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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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逼你选择,我不过认为这样做,对任何人都好。”四阿哥解了外氅,撩衣袍坐下,淡淡微笑,“你甚至可以先避段时间,等朝中局势相对稳定明朗再回来也不迟。”
十三扭头看向四阿哥,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刚刚他阻止自己继续谈及二哥,加之这段时日刻意地让诺敏被隔绝在消息之外,一来是他所说的原因,方便诺敏脱身,二来也是因为不想让这些成为羁绊住她前行脚步的负担。
如今也已不止是风起云涌,应该快到了硝烟迷漫的地步,以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是偶然,实际上都酝酿着一个个阴谋,包括诺敏的被劫杀,也不如想像中简单。
“请问四阿哥,朝中局势……稳定是……何意?”何时朝中局势才算稳定?太子的明年被废,之后九王夺嫡的明朗,再之后的二立二废,只怕只有到了康熙六十一年某日才能真的算是“局势稳定”。
四阿哥怔了下,诺敏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冷意:“其实……你自己也说不清吧,难道是要等皇上大限……”
“诺敏,别胡说1十三蓦地喝止住她,隐约明白她想说什么,且不论她是不是知道未来发生的一切,单只这句“大限”,也就足够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诺敏笑了笑,算是谢过了十三的好意:“人活百年难免一死,皇上立太子,不就是为着千秋之后的大清江山么?可是这个太子……如今却成了索然鸡肋,在喉鱼鲠,这份痛……你们身为他的兄弟岂会不知……”
眼中似乎有热气迷漫,是因为心疼,也是因为牵挂,原来那份情比自己想像中的要重,重到面对四阿哥充满诱惑的提议,竟没有丝毫的犹豫——小桥流水、大漠孤烟、烟雨江南、长河落日,那都是她很期盼的风景,但是如果身边没有那个人相伴,就算看了这些美景,又与何人分享?心遗失在他身上,又怎会快乐幸福?
“这真四阿哥的意思?”诺敏缓缓开口,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清澈逼人,“四阿哥……难道希望我在此时弃太子爷于不顾,任……任他从此了无生趣地活下去……”
四阿哥似乎一震,手下意识地轻抚着腕上佛珠,十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因为他知道那是四哥心中不安时才会有的动作。只是……诺敏究竟哪句话,让一向沉稳如山的四哥如此表情?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诺敏低头,手边正是纳兰性德的《饮水集》——几滴水印在书页上渐渐扩开,将那字迹模糊,眼前却也渐渐模糊成一片,然而那点点墨迹间,却似乎印上了滴滴血痕,分外触目惊心。
此时方觉得嘴里隐隐的咸腥滋味,抬了手中的帕子去抹,果然一抹殷红……十三猛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惊见上面的颜色:“诺敏,诺敏,你这是……传太医,还不快传……”
“不妨……事。”诺敏摇头,“比之当时,已经……好了很多……”
“四哥,这事咱们以后再说,别再逼她了。”十三转向四阿哥,目光沉沉。
四阿哥见诺敏吐血,也是吓了一跳,起身直踱到榻边,却终是顿了脚步,面上有淡淡苦涩。他盯着那染血的帕子看了良久,才轻声叹息:“又如何是我逼她?诺敏比咱们想像的要聪明……”
诺敏轻轻收回手,团了团帕子丢到一旁,向十三笑道:“不是……四阿哥在逼我,只怕……是太子爷在逼……他……”
十三一震,惊怔地抬头。
不是她聪明,只不过是身在恋爱中的女人,动了心动了情,自会敏感。他们以为是自己聪明,也许不过是因为没有深爱过。诺敏苦笑道,“是他……想放手么?”
四阿哥犹豫了一下,似乎想点头却终是摇了摇头:“他只是不想你再受到伤害。”
十三终于明白了两人话里的锋机:“难道,是二哥想放……诺敏走?”
怎么可能?他是最希望诺敏留下来陪在身边的那个啊,如果诺敏离开了,还有什么可以支撑他面对以后的风雨!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诺敏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原来他是怕这份爱最后变成了“伤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时的劫杀明显是指向诺敏,甚至之前种种迹象表明,有人企图陷害于她。也许离开……真是不错的选择?
“记得当日,诺敏曾经答应过他,不再让他为难,不再让他患得患失,想不到让他为难的,竟是……我的存在……”诺敏喃喃苦笑,眼中似乎已不能再流下泪,明明应该心酸心痛的,可是那被伤过的心,却仿佛伤得太多,没有了感觉,“你们……也觉得我……应该离开,是么?”
就连四阿哥见了她的眼神,也不忍心再点头。十三一双垂于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看到她的眼神有多痛,便可猜到二哥做这个决定时心有多痛!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难道相忘于江湖,真的比在相濡以沫幸福么?而这一切,二哥一直没有跟自己提起,是怕他开口劝他放弃么?
