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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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两人原本还不想起来,偏偏同事们从苏格兰打电话来拜年,恭贺新禧,咕咕笑着要求黎君给他们加薪,又说着苏格兰的阳光如何如何白湛,天空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白云,黎君不禁失笑:
“我的天,我怎么养了一群诗人还不自知。”
大家纷纷笑,笑完了一起喊:“美国人在不在?和美国人说,祝他也新年快乐,让他记住美国和全世界一样也过新年。”
席锐翻个身,抱着枕头咕哝一句:“记住了,谢谢教授。”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围了电话七嘴八舌一通,黎君好脾气地听着,嘴角噙着一个笑。空余的手找到对方的头发慢慢揉搓着,看身旁男人半睡半醒的神情简直满足得像个猫科动物,待挂了电话,往上一用力,对方马上叫起来:
“喂,好好的!”
黎君微笑,这男人此刻又变成了虎,不羁的眼神和凌乱的头发,嘴角慢慢绽放开一个明亮的笑,张开双臂压住他:“黎。”有软软的鼻音,像是要人沉浸进去。
黎君依旧扒着他的头发,将手往上抬,对方吃痛将头向后仰去,露出光洁的脖颈,他便凑上去吻他的喉结,随即打他一下:“起床。”
“喂,这算什么,糖果和鞭子政策?”强烈不满。
黎君跳下床,赤脚踩过地毯,打开衣柜穿上衬衣,下半身毫无遮拦,也无视身后那道热烈的视线,挑了休闲裤穿好,才回头拍拍还在和床单挣扎的男人:“没问题,我会让你见识到鞭子的。”
“黎——”
半是好笑半是无奈的长音,他的名字就像是从舌尖滚落,自然到浑成一体。
黎君照惯例给自己泡了杯红茶,又发现厨房里多出一架咖啡机,那男人终于耐不住无咖啡之苦从美国带来巴西咖啡豆,只见他手法熟练地操作着,一时间房间里弥漫浓浓香气,他便笑得无比自豪:
“来,试试看?”
黎君含一口,“唔。”
“唔?只是唔?唔什么?唔的下文呢?”
黎君轻笑,摊一摊手,“我不喝咖啡,无法给予客观评价,说好说坏都是骗你的。”
“你这个人啊……”
席锐无奈摇头,是啊,他这个人,黎君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沉静安稳悠闲,看事客观透彻却能置身事外,就是这样不急不迫的气质深深吸引他,见到这个男人展现出他全部的性格,简直就是不停地带来惊喜。
黎君挑高眉看着他:“还没醒?眼神这么古怪。”
席锐学他样,喝一口咖啡,眼睛却看着对方,嘴角无尽上扬,黎君又笑,也不追问,转身准备早餐。
“你不觉得奇怪?”席锐靠在一旁看他烤面包,“两个不尽相同的人可以相处得如此融洽。”
“你在说谁?”
“我,你,我们,查尔斯和卡米拉,罗恩和赫敏,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例子。”
黎君大笑:“你想要我说什么,一切由情而起,毫无理由?”
“多奇怪,两个大男人在早晨的厨房里谈感情。”
黎君想了想,道:“有些人自以为可以控制他人生活,一旦开始交往,恨不得把人家的历史改写,到最后才发现改造出来的还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然后就分手,这样简单。”
席锐一口咖啡呛在喉咙里:“咦,还说自己没有恋爱经验?”
黎君淡淡笑:“旁观者清。”
席锐放下咖啡杯,侧过去吻他,咖啡和红茶的香气混在一起,奇异的味道,两人足足吻了个把分钟,面包差点糊掉,又靠在一起一阵闷笑。
“这里,”席锐指着自己的脑袋,“这里迟早会坏掉。”
黎君撇撇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特别柔和,“我看根本是已经坏掉了。”
“嘁,”对方扣住他的肩膀,“你对我的智力有怀疑?”
黎君摊手,“没有,我一直觉得您的智力和您的国家总统不相上下。”
对方沉默片刻,恨恨地从牙根里蹦出三个字:“你骂我。”
黎君大笑。
席锐不依不饶,一路追到客厅,“不行,便宜不能给你占尽,今后你喝你的红茶,我喝我的咖啡——”
黎君打住他的话头:“你想签日内瓦公约?”
