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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天晴,华灯初上。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月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依稀传来婉约的小曲,如此应景,竟让诺敏脚步一顿,却让身后拥挤的人群一涌,忍不住一个踉跄,身边忙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她。
“怎么了?”小心地护住她侧过路旁,太子柔声道,“可是哪里不舒服?胸口痛么?若是痛,咱们就回吧……”
望着他眼底的关切,她释然。跟了他,注定要辜负其他人,但感情之事,从来没有对错是非,她不悔。
诺敏摇头笑道:“去年出宫十四阿哥带我过宫门时,我吓得要死,心想再也不出来了,可今日好不容易跟着你又混了出来,不玩够了还真对不起那份惊吓。”
“你身子不好,我只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太子知道她定是忆起去年的情景,却也不多说,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若哪里不舒服,尽早说,咱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诺敏望着太子带了情意、带了坚定的眼,他们真的有来日方长?抿抿唇,将心中的那份苦涩小心咽下,她笑得柔软:“哪里有那么矜贵,都过得那么久了……”
“真的?”太子挑挑眉,“是谁大年下还宣了太医请脉,又是谁这几日一直都在吃药?”
诺敏知道,古代的人认为年里吃药不吉,所以一般如果不是急症,都会扛过了正月才恢复正常用药。淡淡笑了下:“这几夜睡不安稳,不过叫太医开了些调血气的滋补方子……”说话间她一怔,“你在我宫里也有人?”
太子不以为意地一笑:“你这个‘也’字用得好!”
诺敏摇头嗔道:“这别和我打字谜,我的心机跟你们这些从小玩心眼儿的阿哥们比可不够用。”
“那就什么都别想,把一切交给我吧。”太子宽厚地笑映在诺敏眼中,只觉得温暖得让她心酸——她早就把心都给他了,可他保他自己都难,又如何能让自己成为他的拖累。
“好啊。”,顺着太子话里的意思不去深究,诺敏只是笑着点点头,“到今年九月就到了哲布尊丹巴活佛所说的一年之期,你就去跟皇上求婚可好?”
太子怔了一下,方摇头故意叹息:“看着平日知书达礼,到底还是草原女子的爽直心性,这种事哪有女孩子这么直白着说的。”他话虽如此说,但眼中浮现的却是丝丝喜悦,顿了下,终是笑道,“我其实比你还要急。”
轻轻别过头,诺敏小心掩饰着眼底流露出来的苦涩——很多事没有说破,但彼此心照不宣,他们的笑容背后都有苦涩与不安,可唯一的区别在于,她知道太子被一废于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而他不知道。
“哟,这位姑娘……”忽然有个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诺敏抬头,却见他们停在了一个生意摊位前,而一个生意人笑容可掬地向着她打招呼,“这位姑娘好生面善。”的934815ad542a4a
诺敏望着这似曾相识的笑脸,才恍然自己竟又走到了去年卖灯的那家铺子。檐下除了不见那盏玻璃灯,其它款式都跟去年差不多,竟让诺敏又忍不住忆起去年的情况,果然是月与灯依旧,然而去年那个清俊少年却已形如陌路,那率真女子更是远在天涯。
“这回这位……只怕不是弟弟了吧。”那卖灯老板扫了眼太子和诺敏交握的手,笑得别有深意——像他这样的生意人,阅人无数,不但博闻强记,而且敏锐世故,岂会看不出来二人眼中的情愫。
见太子眼中的疑惑,诺敏低声道:“去年我跟十四阿哥和和雅来此见过盏琉璃灯,非常漂亮……”
以太子的心思,一猜便知其中奥妙,不由笑着向卖灯的老板点点头:“不错,她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老板好眼力。”
虽然刚刚还开玩笑让太子娶了自己,但听闻太子如此向旁人介绍自己,诺敏的脸还是忍不住红了,而卖灯老板却笑道:“那在下恭祝二位早结秦晋,早生贵子。”
见诺敏的脸愈发的红,太子却朗声而笑:“多谢老板,刚刚在下也正想着,这么好的女子,怎么才能早些娶她过门儿呢。”
望着太子此时眼中的闪亮,眉宇间的温文儒雅,诺敏竟不由瞧痴了——这是另一面的他,她从来不曾见到过的他。抛却宫中的冷厉漠然,褪去处处设防的面具,敛了深沉阴鸷的心机,他竟笑得如此平和亲近,这种面貌是他的真心本色么?
