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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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塞音诺颜部和翁牛特部前来迎娶两位公主,但因为毕竟是皇家格格,该有的礼数却一点不能少。从北狩猎牧场迁至热河行宫,方才举行了大婚仪式。
热河行宫于康熙四十五年刚刚建成,虽不算奢华,但却也极为堂皇气派,加之两位公主的婚事,早布置得喜气洋洋。
仪式先用满人习俗进行,再用蒙古族的风俗又成一遍礼,参与婚礼的有满族宗室、皇亲贵戚,又有蒙古各部亲王、贝子,极是热闹。
诺敏远远地避开人群,向草原深处走去。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如丝绒般墨蓝的天空挂着璀灿的星——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如此辽阔而美丽的星空了?住在宫里这段时间,抬眼只有四角天空,宛如被困在井下的青蛙,或者青蛙还比她幸福,因为它并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多彩。而自己,在经过现代多年的生活,在经过草原无忧的快乐之后,真的能够从此生活在比那还要狭小的天地之中,守着仅存的爱情生活么?
远处明亮的篝火映着和雅微红着脸,侧首低低与刚刚成为自己丈夫的策凌说着什么。她竟是比自己幸福幸运的,也许诚如她所说,和心爱的人并驰在草原上,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就算少活几年又何妨。
微不可见地叹息着,继续往草原深处走。远处忽然隐隐传来一阵笛声,竟是上回自己随口哼唱的《别离故乡》。那忧伤的调子仿佛哀怨低婉在诉说着一个女子即将出嫁他乡远离故乡的无奈与悲伤。原本笛子高昂的音质,在浓浓的悲伤中,竟只有撕心裂肺般的悲怆。
诺敏停下了脚步,刚倚着一棵树想静静地听,不料笛声竟嘎然而止,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谁?”
诺敏犹豫了一下,从树后站出来。
月光静静泻在他身上,惯穿的黑色衣袍隐隐闪着光华,映着他英气逼人的面庞竟带了丝魅惑般的神采,而眉宇间仿佛被人窥破心事般不满的冷凝让他皇子的气势必显无疑——难怪无数草原女子对他趋之若骛。诺敏第一次发现,十三阿哥,竟是如此的俊朗风流,早已脱去了当年的青涩单纯。
诺敏猜他定是以为是其他人偷听了他的心事,才会如此冷厉,然而见了自己,他的表情竟也没放松——她以为他们之间是坦诚而信任的,可见他丝毫不缓严肃面色,不由微微一怔,刚要开口,却听十三冷冷地道:“想不到格格还真有**别人心事的癖好,是不是还想拿去跟皇阿玛面前邀功?”
诺敏心中一动,回头却见自己身后不远处俏立着一个女子,却是歌娜。因为是策凌的妹妹,此次公主下嫁她作为迎亲的一方,穿得很是正式,一身翠绿的笼纱蒙古袍子,头围箍是鎏金花座,上面缀嵌着艳丽的珊瑚松石,两侧垂下的流穗上是镂空的蝴蝶形状的银饰,让她较那几日草原牧场里的一身红衣,多了几分妩媚和高雅。只是相对于华丽的衣饰,却愈发衬得她面色的苍白。
自从在康熙王帐的对峙之后,歌娜与诺敏几乎没再见过面,就算偶尔遇到,也是歌娜主动的躲开,全无当年在草原的热情单纯与在康熙面前的咄咄逼人。思及哲布尊丹巴的话,又见她此时的表情,诺敏的心不由软了几分,不由轻声道:“刚刚见妹妹喝了不少喜酒,想必也是跟诺敏一样出来透气的吧,虽是夏天,但夜里头风凉,你穿的又单薄,仔细风打了头生箔…”
歌娜没有理会诺敏的关切,只是倔强地与十三对视,打小受尽父亲和兄长宠爱的她,何曾受过如此冷嘲热讽,泪水已在眼中打转,却不肯落下。