见二人都沉默不语,诺敏苦涩而笑,然而一笑间,又有血自她口中涌出,一滴滴落在碧色锦被间,成了绛红的颜色。
“诺敏1十三大步扑过来扶住她欲倾倒的身子,瞬间变了脸色。
“来人,宣孙太医。”四阿哥扬声向守在院外的高无庸喊道,声音竟也有些涩然,而后他快步走到榻边,“诺敏,这件事……”
“好了,你别说了,难道你们非要逼死她才算为她好?她爱如何便如何,谁活得过人生百年,总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不是么?四哥你不想自己终生遗憾后悔,难道却非逼着别人去过行尸走肉的生活么?”十三扶住诺敏,却转过头冷冷盯着四阿哥,目光中尽是悲伤。
诺敏的痛,他感同身受,自己也曾犹豫过,是要追逐还是要放弃,是要轰轰烈烈地生,哪怕飞蛾扑火,还是要苟且偷安地活,只求百年长寿?他选择了前者,四哥同样,他们又有什么立场来要求诺敏选择后者呢?
“十三阿哥……”诺敏在他怀中轻浅而笑,他与她果然心意相通,不枉引彼此为知己。
“好了,别多说多想,先把伤养好了再说……”十三柔声道,“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勉力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四阿哥,苍白的脸上有丝令人动容的坚定,诺敏道:“麻烦四阿哥……将此物……交与太子爷,只要他……能放下……诺敏……必不强求……”
四阿哥忙伸手接过,那是一方水蓝色手帕包好的东西,细细碎碎分不清是什么,此时却听诺敏苦涩笑道:“看破,放下,随缘……四阿哥深谙……佛理,怎会不知其……知易……行难……”
四阿哥猛地一震,一向清冷的面容终于动容——原来她不是真的要放下,也不是要太子真的放下,只不过,要他们都敢于直面自己的真心本意!
十三弟之所以活得潇洒,也许比他们多的便是这一份勇于面对自己决定的真性情!而这轻浅六个字,果然——知易行难!
PS:看破、放下、随缘,出自净空法师《地藏经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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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爱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都说人在弥留之际,总会因为心中执念而梦到自己最想念的人,可为什么在她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她却从来没有梦见过自己已经离别七年的父母,也没有梦见过她无时不思念的那个人?而脑海中反复回响的,竟只有这样一句话。
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可若是无爱,此生又有何趣——或许死了真可以一了百了,如果她幸运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回到自己现代的家,回到父母身边。但是,妈妈有深爱着她的爸爸,他们还有比自己孝顺太多倍的哥哥,而“他”,她的胤礽,因为身份被太多人隔绝在亲情之外,她不知道他除了她,还剩什么!特别是面对即将被拉下太子之位,面对四阿哥和十三的“背叛”,如果自己再不陪在他身边,他……是否能撑过这么多年?就算能撑过,她又怎么能忍心看他了无生趣、孑然一生的孤单?

便是因为这份执念,她活了下来,可却想不到,她醒来后却是他要放手!曾经许下了“从此再不能放手”的诺言,竟如风中飘零的秋叶一般,禁不起风雨么?难道他们之间从七年前开始的因缘,这一年来渐渐贴近的真心,在世事风雨面前,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喃喃的低语似乎将自己吵醒,朦胧之中,仿佛有泪滑下,顺着眼角直流下去,冰冷的沁入锦衾间。
忽然觉得一支手指轻轻拂过她的面颊,拭去她的泪。那灼人的温热让她下意识地贴了过去,然而熟悉的感觉却蓦地心中一动,睁开眼却见有人坐在她床边,正俯身为她轻轻拂眼角的泪痕。因为是黑天,屋子里没点灯,但那熟悉的感觉,烁烁目光,都让诺敏知道眼前的是何人。
那人没有料到诺敏忽然睁开眼,似乎微是一惊,忙半直起身想拉开彼此的距离,神情间似乎有被人窥破某种秘密的狼狈。想别过头,但目光却仿佛不由他的心意,不由自主在几近贪婪地打量着那朝思暮想的女子,睁开眼睛的她比之刚才苍白到几乎了无生息的睡去,多了一丝生机,然而那眼中掩映在平静背后的凄楚与伤痛却宛如噬骨钢刀,狠狠滑过他的心、
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过脸颊,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落入耳侧的枕褥间,没有惊怔,没有怨恨,她平静地与之对视,亦是只想把这个她思念了太久的人深深印入脑海中。
似是承受不住心中那份自责,太子别开头,猛地起身,却不料踢倒了床前脚榻,又绊到了榻边床桌。在他的身形即将抽离开床边的瞬间,却觉得身子一紧——一只同样苍白的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袍子。
身子一顿,脚步忽然无比沉重,却无论如何再难迈出。低头看着那拉住他衣摆的手,毕露的青筋间难以掩饰颤抖,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一般。他猛地回身狠狠将诺敏捞在怀中,却小心翼翼地拥住她,宛若怀中是天下最稀世的珍宝。如果可以,他真想一生一世好好珍藏——可是,连他的命都不是自己的,他又拿什么来珍藏她,保护她?