见诺敏怔怔地盯着自己,太子凑了过来,笑得暧昧:“怎么了夫人,刚刚还逼着我娶,这会儿子不好意思了?”
诺敏嗔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似乎变得陌生起来,然而自己跟他斗心眼儿,似乎永远也讨不了便宜。索性不理他,向卖灯的老板笑着点头打个招呼,她抬脚便走。
身后太子一把紧紧拉了她的手,这边随意指着一盏灯:“老板,这个灯多少钱,在下要了。”
“公子果然好眼力,这盏灯虽说不如去年的琉璃灯稀罕,却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您看这手艺做工,据说是宫里的师傅传出来的……”
见有人买他的灯,老板生意人的本色立现,忙取了那盏华贵精致的花灯自卖自夸。诺敏不由抿嘴一乐,旁的东西倒也罢了,对着太子夸是宫里的工艺,便是真真是马屁拍到马脚上,眼前这主儿半辈子生活在宫里,只怕最讨厌的便是“宫里”二字。
不待太子说话,诺敏忙开口:“老板错了,我们爷说的是那盏……”
她指着挂在宫灯旁边的那盏宣纸八角宫灯,素白色的灯面,只写意般地画了远山近水,一轮明月。
卖灯老板一怔。那只灯本来就素净,加之挂在那盏华丽的宫灯前,愈发毫不起眼,怎的会是那盏?看眼前这两位衣着华丽,气质高贵,怎么会看上它?
老板疑惑而求证般地望向太子,却不料见太子眼中却轻漾着一丝默契的笑:“没错,我看中的正是那盏。”
“放心,灯钱我们家爷会按那盏宫灯价钱付给先生的。”诺敏忙笑着开口,去年老板送了两盏灯,这份情一并还了吧。
老板喜上眉梢,忙用长竿将那灯挑了下来,看了看那素色的灯,迟疑道:“这灯也太素了,不值那么多钱的,二位不如再挑一盏我不再算钱就是……”
太子挑眉笑了笑:“素倒是不怕,借老板的笔墨一用。”
老板忙取来笔墨奉上。
太子上前几步,就着几案提了笔正待要写,无意中扭头见诺敏静立在原地。在潇潇人流间,澜珊灯火处,那眉目如画的女子带着平和了然的笑容,静静立在那里,仿佛一生一世都会恬淡安然地站在他身旁,陪伴他看尽人生风雨,不由间他心中一震,忙敛了心神,手腕一挥,两行如行云流水般的字跃然灯面之上。
太子的字诺敏见得并不多,甚至除夕之夜的书信相邀,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字。但当时写得潦草,只觉得笔墨之间张扬的气息难掩心中的悲凉,仿佛苦苦压抑着的诸多情绪一一凝于纸端,让人只是看得心痛。
而此时看他神色温和,下笔从容,再看到那两行小楷时,只觉得仿佛千帆尽过般平静清朗,舒润恬淡,如不是亲眼看他动笔,很难想像这般工整雅致的字,竟是出自于堂堂大清国皇太子之手,何况还是那个以轻狂荒淫闻名的太子。
细细看他写的字,诺敏呼吸间竟是一窒,灯笼几乎要失手而落。而那始作恿却只是唇角含了一丝微笑,静立在那里,目光比身后的各色花灯还晶亮夺目。
“满目山河空念远……”她低头望着灯上的字,喃喃轻叹,而后只觉得手一紧,太子坚定而温暖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不如怜取眼前人!”
抬眼,那纯净如高原湖水的笑容映进眼中,然而却因为至纯至清,却让她看到了其心波底下漾着的那抹释然的笑,和清浅的悲伤。
诺敏的眼泪几乎要流了下来——她忙低下头逼回眼中热意。
不,她不要哭!
如此星辰如此夜色,如此男子如此心怀,她唯有释然欢欣!