几乎是毫不犹疑地:“没错!”
黎君忍着笑,“日内瓦公约分四条,分别是对囚犯、伤者、和无关的平民承诺的保护,敢问席总裁是哪个?”
“……”
当初是谁说的来着?詹姆斯貌似温和无害,其实最最不可惹,轻轻一句话就能将你打下地狱。
席锐从自信的废墟里爬出来,提着来自美国的礼物去拜访了黎君父母,俨然一副已经登堂入室的模样,还送了老人一套手抄本西厢记,逗得老爷子直乐。见时机成熟,便诉起苦,将黎君前几日早上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结果老人笑得更响了:
“理查德,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英人幽默!”
席锐苦着一张脸:“简直有毒。”
“对,这就是高明之处,骂人不留痕迹,你若是智商不够高,就得呆呆让他骂,没准还得陪着笑,以为对方在夸你,中文里有句同等的表达,就是‘被人卖了还倒帮着数钱’——”
“父亲,”黎君温和地阻止,“别说了,美国来的客人快要哭了。”
父子俩笑成一团。
席锐也笑,咬着牙笑,慢慢放得开些,看对方嘴角的弧度不爽,索性拉过来轻轻一吻。
黎君似是没想到对方会有如此举动,只是挑了下眉,不置可否,倒是席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微带歉意地看向老人,老爷子却只顾翻着那本西厢记,啧啧道:
“好书,好书,难得,难得。”
借着去厨房帮忙洗盘子的空当,席锐悄悄凑到对方耳边:
“你父亲真是只老狐狸。”
黎君轻笑起来:“活了这么些年,跑了大半个世界,什么事情都见过了,怎可能不成精。”
席锐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啧啧,大逆不道。”
老爷子又开始哼歌: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刚……
黎君微笑看着他,朝他眨眨眼,节能灯的白光像是柔和得能浸出水来。席锐轻叹一声,将手撑在池台边:
“这简直是我梦想的生活。”
黎君又笑:“什么,和一个男人站在厨房里洗盘子,同时听一个英国的汉语学家哼红灯记?”
席锐轻踹他一脚,黎君轻巧闪过,两人都默契地相视一笑。
“在你家,”黎君慢慢开口,“你是不需要洗盘子的吧。”
席锐唔一声,淡淡道:“有佣人,穿黑衣服白围裙的那种,不拘言笑,见了你就低头,服侍你一辈子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黎君骇笑。
“还有,吃完饭就被赶到楼上去读书弹琴,看不完的名著,安排得满满的日程,父辈每周来检查一次功课,其余时间都不知道在哪里。”
黎君打量着对方,席锐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和语气一样的平静,手中的动作并未停顿,直到把一个盘子擦得铮亮,才抬眼看他:
“你知道,黎,我宁可自己没有降生在那样的家庭里,哪怕是孤儿,或许也会和你一样碰上如此令人羡慕的养父。”
黎君只是微笑,眼神里多了安抚的意味,“天之骄子有天之骄子的烦恼。”
“呵,我才不是,他们希望我是,其实我也只有两只眼睛一双手,烦恼倒是多的。”
黎君看着他,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容易被小小的幸福满足,是的,他还懂得如何让自己快乐,他的要求并不高,这样的男人内心是无比坚强的。
“有时我自己也真怀疑”,席锐悻悻道,“在这个世纪居然还有这样的家庭存在。”
黎君微微笑,“人类总以为自己已经发展到高度文明,可是非洲照样有食人族部落在代代繁衍。”
席锐轻笑一声,像是叹息的笑声。微顿,将语调放低,
“一旦上了中学,就如囚鸟出笼,什么事都干,像是想要找回失落的自己,却只会觉得更加空虚……”
黎君微笑着看着他,眼神里是那种坦然客观的理解,又带着些许安抚意味,席锐便不再说下去,同样一挑眉,专心叠起碗盘。
黎君拿一块抹布擦了擦桌台:“我发现我们两个一旦开始聊天,要么伤感,要么毫无意义。”
“极端么,”席锐轻扬唇角,“对于你我之间,喜怒哀乐,可以毫无保留。”
门外沙发上,老爷子换了个腔调:这真是千古佳话传后世,兰英我笑在眉头喜心里——越唱越起劲,摇头晃脑,甩一甩衬衫袖子,摆个手势直指窗外,享受地半眯起眼睛。

席锐没忍住,扑地笑出来:“你父亲到底懂多少唱段?”
