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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坐在上位,身侧依次是佟贵妃、荣妃、宜妃、德妃、良妃,随后是端贵人、密贵人、陈常在等几个份位较低,却颇受康熙宠爱的妃子。只是……诺敏忍不住怔了怔,觉得陈常在身后那个身影半垂着脸,恭谨而坐,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今儿是家宴,难得没有外人在场,也不必拘着礼仪,随心随性罢了。”见众人坐定,康熙缓缓开口,目光一一扫过在坐的人,成年的阿哥只带了嫡福晋和侧福晋,未成年的阿哥则零散地坐在这些阿哥中间,此外便是未嫁公主和格格坐了一桌。他目光扫视一圈之后,淡淡停在八阿哥身上,“四十五年开始,朕让你着手操办内务府诸事,虽不主事,如今也跟着学了不少时日,今日的布置,显见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不过这气氛,未免让人瞧着不怎么爽快,莫不是都不愿意跟自家老子吃饭?一个个怎的没有喜气?”
这一番话说得似笑非笑,非褒似贬,都无不让众阿哥心头直冒冷汗,明里指向八阿哥,暗里却似乎个个都扯到其中。八阿哥忙起身恭身道:“是儿臣之错,儿臣原本是安排了掌仪司备了些歌舞,但因为没请皇阿玛示下,不敢……”
康熙挥了挥手,向八阿哥笑道:“你也不必急着请罪,朕知道你的心思,你素来稳重,也不过是求得不功不过罢了。”
见康熙眼中浮现的淡淡温和,八阿哥心下方微松了口气:“多谢皇阿玛不怪罪儿臣,那儿臣这就宣……”
“罢了罢了,礼部和内务府那些的歌舞戏文年年都是一个调调,不看不听也罢。”康熙摇头,目光停在眼前诸位皇子身上,沉吟了一下,“今儿个朕就出个难题,让这些个阿哥出些节目,一家子乐呵乐呵……”
皇上这话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夜宴之上,愈发的寂静无声,唯有太监宫女穿梭而其间上着各色食物的轻微脚步声。众阿哥哪想到皇上这么一出,不免有些面面相觑。
康熙瞧着众人面露异色,不由向身侧的嫔妃道:“难道朕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妥?”
皇上开口,谁敢置疑?左侧的佟贵妃怔了下,忙道:“皇上这法子……好是好,只怕也是临时起意,才诸位阿哥才会为难……”
宜妃跟着笑道:“臣妾入宫这么久,还真没见过这些阿哥们的本事,皇上这想法果然有趣!”
“刚刚朕没来之前似乎很是热闹,跟个戏园子似的,怎的朕让你们拿些真本事出来,倒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了?”说着,向身后的梁九功和魏珠等人吩咐道,“你们去下面问问众位阿哥,都需要什么物件儿,让奴才们准备着,每个阿哥,都得给朕出个节目,”说着又面向下面,笑道,“好的有赏,坏的不罚,总归都是自家人,现了眼也无妨,别让人以为咱们大清皇子整日学治国安邦学傻了,一点别的本事都没有。”
直到此时,众人才知道皇上这话一点玩笑意思也没有,顿时由面面相觑变成了窃窃私语,此时康熙眼中才了有真正的笑意,向身侧几个嫔妃笑道:“去年朕南巡时,听说曹寅家每年都是如此节目,朕觉着新鲜有趣,咱们也试试……朕这些个儿子有多大能耐朕多少还是知道的,只怕你们自个儿儿子有多少斤两你们都不清楚,这种好戏,也不是年年都有得看的。”
难道见康熙笑得如此怡然,众位嫔妃也都称是。
见八阿哥依旧立在一旁,康熙不由笑道:“倒不是朕非要驳了你面子,瞧在你花了这么多心思的份儿上,索性你就给大家抛砖引玉一回吧,捡你拿手给大家露一下。”的e49b8b4053df95
在皇家,历来都是长幼有序,理应先是太子,就算太子推脱也应当是大阿哥先登场,怎样也不会轮到八阿哥。皇上此话一出,下面的皇子表情都有些异样,但这些人中龙凤的表现不过都是一闪而过,片刻便恢复自然,就算是那些心思尚浅的福晋们,也都神色各异的低下头去。
“回皇阿玛,儿臣那些微末之技不足道也,不过近来对洞箫有些兴趣,学了几首曲子,听闻太子爷的琴弹得极好,儿臣恳请太子爷与儿臣一起合奏一曲,以应了皇阿玛的差。”八阿哥笑着向皇上道,
果然是八面玲珑的八贤王。既化去了太子的尴尬,又解了自己的难题,还不至于显得过于造作。见康熙目露赞许之色,八阿哥目光看向太子,“臣弟的不情之请,还望太子爷成全。”
太子面色一直漠然,半垂着眸仿佛周身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直到此时听得八阿哥点了自己的名字,才抬眸淡淡道:“老八这分明是要出我洋相,你知道我多年不弹,早就生疏了。”
众人一怔,十阿哥正坐在太子下首的那张桌子,闻言不由笑道:“太子爷何必自谦,当年您跟傅拉塔家的那个伴读琴瑟合鸣时,弟弟虽小,却是记得清清楚楚,那……”
“十弟提那么久远的事做什么,就是太子爷为教坊那个什么容老板弹奏一曲的风流韵事,咱们不也曾耳闻过么?”九阿哥知道皇阿玛不愿提起当年斩杀一大批内务府官员一事,见十阿哥如此说,不由岔开话题,一双丹凤眼闪过一丝不明的笑意。
“二哥一向荒唐轻狂惯了,可你们又何苦拿一个下贱戏子跟老八比?”太子目光微闪,一句话说得九阿哥面色一白。太子却不看他们,只是向八阿哥笑道,“倒也不是想拂了老八的好意,既然八弟热心相邀,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一番暗枪夹棒之后,会是琴萧合鸣?诺敏望着眼前的兄弟一个个笑得风清云淡,康熙皇帝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觉得一切荒唐至极。
明明已经斗得天昏地暗,却非想看到兄弟合睦,一向聪明睿智的康熙皇帝又何必如此?连她看着都觉得心疼不已,而康熙,又想看到什么结局?