“敏敏,敏敏,敏敏……”除了一遍遍低唤她的名字,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许不了锦衣玉食,许不了名正言顺,许不了笑傲江湖,许不了一生一世,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曾经怨过她的若即若离,也许一直是他太天真了。以为跟在自己身旁,就算没有王权至尊,也可以有锦衣玉食,可是当他得知她遭到劫杀,她身中冷箭,她九死一生的消息时,突然间涌起的恐惧几乎让他崩溃,让他跟她一般如受穿心之痛。强求了她留在身边,强求了她的真心真情,强求了她一同面对风雨的承诺,究竟是爱她,还是害她?
诺敏静静靠在他怀中,鼻端贪恋着那仿佛失而复得的味道,如果一生只是这一瞬间,该有多好?然而她却又不止想只拥有他的一瞬间,她要陪着他,看尽这人生起落,看遍这风雨江山,看透这繁花散尽之后的悲凉无奈,她要陪着他今生今世。缓缓抬起手,用力地回拥住他,她略微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暖暖的笑意:“我拼命说服自己活下来,只是为了你1
瞬间所有的隐忍、所有的逃避、所有的瞻前顾后,所有的犹豫不安,如高厦倾倒,如长堤决口,如天崩地裂,不复存在。他将头埋在她纤细的脖颈间,那里的淡淡的体香,有淡淡的药香,有淡淡的温暖,有他今生今世所有的依恋与慰藉。他是该自私地留下她,还是该让她远远地离开一切风暴,自由的生活?
紧紧相拥,似乎能够感受到他隐忍的抽咽,她的眼泪也忽然涌了出来,不为自己,而为他心疼——她在挣扎着活下来,他又何尝不是在煎熬着等待她活下来的消息?不来,不是不爱,不是不关心,而是因为害怕,害怕会眼睁睁地目睹那身不由己地残酷的结果!
如果她注定要死于这一箭,其实她也不希望他站在自己面前,无力地看着生命的背叛与抽离,那不是垂死者的痛苦,而是对生者、对亲人的煎熬。
屋里没有点灯,凄清的月光透着窗棂和着窗外枯索的枝桠影影绰绰地投射进来,映着她眼中的泪水和他眼底的苦涩。
二人静静倚偎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然而他们的心意,却透着双方的心跳传达在彼此之间。
“诺敏……”
诺敏在他怀里动了下,轻声道:“不要说。”
太子沉默了一下,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过了半晌才微微叹息:“累了么?要不要休息会儿?”说着不由分说,轻轻扶着她躺下,见她想拒绝,不由柔声道,“我不走,我陪着你。”
说罢微微侧身坐在床畔,就着月光细细绵绵地打量着她,诺敏不由微红了脸,别过头:“又不是没见过。”
“我想再看清楚些,好时时都能够记得清楚。”他笑笑,不以为意。
诺敏面色微变,她不喜欢他现在说话的样子,好像他们要分开一辈子一样:沉吟了一下,她缓缓开口:“胤礽,对不起……”
太子怔了一下,不由坐直身子:“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我……”
诺敏摇摇头:“是我不好,我后悔不该替……四阿哥挡那一箭,而让你……独自面对……那种痛……”太子身子似乎微晃,想开口,却被诺敏轻轻抬手掩住,“我出生时,札那巴札尔玛法就给我算过命,说我是天猫之命,”她淡淡笑道,“听说我出生是难产,几乎九死一生……十年前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昏迷了十几天,居然活了下来,还有七年前大雪那次,你救过我,应该知道我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还有……这次……的劫后余生,都说猫有九条命,我不会有事的……”
太子张了张口,于是诺敏又捂得紧些,继续道,“我还有五条命呢,我要好好留着,我要一直陪你到老,陪你到死,而且……这次,我决不再让你受这种生离死别的煎熬,看着爱的人……生命一点点消逝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痛楚,如果注定有那么一天,我……要死在你后面,这种痛换我……承受,好不好?”
话未说完,她已经泪流满面。
话未说完,他也已经泪流满面。
那清凉的泪顺着他同样削瘦的脸,流到她的手上,一滴滴仿佛在灼烧她的心——并不是所有的爱情,一定要经历生死的考验才能够坚贞,他与她除了江宁那次遇险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不需要彼此的舍身相救方能彰显真心。但她心却早在他一次次宠溺呵护、无所不在的关心间沉沦,他的心也早已在她清澈流转的目光、不染世俗的澄净心灵中溶化——也许没有生死相许,但是却有执子之手,相濡以沫。
“别哭了,你是……大清国的皇太子,怎么能这样哭,”她微笑着,手轻轻拂去他脸的泪,然而自己的泪却越来越多,“而且,你哭得一点都……不好看……”
“你说过,我只是你一个人的胤礽,这泪是一个男人为爱他的女人掉的。敏敏,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半俯下身,就着月光诺敏才看清他的脸。刚才只觉得似乎比前段时间瘦了些,细看之下,竟如此憔悴不堪,一时让她怀疑是不是他也受了伤。正在细细打量间,太子的唇已经俯了上来,轻轻吻去她颊边泪,极尽缠绵温柔,待到最后方缓缓覆在她冰冷而柔软的唇上,带了无限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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