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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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草原本就一片葱翠,这片皇家牧场更因为有专人照料,水草丰美,平坦宽阔。蓝天白云,青草碧树,猎猎旌旗,擂擂号鼓……
满人与蒙古人都好骑射,而每年的塞外巡幸,自然少不了狩猎这一项。除了部分皇子阿哥、王公大臣、八旗将士外,兵部还要行文令各地驻防将军、都统、副都统以及他们所选的有才艺的下属,都要随从而来。蒙古方面,则要求各旗王、贝勒、贝子、公、台吉、塔布囊,以及各部落选派的猎兵、射手,一同随围。
康熙曾说过“我国以弓矢定天下,又何可一日废武”,足见他对骑射的重视。康熙每年都亲自下场参与,也要求所有随驾阿哥都要下场比试。满八旗、汉八旗、蒙古八旗不分贵贱高低都可以参加,因此人数实在众多,围狩往往会进行很多天,举行很多场,竟比蒙古的那达慕热闹而且庄严许多。
有太监在宣读圣旨,无外是些冠冕堂皇的话和皇上的恩典,以及对狩猎获胜者的赏赐之类。诺敏于人群中隐约听着,今日普通将士的,赏赐是黄马褂,王公亲贵身份已经尊贵无比,自然不需要用此来提升地位,赏赐是康熙用了近十年的西洋琉璃怀表——也许不是十分值钱的东西,但其背后的尊贵象征,却无法衡量。
诺敏望着那伫立在万人中央一身戎装的千古帝王,他目光炯然,神色庄严的立于马上,微笑地俯视着他的江山子民,此时的他,根本让人感受不到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周身散发着令人只能仰视、只想膜拜的王者尊贵气息。这是诺敏第一次参加这类大型皇家活动,也是第一次深深为康熙的慑人风采所折服——不论他是不是个好父亲,但他应该算个好皇帝。或许,一个好皇帝注定成不了一个好父亲?
下意识地向四下望了望,自己所处的地位极是尴尬。按照身份来算,自己是蒙古格格,应该跟歌娜站在策凌身边一样,站在蒙古谨见的队伍当中,站在自己的兄长——土谢图部汗王敦多布多尔济的身旁。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刚刚康熙居然会安排她前来参加,而且是在大清亲贵这一侧。
可是她不是皇帝的后宫嫔妃,所以不能像德妃、宜妃、端贵人那些人一般远远坐在凉棚之下喝茶聊天。她也不是阿哥公主,不能像太子爷、四阿哥他们一样一身戎装立于马上,英姿飒爽,她亦不是王公贵族、近卫随侍,不能像马齐、鄂伦岱、托合齐恭敬的立于圣驾之前,聆听圣恩。
帮她安排位子的内务府人员似乎也十分为难,犹豫了半晌才让她列入御前女官的头排,想想似乎也无不妥,毕竟她当初是以教习和雅公主蒙语和草原习俗名义入宫的——可是如今和雅已经嫁入喀乐喀,她今后的身份和命运却依然未知。
敛了胡乱的思绪抬头,却发现立于康熙身后的十四,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眼神中思量和隐隐的关切。那一身银白的骑装,在阳光下奕奕发光,映着他英俊年轻的脸庞,散发着无限的自信。见诺敏与自己目光相对,他也不回避,忽然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如当初他们归化四公主府的初次相见一般,笑得单纯而快乐而爽朗,不见丝毫阴霾——这笑容蓦地让诺敏心头一酸,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
匆忙的别过头去,目光寻找着那让她牵挂的身影。经过多日的调养,太子手上的伤已经大好,此时的他,一身宝蓝色骑装将整个儿人衬得极是挺拔,生于皇家以及自小受到的教育,让他显得高贵优雅,只可惜面色的苍白以及形容的冷漠,让人无法感觉到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与王者风范——又或者,立于康熙身侧,是不需要也允许有“王者风范”的。目光微低垂着的太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明显是对这场狩猎不感兴趣,唇边似乎还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诺敏不由苦笑,就算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后半生荣辱得失,他有必要把心绪如此暴露于众人面前么?他不知道那高高在上的位子前,有多少双眼睛如狼似虎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么?