他难道以为,凭几句表面的文章,便可以粉饰太平?又或者,他需要这种虚假的场面来安慰自己——做皇帝也许他是成功的,一生戎马,平定江山,开创盛世,又培养出数位国之栋梁、肱股之臣;但是做父亲他却是失败的,究其数位儿子,谁不是心怀野心,觊觎上位?终落得手足相残,不得善终!
正胡乱想着,却见早有人抬上古琴。宫中乐器肯定不缺,而且样样精品。太子缓步而出,一撩衣摆,坐于琴旁。姿态高雅,神情肃穆——那是他在人前罕有流露出来的认真与沉稳表情。
一瞬间,似乎众人都一丝错愕,这样风姿卓越的太子,是让陌生的。“咚咚咚咚”几声,是太子在试琴调音,虽只是几声不成调的琴音,但那难掩风骨的悲怆与傲然竟仿佛扑面而来,略懂之人一听便知,太子一定是个中高手!
诺敏暗自吃惊,自己竟也不知道太子竟还抚得一手好琴!然而,见他眼中凛凛的神色,他——真的会跟八阿哥,这个目前对他身份地位威胁最大劲敌高山流水谢知音?八阿哥为人温和惯了,所有的心绪、心机、锋利都可以很好的隐藏在温润的笑容背后,若太子肯学其一二,圆滑变通,也断不会到今日这种地步。

略略调音之后,沉沉箫声响起,只见八阿哥一袭月白色暗织长袍,翩然而立,面色安然恬淡,虽在金壁辉煌的金銮高殿之中,却仿佛身处清幽静谧的竹林深处,整个人都透着如嫡仙般的风流俊秀。
箫声前奏之后,铿锵琴声如约而至,那琴声缠缠绕绕间却仿佛一泻千里,清脆娓婉间又似乎动人心魂,已让人无暇多分一丝精力去留意弹琴之人——就在猛地挑出一个高音的瞬间,突然“呛”的一声,一根琴弦突然蹦断,铺天盖地的高昂戛然而止,虽是突然悄无声息,却宛若一根长针扎入心口中,只有说不出的心惊与心痛。
唯有与琴相和之箫声一时收不住,兀自幽然。
太子低头望着指尖血迹,顺着琴弦一分数瓣,点点落在琴身之上,神情间似笑非笑,却早已不见刚刚一闪而没的优雅从容。缓缓敛了神色,匆忙间起身绕开琴伏身跪下,再抬头时已目露慌然:“儿臣君前失礼,请皇阿玛责罚。”
此时八阿哥早已住了箫声,随之一同跪下:“儿臣强人所难,害太子爷受伤,罪该万死。”
康熙似乎也被刚才的琴箫之声所惑,方才清醒,目注太子良久,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沉沉悲伤,而后缓缓开口:“刚才朕已说过,好的有赏,坏的不罚,你们又何罪之有?平身吧……二阿哥的手伤得重不重?”