黎君无辜耸肩,两人笑到一起。
这一餐饭吃的特别饱。
老爷子是开明的,他让席锐留宿,没有客房,就干脆多搬了一床被子到黎君的房间,拍拍手让他们自己解决,这就出去了,留着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普通的单人床,黎君一个人睡上去就已经几乎撑满,两人挤在一起更是手挤手脚挨脚,折腾了半天都找不到合适的姿势,席锐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我们其中一个睡地上,要么我们叠着睡,但是每两小时得上下互换,否则恐怕会被压死。”
黎君用手撑着额头:“好的,请你务必设好闹钟。”
席锐索性将他双手扳开,跳上去压住他,眼神危险:“我听不懂英式嘲讽,我想压着你睡一晚。”
黎君似是已经困极,半睁着眼睛:“请便,但是我睡姿不好,没准会踢你下床。”
“睡了这些天都没见你——喂!”
席锐呆呆地坐在地上,半晌想起反抗,猛地跳起来将黎君也拖到地上,突然又兴奋起来:“就这样,对,一起睡地板吧,这样比较公平。”
“温暖至极的主意。”黎君嘲讽地道。
席锐却全然不闻,将床推到墙的一边,拉下自己的被褥床单铺在地上,拍拍手:“没关系,我的垫地上,拼一下你的被子就好了。”
黎君呻吟一声,根本懒得反驳,任由对方微冷的身体贴上来,两人蜷成一团。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露营,”席锐却没有想睡的迹象,“在森林里,也是冷的要命,裹着睡袋看着树叶和星空——”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天花板好不好看?”
“喂,黎,你太不配合。”对方似是不满,双臂将他困得更紧。
黎君长叹一口气,艰难地翻个身,看进对方在黑暗里似乎也闪着光的瞳眸,轻道:“我明白了,这就好比麦克杰克逊,从小未能好好享受童年,到了四五十岁突然决定要将失去的时光补回来,就变成了一枚老顽童,对不对?”
席锐原本笑着听他说,渐渐气结:“你又骂我。”
黎君轻轻笑起来,伸出半只手揪住他的睡衣领口,拉过来吻他,似是有无尽的温柔:
“Whatyoudidn‘thavebefore,youwillhaveinthefuture.”(你之前所没有的,将来会有。)
“听听,简直就像是告白。”对方的眼里满是揶揄的笑意。
黎君又翻过身,揉一下眼睛,面朝墙叹道:“什么告白誓言的,有何必呢?分分合合是正常的,且不可逆的,海誓山盟只是牢笼和枷锁而已。”
席锐轻笑:“你倒是想得很明白。”
黎君不语,他想起叶凡那双漂亮却阴郁的眼睛,曾经说过的话,正是因为有了誓言的存在才会带来更大的失望,由爱而生的恐惧,恐惧变为愤怒,愤怒终于转成恨,然后一切不可挽回。
身后的人轻轻拨弄他的喉结,“喂,喂?”