十三仿佛没有看到般,眼中嘲讽地笑意不减:“你不用替她解释,她害你还没害够么,想不到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机……还真看不出来你们喀尔喀竟有这般厉害的角色……”
“我在你眼中真的如此不堪?就算我当时猜错了,但你们搂搂抱抱在一起的样子怎么能不让人误会?我说了实话,又有什么错?”唯一一丝血色从歌娜唇边褪尽,她昂着头大声道,“我不过是喜欢你,有什么错?我哪点不如她?我比她年轻,我比她漂亮,我虽是个蒙古女子,但琴棋书画也是打小就学的,就不信比不过她,她哥哥是土谢图部的汗王,那我哥哥也是赛音诺颜部的汗……”
“真可惜,你说的种种好处我都没看到,我只知道一点你就比不过她,至少诺敏绝对不会做出损人利己的事情来,更不可能陷朋友于不义之地。”十三也不否认歌娜的误会,只是冷笑地打断她的话,目光终于直视于歌娜,而那不带丝毫感情与温度的眼神,竟让诺敏在一旁也看得心没由来的一跳。原来他竟也有如此凌厉迫人的眼神,而这眼神竟与四阿哥有几分神似——在一起久了,连这个也能传染。
歌娜后面所有的话,都因为十三冷酷的话和眼神而逼了回去,一时怔在那里,整个人竟仿佛是秋风中在枝头瑟瑟发抖的叶子般单保
再如何心机深沉,再如何出言伤人,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毕竟是自己眼见长大的,也毕竟是策凌的妹妹。“你真的是误会我和十三阿哥了,歌娜。”诺敏上前去拉她的手,她因为悲伤和愤怒手握得紧紧的,诺敏怀疑那手是否已被她自己掐得鲜血淋漓,“我与十三阿哥只是知己朋……”
歌娜一把挥开诺敏的手,其用力程度,几乎打到诺敏的脸上。幸好诺敏动作快,向后退了半步,脚下一个跄踉。十三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她,冷笑:“你又何必……”
“是啊,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朋友知己,你想骗谁!看他瞧你的眼神,待你的亲热,我才不信什么朋友知己……打小儿我就跟你身后边,那时候小,不懂事,只觉得有姐姐的感觉真好,可是……可是现在我长大了,可却还是落在你身后,我知道,察珲多尔济玛法疼你,大福晋爱你,敦多布多尔济哥哥护你,草原上不少的巴特尔(注:蒙语,英勇的人)喜欢你,哲布尊丹巴活佛更是对你百般照顾,就连我哥哥待你的心思也比对我上心,为什么,为什么……”说话间,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涌出眼眶,“都道你有神佛护体,福大命大,就连当年从马上……”她忽然话音一顿,即尔冷冷笑道,“我才不信他们的话,我偏要试试,我就不信有人能够一辈子这么走运……我,我才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1
说罢,她忽然抬眼盯着十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爱恨交织,而后用力抹去再次流下的泪水,转身离开。
“我……从来不知道她竟如此恨我。”诺敏的脸色不比歌娜强到哪去,在月光下笑得极是勉强。
“好了,别勉强自己做这种烂好人。”十三眼中的冷厉还不及褪去,但声音却柔和了很多,一边将她扶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边安慰她,“不过是被父兄宠坏的小女孩,偶尔有得不到的东西,一怒之下必然会迁怒于旁人的。”
诺敏苦笑着摇摇头,或许她真的是喜欢十三的吧,那倾慕的眼神应该假不了。是除此之外的权力阴谋……她心一动,抬眼望着十三:“你真相信她只是迁怒于我?”
十三怔了一下:“你想说什么?”
见诺敏不语,只是直视于他,似乎静静地在等自己的回答,十三终于目光中闪过的一抹思量,终是长叹一声:“你又猜出了什么?”