然而转头见四阿哥和十三的一眼平静,诺敏心蓦的一动。她很少见到太子在众人面前的样子,而面对自己的他,似乎只有温柔和宠溺——只是关于他的传言,荒淫、阴冷、暴戾、无德,种种形容,一无是处,这是他的真正面目,还是他的面具之一?那么,他防的是那些居心叵测的朝中不同势力,还是身旁那个精明睿智的康熙皇帝?
似乎感觉到诺敏的目光,太子抬头,一双冷凝的眼竟让诺敏怔住了。这段时间因着哲布尊丹巴当日的质问,越发的心虚,太子几次遣常福来找她,都被她给推掉了,后来不知道是因为太忙还是其他原因,太子也不再来约她,细算下来,自那次在行宫太子撞到自己与十四详谈之后,竟已有一个多月两人没有再有接触,就算偶然在行宫碰到,也只是她平静请安,他淡漠回应。
明知道也许是碍于身边的随从,也许是出于对她的保护,但她还是忍不住会想,他是在怨她么?其实就连自己,也会怨恨自己的犹豫和自私。为什么没有毫不犹豫的点头,为什么不能义无反顾的追随?然而哲布尊丹巴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眼,却仿佛照到了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在提醒着她不能欺骗自己感觉。
这段时间来十三默默的支持,四阿哥难得善意的提醒,策凌温暖而感动的鼓励,却又让她萌动着一丝快乐地冲动。可以无视已知的未来,放任自己快乐每一天——毕竟自己的未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够改写呢?
咬着唇,心中有着一种想念与冲动几欲出笼,此时隔着众人的默默相对,仿佛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万水千山,让她心底的一切无法表露。然而太子只是淡淡扫过她的眼,复又低下头去。诺敏顺着他的目光,却见他手中的那抹浓绿——绿得暖如春水,绿的满眼生机,绿得满心欢喜。
那正是当年他从自己身上摘去的墨玉项坠——诺敏,蒙语中“碧色美玉”的意思。修长白晰的手指反复婆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重要,仿佛唯有手中的碧玉才是稀世珍宝,是他心灵的抚慰。
忽然间眼眶一热,诺敏忙低下头去偷偷擦了下眼角,而唇边却浮起一丝释然的微笑。胸前似乎也在隐隐发热,胸口位置上那枚“金玉满堂”一直挂在那里,一如他手中自己的玉坠一样,小心珍藏的,不止是物件,而是彼此的心。
轻抚着“金玉满堂”,不用抬头——因为自己还不懂得很好的掩藏自己的情绪,不想让别有用心的人窥探什么,但相信太子此时嘴边一定也会**一丝和她同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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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河行宫没有紫禁城大,但是行宫里的花园却总是比御花园要大得多,整个行宫倒是五分之四被绿树花草湖水所覆盖。带了青草味道的风,似乎都比京城感觉空气清新。已过仲夏,就连蝉似乎都鸣得不那么声嘶力竭了,花园里很安静。有风吹过,树影婆娑,褪去夏日躁热,难得带丝凉爽。
诺敏沿着水边缓缓而行,越向西,建筑越少,视野越发开阔,听行宫里的老太监说,那边有一个叫“四面云山”的亭子,是园子里的至高点,风景很好。风景倒是不在在乎,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极是好听——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
一路的景致,都临水而建,已经快到水穷处,却不知道是否能看到云起时。站在湖边怔了一阵,诺敏刚要抬脚走,却突然觉得身子一紧,一双手臂紧紧拥了上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一个清润的声音响在耳边,温热的气息呼在她颈侧,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人上辈子是猫么,走路从来没有声音。
没有躲避,唇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想起第一次在御花园湖边一时气愤将他摔倒时的情景,也是在吟唱《诗经》里的诗,仿佛还是昨天。
“请太子爷自重,诺敏在喀尔喀,学过摔跤……”然而话中却全是软软的温暖,再无当时的义正辞严。心下倒一直好奇,他的身手是不是真的像他表现出来这么差劲,那天的摔倒是因为猝不及防,还是故意。
太子想必也想起当时的情景,却是没笑,只是继续轻吟:“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没有那日的轻佻,依旧朗朗的声音难掩苦涩,让诺敏心中一酸。想转身,却被太子牢牢固在怀中:“别动,我……只想抱你一会儿。”一抹小心翼翼情绪不自觉的流露,心底那处酸楚竟只冲眉睫——这个天下尊贵无比的人,竟连这份感情,都在“求”么?