“嗯,还醒着。”
“夜深人静,任谁都能摇身一变成哲学家。”
席锐的声音带着笑意,似是理解地蹭蹭他的后背,呼出的气就在很近的距离,很暖。
“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家的事么?我给你讲讲吧,”席锐又说,语气似是哄小孩。
黎君微微笑,“我并不是一定想要探听你的家事,只要你不走私不贩卖毒品军火不出身于黑道,其他就和我没关系了。”
简直是典型的英人思考模式,只要不威胁到他人安危,其余一切随君自便,就光是这一份洒脱,才使这个国家能在失去自身的帝国光环后接着悠闲地生存下去。
席锐想了一会儿,用最最简单的开场白:“我的名字叫席锐。”
黎君果然笑起来,肩膀微微地抖动,席锐便用一种小学生介绍自己的语调接着说:“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黎君陪他演戏,也用认真的语气道:“是,他叫莱恩,莱恩.席。”
席锐低笑两声,话锋一转,“我母亲是后来嫁进席家的,一直想要个女儿,最好取名席悦,好让后代开开心心,没想生出了个我,无奈之下把悦字的一颗心改成了一块铁。”
黎君不语,静静听他说,席锐便接着道:“看你,黎君,‘帝君的君,因为黎姓和上古帝君有联系’,哗,多高贵的名字,我这名字却是妥协而来的。”
黎君失笑:“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人如其名,小的怎么会不记得。”
黎君一挑眉:“若我真是帝君,那么这便是我的名讳,你敢大声说出来,倒也大胆。”
席锐气不过,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抬,黎君吃痛,却忍不住直笑,一双眼睛从下至上地看着他,明亮的笑意从嘴角延伸到瞳眸最深处,就是这样简单明澈的一双眼睛。
席锐叹一口气,轻吻他的额角,“还是睡吧,共处一室却没地方伸展手脚,你父亲真正狡猾。”
老爷子心情很好。
两个年轻人早上起了床,席锐发现厨房里居然有咖啡机和咖啡豆,兴奋地要一展身手,泡出的咖啡香味飘出三里远,加一点奶和少许的糖,老人简直抱着杯子不肯放,说是回到了在罗马的年轻年代,又再三地要求席锐多多提供上等咖啡磨泡服务,席锐大乐,像是找到知己,一连声地答应。
黎君还是喝他的红茶,上好的格雷伯爵,不加奶也不加糖,暗红的颜色,香味也很隐秘,像足他盘腿坐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的悠闲姿势。
他看新闻,席锐靠在沙发边上看他,老爷子看着这两人,嘿嘿直笑。
黎君像是知道,眼睛都没斜一斜,只是淡淡地看着巴格达的炸弹,新上台的政策,等插播广告,才放下茶杯,舔一舔嘴唇:
“我看了全世界的新闻,你看到了什么?”
席锐笑一笑,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也看到了全世界。”
黎君像是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目光从电视上拉回,慢慢朝他挑起眉,整个动作像是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充满清晨的阳光,说不出的柔和。
黎君说:“告诉我,你到底看的哪部电视剧,如此经典,无时无刻不在背它的台词。”
席锐看着对方的眼睛,里面有和语气不同的温柔,像是本人都未曾察觉的宠溺。他也是知道的,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会露出不为外人所知的孩子气,这样一种凭着感觉走的冲动,因为他知道他会懂。没有比这个更让人安心的感觉了,当知道有人懂你的时候。
他就这样不说话,黎君的眉毛越挑越高,终于笑出声来:“你这副样子,就好像你们总统被问及伊拉克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到底在哪里,睁着眼睛装听不懂别人的话。”
“喂,一大早起来就讨论政治做什么,我们何不谈谈天气?”席锐也挑起眉。
黎君唔一声,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这样一个高大的男人,却有温和淡然的背影,一转身,脸上又带了恶作剧的笑容:“恭喜你,就快成功毕业成英国人了。”
席锐不知该不该笑,跟着他进了厨房,做点简单早餐,一家子一样围着餐桌吃了,两人才告辞出门。
“从今开始,你家便是我家了,”席锐将手插在口袋里,仰天笑眯眯。
黎君径自拿出车钥匙解锁,“这简直是自说自话的典范。”
席锐睁大眼睛,故作惊讶状:“咦,我已经上门拜访,礼物也给了,茶也敬了,样样做得周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黎君没忍住,靠着车门大笑起来,这样清朗的笑声。席锐微微抬眼,看见一头银发藏在客厅蓝色的窗帘后面若隐若现,唏,那个老顽童。
黎君说:“我现在让你逞一下口舌之快,回去就有你苦的了。”
“吓,干什么,大过年的让我跪搓衣板?”
黎君反问他:“你在我家见过那种东西?”
“是是,大家民主一些,要讲人权。”席锐笑着举起手。
黎君抿着唇看他,眼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半晌轻轻道:
“别忘了三月合约,你请管理顾问不是白请,现在家里会有一堆账单在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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