“回皇阿玛,许久不摸琴了,难免手生,不过是割伤,不……”
“被琴弦割伤,伤口虽小,却极深,而且很难愈合,从前你额娘就……”忽然康熙住了口,眼神渐渐柔软了几分,“你先到后殿,传太医给你处理一下伤口,一会儿酒也要少喝……”
“谢皇阿玛体恤。”太子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方才退了下去。
大年之夜见血光,自古认为不祥,想不到康熙竟如此轻易放过此事,待太子的态度,也是近年来少有的慈和……一时间席间无声,然而众人却心思各异。
而早在太子琴声的第一音响起时,诺敏已经猜到,这曲《高山流水》定然是不能成形的。倒不是因为对太子的琴声多了解,只是她却看出了隐藏在那不同寻常表情之下的绝决——不管如何失望,如何荒唐、如何伤感,如何无能为力、自报自弃,但他骨子里必然是有自己坚持,有自己的傲然与不屈,有自己的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场较量虽然没有谁对谁错,但却终是有谁输谁赢!
“八弟何需挂怀?既然皇阿玛都说过没事,你也不必内疚。”四阿哥长身而起,一向淡淡的神色间多了丝温和,“不过如此千古名曲,终是要善始善终,四哥虽不如太子爷的善音工律,不过会些皮毛,皇阿玛若受得住,八弟若是不嫌弃,可否合奏一曲,不过也是儿臣偷个懒,算是儿臣的节目吧。”
康熙目光自一直垂手而立的八阿哥身上转到四阿哥身上,而后身侧的德妃笑道:“如此甚好,倒还真不曾听说过四阿哥会弹琴。”
德妃忙浮起一丝笑意,柔声道:“臣妾也不曾知道……”
八阿哥显然也不曾料到四阿哥的开口解围,他心下也明白太子刚刚弦断,有几分可能因为手生,又几分可能是故意为之。而无论九弟、十弟还是十四弟,就算想帮忙,也一时没有合适托辞,而时四阿哥的出手相助,却多少让他有分意外。虽然知道他这段时间与太子因为政见上的分歧有些不合,但……这般明目的回护自己,是一种示好么?
而且皇阿玛也开了口,八阿哥自然点头笑道:“有四哥为伴,自是弟弟之荣幸。”
宫中太监忙又抬来一张琴换下刚才那具,四阿哥恭身坐下,缓缓拨弄琴弦——他的琴技的确比太子差了许多,想来他就算修习过,也绝对称不上精通。加之他一向清淡沉稳,没有那种沉浸于弹奏间的**,相比之下,倒是八阿哥的箫声悠扬款款,动心动情。
一曲奏罢,掌声倒是不少。
“四阿哥果然实在,不过似你这般的清寡的性子,能弹到此种地步,已是难得。”康熙似乎倒是不介意,心里明白四阿哥其实对这些丝竹之音一向并不热衷,早先在阿哥所时也曾请宫中乐师教他们些乐器作为调剂,唯有这个四阿哥总是兴致缺缺,所以刚刚听他说起会弹琴,才会觉得奇怪。
“回皇阿玛,不过是因为儿臣请回府的那位高僧送给儿臣几支佛家琴曲,听着很是修身养性,平静心神,于是儿臣便跟着高僧学了几式,还很是粗糙,倒教皇阿玛和其他兄弟笑话了。”
“难怪如此,回头你把谱子带来,也给众人都看看,佛家的很多东西,的确是不错的。”说话间,康熙目光一转而微笑,“八阿哥的箫声倒是极好,不过朕看着八阿哥竟随身带着箫,莫不是有备而来?”
知道康熙是句玩笑话,八阿哥不由笑着回道:“儿臣哪有揣测皇阿玛兴之所致的那份心思,不过这支箫,是儿臣托了京城的‘悦音坊’的师傅,专门从南方带来,原本要送额娘的……”
康熙目光一滞,下意识望向身侧安静而坐的良妃,却见既没看自己,也没看八阿哥,只是半垂着眸细细微笑,虽然面色温和从容,但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八阿哥提起自己,方抬头细声道:“原本有一支箫,有回八阿哥问起,臣妾说,因为时间久了干裂而变形,前阵子着人给丢了去,难为八阿哥竟还惦记着这件事……”
康熙点了点头,目光却似乎微不可见地冷了冷,而后笑意重回到他脸上:“朕倒忘了,你额娘原倒是会吹箫的,也难怪……”
“臣妾也是好久不吹了,倒是八阿哥,吹得比臣妾好些。”良妃恭谨地欠身答道,握着帕子的手却紧了紧。
八阿哥何等心思灵慧,怎看不出此间故事?而且听说当年还是因为额娘吹箫引得皇阿玛驻足,方成就一番姻缘——可是此时却见皇阿玛和额娘,似乎都不愿提起往事,莫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故事在里面……
“四阿哥和八阿哥琴箫合奏,虽不算完美,却取意极佳,又极是尽力,赏!”此时却听康熙缓缓开口,“魏珠,去把英吉利国传教士送的那两只西洋怀表拿来,赏了四贝勒和八贝勒。”
四阿哥和八阿哥谢过赏后,康熙目光扫过其他众人,似乎笑得兴致盎然:“其他人呢?有段时间了,其他阿哥的节目可都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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