彼此都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相望,身后的一切嘈杂热闹,人间悲喜,突然都不重要起来,重要的是他们的手此时只是紧紧相握在一起,仿佛什么力量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
“你带侍卫来了么?”诺敏忍不住向身后张望,却听太子道,“虽是天子脚下,却也有很多身不由己……不用看了,自然不会让你看出来。”
诺敏点头。刚刚在琉璃厂的书市前驻足良久,宫中时光难熬,大部分时间除了练字习画,便是看佛经。曾经托了十三十四借些书来,但除了《诗经》、《论语》、《大学》、《中庸》之类,再也无什么新意。此时在书摊前,如遇故友一般欣喜,只觉得有太多书都想搬回去,可毕竟那么多东西公然搬进宫中也极是不易,只得先挑了一本《舆地山海全图》和一套《封神演义》。

见她眼中的遗憾,太子失笑:“你不会是想让我动用侍卫把你看中书都搬回宫里吧。”
“那太子招摇于市的传闻便又更甚了几分。”诺敏抿嘴而笑,望着身边的男子,却见他左手提着素色花灯,左臂之下夹着一个纸匣,里面是诺敏刚刚淘到的书,右手是诺敏买给策凌和和雅还未出生的宝宝的礼物,与一身贵气风流极是不称,她只是奇怪为什么不让侍卫来帮他拿。
见诺敏上下打量自己,太子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却只是宽厚地笑了笑,把灯也换到了右手,腾出左手来拉住她:“难得出来,你开心就好。把那些想要的书记下名字,回头我让他们出来采买……不过**可不行……”当时见她拿了《金瓶梅》,几乎要吓了他一跳。
诺敏感动之余却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金瓶梅》早在她那个前世的大学时代因为主修明清文学时就看过,也没什么感觉,偏是古人要当黄书来禁,刚刚也不过是因为那是明代孤本而多扫了几眼罢了。
“笑什么?”太子微微皱眉,但见她面颊眼底都带着笑意,又缓缓松了眉头,只是无奈的叹息,“看着是尊贵的大家闺秀,想不到竟也是个豪放不羁的性子,难怪会跟十三弟处得……”
蓦地住了嘴,太子渐渐敛了面上的笑容。
御宴之上十三阿哥一曲动四方、歌以言志大受皇上赏识的故事不胫而走,满朝皆知。太子与十三阿哥的分崩离析更是被渲染上各种色彩。听说一时间前往十三贝子府的庆贺的人蜂拥而至,不少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相比之下,毓庆宫比平日清冷了不少。
诺敏见太子的表情,忆起除夕之上二人的表现,只觉得心思沉重了几分。这些天来,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么多,反正她的心机永远也不够用,反正就算谁争谁不争,历史的结局依旧会按她所知道的那般上演……可是,一个是她重愈生命的爱人,一个是她亲如手足的朋友,难道草原上的试探竟真成了现实?
犹豫了一下,诺敏低声道:“除夕那天晚上……后来,十三阿哥曾经找过我……”
太子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她开口说这件事,但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没怎么细说,只是寻常聊了几句。”诺敏咬咬唇,当时也很奇怪,刚刚在御宴之上那么大的风波之后,十三的神色怎么还能如此平静。
目光一闪,太子冷笑道:“他的心机,远比你想像中的多。”所以诺敏以为只是寻常的问候,但他肯定是看出了什么——心蓦地一软,停下脚步,拉她站住,“我跟十三弟的事情,你不要管,那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你不用为难,我清楚你们之间的情义,也不拦着你跟……”
见太子的欲言又止,诺敏反手握住他的手:“很多事,我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既然你不想让我理会,我便不理会,既然你不想让我管,我便不管……”她的话没说完,但眼中温和的坚定却明明白白地说明了一切。
“你知道么,你一向称八阿哥他们为‘老八、老九’,但唯有十三阿哥,你至今依旧在称他为‘十三弟’……”犹豫了很久,这句话还是缓缓吐出了口。也许他瞒了她自有他的道理,但她并不只想做一个人在他保护伞下面苟且借安的娇嫩花朵,不想只做一个和他众多妻妾一样只会争风吃醋、生儿育女的人,不想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独自承受,她要和他站在一起经历风雨,哪怕是千古骂名,哪怕是粉身碎骨,都不要他在关键时刻将自己远远推开!
太子的手一抖,目光的震惊间是一抹思量,而后是良久的沉默。
“无论老十三做了什么,他永远都是我的十三弟。”
就在诺敏几乎以为他不再开口时,太子忽然低声吐出这几个字。
“不说这个了,我想吃东西了……”故作轻松的别开眼,松开了太子的手,诺敏笑道,“晚上知道要出门,兴奋得什么都吃不下,这会儿倒是饿了。”
“嗯,你想吃什么?眠月楼最好不去,老十、老十四他们常去那里,万一碰上可不好……”
见诺敏如此说,太子温柔的笑复又回到眼中——其实就算再亲密,他们终究是有不可触碰的禁区——但诺敏释然而笑,因为有他刚才那句话,已足够!