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仿佛能感觉到他一声一声坚强有力的心跳,与自己纷乱的心绪相和,那温暖的怀抱是如此的真实而宽厚,仿佛能够帮她抵挡一切的风雨,给予她无限的力量。
一时间安静得只有风掠过枝头的声音,湖面鳞鳞的波光和着树影晃动。如此静谧的午后,与心爱之人相拥一起看水穷,看云起,若真能过得一生,该多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子轻叹一声,缓缓放开她:“我以为你会避我一生一世。”
诺敏怔了一下,忙转过身,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然而所有想说的话在看到他比声音更苦涩的眼神时,竟全凝在了嘴边,只觉得心中的痛楚在逐渐迷漫,迷漫到全身。昨日远远自马上看,只觉得面容清瘦了些,今日细看,竟是一抹异样的憔悴。那一身明亮的水蓝云锦,难掩尊贵之下的刻骨相思——原来“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不仅是她。
“我若再逃,你便放弃么?”开始是她每每推脱躲避,到后来他却也不再找她,诺敏咬了咬唇,“你……是在生我的气么?”
太子摇头:“我怕去勉强你,反倒让你说出我不想听的话来。”越是在意,便越是不敢逼她,逼她的决择的结果是自己无法接受的那一种。
诺敏渐渐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禁微笑:“那怎么现在肯来找我了?不怕我……”
“诺敏。”一把掩上她的嘴,太子认真地望着她,“一直以来我都将眼前一切,手中一切视为游戏,唯有这次却认真无比,不要轻易给我希望,又轻易打碎……好么?你三思之后再给我答案,我再承受不起……”
回想在草原,曾经靠在他怀里说要陪他一生一世,可转眼便因为哲布尊丹巴的话而又将他拒之千里,终是自己的犹豫不决害他如此伤神。手不自觉轻抚上他的脸,俊美如玉的面目想必更多遗传自赫舍里皇后,难怪有人说他与她生得很像,而那般尊贵的气势间流露出来的细细的忧伤,自己一定没有,在这感情的天秤,自己才是无情的那个。
一把拉住她的手,放胸口婆娑,仿佛稀世珍宝:“若不是昨日我在人群中见你向我微笑,我想我依然无法鼓足勇气来找你。”说着,他笑了笑,“明明已经三十岁的人,竟像不谙世事的青涩少年,如此患得患失,只怕是老天在惩罚我过去的荒唐……”
情到浓时,方才如此。
“都是我不好。”诺敏望着他柔和宠溺的笑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滚而落,却不想让他看见,直扑入他的怀中,“我再不让你患得患失,再不让你为难,可好?”
明显感觉到他身子一僵,而后缓缓抬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尤记得在御花园湖边,最先被吸引的便是这乌黑浓密的头辫。当时不知道是她,却只觉得那孤单萧索的背影,那寻常简单的发辫,竟让他的心莫名的触动,待见到她的容貌,方第一次感谢老天待他不保
“你不想让我为难,我又何尝想让你为难。”有她这话,竟也不虚他这片动心动情,太子嘴边的笑容渐渐苦涩,她许他终身幸福,他又能许她什么?就算富贵于她如浮云,但自由呢,欢爱呢,快乐呢?他又何尝猜不到她犹豫的原因。
埋首于他的胸前,不想抬头,诺敏轻声道:“胤礽……”
“什么?”声音太低,他听不太清,不由微微垂下头,气息温和地吹在她的头上。
“胤礽。”她复又说了一遍,换来他在她头顶的手的一顿。这是她第二次如此唤自己,这二字竟比夏末午后的阳光更加温暖,丝丝漾入心底,由心至身渐渐散出幸福的感觉——幸福……曾经有过,被皇阿玛抱在腿上陪他批改奏折时,生病几日那双宽厚的手抚上自己额头时,犯了错却宽容在皇阿玛思念的眼神中时,被太傅表扬看到皇阿玛宽慰的笑容时……只是,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再往后,日渐冰冷提防的眼神,就连彼此日常的请安问候竟也如隔了千山万水般遥远……
摇摇头,他不想再回头,因为许多事情,永远无法回头。静了会儿,他温柔回问:“嗯?”