诺敏见他如此神色,方缓缓收回目光,投向远处已看不清的广阔草原。此时却听十三轻声道:“我跟四哥也……合计过这件事,有些事似乎不是她一个女孩子,一时冲动任性便可以做得出来的。没说出来,不是想故意瞒你,而不是想让你瞎操心,如今歌娜把话都说绝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也别光顾念着什么旧日之情,仔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上回就差点吃了这个亏。”
“终是我拖累了你。”太子早就告诉过她,跟十三走得近了,肯定会被有心人做文章,却想不到做文章的,竟是她视若亲生妹妹的歌娜。而今日歌娜的话,竟像刀一样剜她的心,从没想到过,这个在她面前笑得灿烂,叫“姐姐”叫得亲切的女孩,心底竟有如此大的怨恨。

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望着远处——前方那黑暗幽静的草原,就好像她未知的未来一般,让她从心底升起一丝无助与恐惧。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还说不好是谁拖累谁呢。”十三立于她身侧,同她一样目注远方,唇边含了丝冷笑,“札萨克图部出产的大宛驹很是神骏,皇阿玛十分夸赞,从四十三年开始,内务府关于大宛驹的采办八哥便交由九哥负责,这些年来,九哥跟札萨克图部走得很近,特别是跟阿拉坦贝子关系非常好,听说为了建立这种关系,他那个金算盘上上下下,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哲布尊丹巴只说与札萨克图部脱不了关系,也隐隐猜到了可能还有人在身后指使,但十三却比他看得更透,只是……诺敏缓缓开口:“是针对太子爷,还是……”
“他们还应该不知道你跟二哥的事儿,除非是十四弟说出去,不过消息应该也没走露的那么快……这事儿我跟四哥也只是议了一下,吃不准他们的具体目的,也犯不着就为了阻挠你和二哥的婚事而动这么大手笔……”十三凝眉思忖了一下,“不过我看他们快奈不住想急着把我铲了去倒是真的……”
诺敏心中一痛。关于十三长达十年的圈禁,她也只知道个大概,但所为何事,却无从得知,然而肯定跟八爷一党的几个人脱不了干系。犹豫了一下,诺敏轻声道:“既知道如此,你行事便更应当小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们早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打小是因为我额娘颇受皇阿玛的宠爱,起初是不敢欺负我,后来我额娘死后,终于让他们逮了机会;后来有了二哥的庇护,又跟着四哥做了几件扬眉吐气的差事,皇阿玛又开始疼我爱我,他们自然就更是生气……”十三说得清清淡淡,这些勾心斗角之事,他不愿意跟旁人说,都以为皇家尊贵气派、贵胄天下,然而掩映在繁华背后的龌龊事,却样样见不得光。
他不以为然地望向诺敏,不由一呆,忙退了两步一边摆手:“别,你……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你一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就感觉自己成了要死在猎人手下的小兔子……”
其实那种悲伤的眼神,会让他觉得难过。也许她真的来自未来,也许她真的知道自己的命运,也许他的命运真的会很悲惨不堪,然而他却不想知道。
他只想认真面对现在的,勇敢迎接未来的,无论什么样的命运与结果,只要自己尽了心力,都可以坦然接受——其实生于皇家,他的众多兄弟,只怕也都跟自己有着相同的心思,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诺敏被他的话说得哭笑不得,终是摇摇头,静了半晌才轻声叹息:“你的面具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少。”
十三原本带了丝笑意的眼在听了她的话后,缓缓敛了表情:“便是因为这个,你这些时日躲着我么?”
诺敏咬咬唇,没作声。
十三却又笑了:“若不是因为这个,便是因为歌娜或者别人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有些为难,不好面对我,是么?”