听他说起眠月楼,诺敏知道那是去年十四带自己和和雅去的地方,也忆起了当时惊见太子跟容小兰的情景和断袖之僻的传闻,不由抿嘴笑了笑。
太子见她眼中的笑意间闪着的戏谑,心有默契:“小兰今日应该在柴儿胡同的‘春涧’唱戏,若赶得巧,这会儿还没散,那儿的老板跟我很熟,吃喝总比外面精致些……”
“春涧”在坊间颇为有名,不少昆曲名角儿都以在此登台为荣。诺敏虽不曾关心,但以前倒是听极好此道的和雅提过,那里若细细论起来,春涧应该算是茶坊,会在固定时间请些名角儿献艺,只图是个雅致的消遣,所以没有外面戏楼子或是唱堂会的嘈杂热闹,反而凭添了诗意风流,引来的多是文人墨客,甚至不少名段子都是由此传唱出去。
“春涧坊的老板原本就是个江南墨客,半儒半商,也是个十分雅致有趣的人,你定会喜欢。”
望着太子眼中的暖意——他是在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她,他是要拉她走进他的生活么?他是已把她看成了比肩而立的知己么?
笑着点头,突然听到身边的叫卖声,忽然心中一动,指着一旁道:“我想吃那个。”
顺着诺敏的手看过去,却见是桥头的小贩,手执一札草芥,上面插着许多糖葫芦,有山楂的、有枣子的,有黑软柿的,还有些他叫不上名字,却个个晶亮欲滴。太子怔了下,不由笑道:“这东西宫里也有,倒不见有谁特别爱吃,你若喜欢,下回叫内御茶的太监给你做些便是,又何苦在这里吃……”
“考究固然好,但过于考究,反倒失去了味道,你日日在宫里,难道体会不到这种感觉?”诺敏挑眉笑道,“比如这糖葫芦,山楂一定不能洗,水洗之后冰糖熬成的糖稀挂不住反而失其晶脆,而挖了中间的籽,填以煮熟的红豆的味道最佳,可估计到了宫里,红豆就成了豆沙,冰糖变成蜜水,成了四不像,难怪都不喜欢吃……”
见诺敏说得热闹,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思量,迟疑地笑道:“不洗你也敢吃?好歹也是格格,再怎么说也不能如此不拘,万一……”
“知道像太子爷这种自小锦衣玉食的阿哥,自然是吃不惯这种东西。“诺敏笑道,他们就算微服于集市,谈笑于民间,也只挑些风味环境上好的酒肆茶坊,街头小吃断然不肯,见太子拉她要走,忙挣着笑道,“哪能有什么事呢,以前我就常在街头吃这些东西,也不见得怎样,你刚刚还说难得出来一趟,只要我开心便……”
太子手猛地一松,诺敏几乎不稳,退了几步直贴到墙边方站住了身子。然而彼此苍白着脸色,谁也没在意这件小事,只是相对的视线间,出现了许多意味不明的东西。
视线彼此胶着着,却是谁也不愿开口,只怕一开口,很多貌似平静的东西,就会打破,只怕一开口,就会掀开那些藏在他们心底,不愿触及的隐秘!
“我……”诺敏终是最先沉不住气,涩然开口,然而这个字才刚刚吐出,却见太子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抛了手中的东西,狠狠地将她拥入怀里,喃喃道:“不,不要说,求你……求你不要说,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求你……”
原本就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一个自小在喀尔喀长大的蒙古格格,怎么会知道冰糖葫芦的做法,又怎么会从小就在街头吃到这种东西,可这一切在太子突然的拥抱中变得没有意义起来,或者……或者他早已知道了什么,又或者他不知道,却也猜到了什么!
那紧紧箍住她的手臂,硌痛了她的身体,更硌痛了她的心,而那一声“求你,求你不要再说了”却仿佛一记大锤直敲在她的心上,比一箭穿心之时还痛了数倍!
“不,我哪儿也不去……哪儿都不去,一直陪着你,到老……到死……”数次哽咽之后才说完这句话,她明白他心底的悲哀失措和恐惧。从小到大,有太多人和事情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他以为可以永远不变的承诺,却一次次辜负伤害了他,他以为自己抓住了一切,可到头来却一无所有——而他以为,她也会变成那个空许了承诺随时会消失在他生命中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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