“你是大清的皇太子,是皇上的二阿哥,是四阿哥和十三的二哥,但你只做我的胤礽,我一个人的胤礽,可好?”平静地抬起头,她的泪将她的眼浸润得格外明亮,宛若天空中最闪亮的星辰,策凌的话提醒了她,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又何苦庸人自扰,又何苦因为将来的风雨而患得患失现在的每一天呢?
生命,原本快乐幸福的就是在于过程,也许结果都是相同的——死亡,谁能避免?终不过一抔黄土。
蓦地身子一紧,太子突然狠狠将她揉入怀中。这回换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只因为不想让她看到他的泪。
然而从衣领处传来的湿热,却让诺敏明白了什么。轻轻伸出手,婆娑着他的背,他的背比自己想像的瘦弱,隔着衣服,甚至能够摸到一节节的脊柱骨,竟有些硌手。也许再坚强的人,都无法承受那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压力,也许他已经在藏拙了,可风摧秀木,他无处可避。
天下之大,竟只有他,是没有家的——其他阿哥成年之后,都可以分府而居,甚至在外面买庄置宅,唯有他,只能住于那森森宫墙之中。而紫禁城却只是皇上的家。
毓庆宫,记得曾经听说,那是皇上特意为皇太子修建宫宇,甚至有人感叹大清皇太子那独一无二的荣宠。可那究竟是怜爱,还是提防?是恩宠,还是戒心?也许只有康熙自己才知道。
“我眼中的你,不是大清国的皇太子,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一个我怜我疼我爱的男子。”她缓缓开口,明知道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抹温柔的笑容却依然坚定,“这一回,诺敏绝不再逃,绝不再避,绝不再让你独自承受。”
就算从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上摔下来,她也会陪在他身边,一起哭,一起痛,一起面对今后的风雨与圈囿。
“敏敏,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回,换她读《诗经》了。诺敏笑着轻吟,轻轻挽住他的手,“从今之后,我们谁也不许说放手,可好?”
忽然间,眼睛被一片阴影挡住,他的脸遮在她上方,吻细细密密地落她脸上。那唇不似往日的温柔,带了浓浓的霸道,唇齿间的吮吸纠缠,仿佛把她溶入自己怀中一般热烈。
“别……别这样……”她推他,只觉得脑中晕晕沉沉,有风吹风终是有几分清明闪过,“会有人……看见的……”
“看见?看见如何?”太子虽然这样说,却松了扣于她脑后的手,终于让她微微安下心来,却忽然听太子朗朗大笑道,“你爱的是胤礽,我爱的是诺敏,跟旁人有什么关系?这是男女二人之间的事,不是大清的皇太子跟蒙古的贵族格格的事,你我又怕什么呢?”
“你……”诺敏又急又惊,他这话说得底气十足,虽说中午时分十分静谧,但终人来人往的行宫,若真被有心之听去,那还了得,“你莫要说这种话了,再怎么说,哲布尊丹巴活佛所谓的一年之约,皇上还是听进去了,你若想我要在这宫里待得太平,少不得要注意些。”当日四阿哥的话,便说的是这层意思吧。
太子缓缓敛了笑容,眼神渐渐沉寂下去:“诺敏,终是我……误了你。”
若自己早几年遇到她,也许今日便不是这个结局了。他的额抵着她的额,眼里除自责还有浓浓的情义,“我去求皇阿玛,诺敏,这一年之约,我实在不想等。”一年之中的变数太多,他不想赌,但又不得不赌,他就不信,自己用所有去跟皇阿玛只求一份真爱,会求不来。
“说什么傻话。”诺敏推了推他,笑道,“你不会真以为皇上是因为哲布尊丹巴活佛的几句话就改变主意了吧,那不过是个由头……”他是聪明人,可是聪明人动了情,也会变笨,“这一年,我还能等。”
也许一年之后面临的是他的圈囿,但随之而来废之后的再立,只怕康熙也不会公然与太子及其一党撕破了脸。只要有回旋余地,就有希望——大不了等到太子再次被废,失去了利用价值,康熙又如何会去理会他娶了谁,会对谁有影响呢?所以只求自己多福,能坚持到那一天才行。
PS:采桑子(吕本中)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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