说着,他微微弯下腰,与诺敏平视,“都说我十三侠义热情,不拘世俗,我承认我在朝堂、在市井、在江湖,是有不少朋友,但却不是人人都值得我如此倾心费力,极尽维护,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诺敏怔了一下,原来天下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话几日前十四阿哥也问过她,也许多少会受他的话的影响,这些日子,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十三。
“你是第一个不因为我身份而对我好的人。”十三微笑地望着她,眼中渐渐浮起丝丝温暖,“虽然我嘴上一直不承认,但你确实也算是救过我,如果不是你,也许我早就葬身在冰天雪地或者狼腹之中。
诺敏摇摇头:“救你也是自救,那种情况下,我没有你的照拂同样也活不了,更何况,若不是太子爷因为寻你,我也不可能死里逃生。”
十三听了她的话笑了下:“其实你不知道,当年你饥寒交迫晕倒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便下了决心,若还能活着回去,无论你是何身份,我都会一生一世对你好……”见诺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十三摇头,“那只是少年心思,与情爱无关,其实后来我从二哥口中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因为事关满蒙关系,我不可能刻意为你做什么的,所以当得知你奉旨入宫,甚至在钟粹宫里见到你时,不是意外,而是……惊喜……”
十三的双眸映着夜空的星子,竟似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上几分,那里面有许多诺敏看不懂的温暖:“你自小生活得随心随性,体会不到这森森皇宫里的人情淡薄与唯利是图,无论你近乎固执的执着,还是你的善良、你的聪慧、你的单纯甚至你的尖刻和总有点出人意料的心机,都让我觉得,你是这宫里难得的清新,所以我怜你、护你、疼你、敬你……就算没有二哥那层关系,也是如此,更何况你跟二哥若走到一起,你我更是亲上加亲……”
原本诺敏已经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听他最后的一句话,却不由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十三见她的面色,不由咧嘴一笑,又道:“诺敏,我只是视你如朋友,如知己,如亲人,如手足……”
“胤祥,谢谢你……”
十三摆摆手笑道:“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不过是因为爱情在我眼里,并不比亲情和友情重要,所以说我把你摆在亲人和朋友的位子上,可见还是对你比较重视碍…可不要因为我说了不爱你而失落哦。”
诺敏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滚落出来,当然不是失落,而是温暖与……释然。
“好了,虽然是别人的大喜日子,但新娘好歹也是我的姐妹,你可别哭红了眼睛回去,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是因为策凌娶了妻子,而新娘不是你而伤心呢……”十三故意逗她,帮她抽出帕子递过去,见诺敏怔了一下,便笑道,“谁不知道你跟凌策是青梅竹马呀,那会儿他在京城住的时候,可常提起你呢……”
诺敏也不反驳,只是默默接了帕子擦完眼泪,良久才轻声道:“我刚刚你听你吹那个曲子,你可是在担心禧柔的箔…”
禧柔身子一向弱,加上长途跋涉,才到草原就病倒了,时好时坏,终不见痊愈。然而尽管如此,吉时已定,婚礼已备,翁牛特迎亲队伍也已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加之满蒙两种婚礼,长达数个时辰,只怕禧柔的身体还真吃不消。
听诺敏提及禧柔,笑容渐渐从十三脸上褪去,握着笛子的手似乎紧了紧:“万般皆是命,身为大清公主,能够让皇阿玛亲自主婚,已经无上荣耀,我……还能求什么呢?”
诺敏知道他话里的言不由衷,却也只能无奈的叹息。此时人的命运,不是听上天的,而是听那个代表天来行使权力的帝王,而面对这样的结果,除了接受,还有别的办法么?或者,她也应该习惯这种宿命的结局,才不至于活得如此辛苦。
轻轻握住十三的手,此时已是七月仲夏时节,但那一向稳定温暖的手竟凉得像冰一样——身体泄露了他心中的悲哀。
“翁牛特部不比塞音诺颜部距离京城那么远,而且我听说仓津郡王是个忠厚老实的人,竟连个侧福晋还没有娶过,想必会对禧柔格格十分好的。”
十三淡淡笑了笑,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担心,刚要开口,却听不远处有人“嗯哼”地咳了一声。
十三和诺敏回首,却见一个墨蓝色身影静立在那里,映着满天的星斗和蔚蓝的夜空,几乎与暗暗的草原溶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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