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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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过是朕与喀尔喀交好的筹码而已,你以为你有权选择自己的命运么?你以为朕这江山一定会缺了你不行么?朕断不能因为你一人,而坏了朕这大清江山的未来。来人,传朕的旨意,将喀尔喀土谢图部博尔济吉特氏诺敏指与……”
“不,不要!”
“格格,您这是怎么了?做恶梦了么?”流香跑了过来,见诺敏面色苍白的坐在床上,满脸的汗水。
“梦……做梦……”然而那迫人的压力,冰冷的眼神,威严的语气,却仿佛无处不在。
“格格原本就一宿没怎么睡,好不容易小憩一会儿,竟又做了恶梦,要不让奴婢请个太医过来看看……”流香用手巾给诺敏拭着汗,心疼的望着她苍白的神色,这几个月来,格格总是睡不安稳,常常会在半夜呓语惊醒,之后就呆呆地望着烛火出神,有时一坐就是半宿——都是自己脑子笨,知道格格定然是心里有事,可却不能替她分忧。
静静坐了一会,诺敏方缓过神来。做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而且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惊醒,也许潜意识里,是希望一切都尽快有了结果吧……不过,自己倒也真有些好奇,梦里的康熙,会把她指给谁。
“几时了?”
“回格格,已是辰时。”
“辰时……”诺敏思忖了一下,“你去打听一下,今日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流香怔了怔,而后歪头笑看着诺敏:“今日还真有事情,不知道格格想问哪一桩哪一件?”
“什么,好几件?”
“嗯,哲布尊丹巴活佛昨日晚上到了,正在觐见皇上,这是其一。”流香抿嘴一笑,“今日一早巴音诺彦部的策凌贝子也来了。”
“策凌哥哥来了?”诺敏目光一亮,沉吟了一下道,“那我哥哥呢?”
“其三便是敦多布多尔济郡王和六公主也来了……不知道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格格想先见哪一个?”流香笑盈盈地望着诺敏眼中的闪闪神采,“就知道格格在等他们的消息,所以流香一早就去打听好了。”
“你这丫头,进宫一年多,倒是精乖了。”诺敏笑着点点流香的额头,望着她面色红润的脸颊,日渐神采的双眸,看来她倒是比自己更加尽快适应了这宫中的生活,听说她与钟粹宫的其他宫女太监都混得很好,甚至跟其他几个宫里的宫女,也成了手帕交。
“谢格格夸奖。”流香眯着眼睛一笑,但又面色一凛,小声道,“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倒是奇怪得紧,奴婢听说昨儿个半夜里,突然出动了不少侍卫四下巡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知道是什么事?”诺敏心中一紧,不知道是否跟昨天傍晚太子一事有关?
流香摇头不以为然地笑了下:“那奴婢可就不知道了。奴婢打听出这些已了费尽了心思,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听说一大早这些侍卫就都撤了回来……守卫也跟平日一样,没什么变化,早上还不是照常接见了哲布尊丹巴活佛……”
诺敏沉吟了一下,昨天听太子语气中的意思,似乎有什么打算布局,只是那会什么?就算他不想伤害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是在所难免,一切的争斗皆是由于这些兄弟的野心而起,谁又可能逃避得开呢?
隔着帐房支起的窗子,望着外面一小片晴朗蔚蓝的天空,此时风平浪静,但只怕离风起云涌不远了吧。
“这个是上驷院的刘公公一早送来的,只说格格十分喜欢,其它什么也没再说。”守在帐外的跟从太监是诺敏自钟粹宫带来的七宝,跟了诺敏已有一年多的时间,见诺敏出来,忙恭身迎上来。
帐房外面,拴了一匹枣红马。
那马儿见了诺敏,竟是低嘶了一声,似乎极是欢喜。诺敏一看,却是是昨天傍晚自己所骑的那匹。
在草原待得久了,自然对马也有些了解,知道它应该是一匹母马,而且年龄偏大。但那温和的眼,却仿佛老朋友一般让她心中不由自主的流淌过一丝暖意,而且昨天骑了之后,能够感觉到,它年轻时也必是一匹极为神骏的良驹。
忍不住伸手轻抚它的脖颈,马儿温柔的回应,口鼻间的热气轻轻喷在诺敏手臂上。诺敏忍不住微笑:“流香,替我谢谢刘公公,记得打赏。”
话音未落,却听有人笑道:“一年多不见,姐姐的口味可差了很多,这种马过去姐姐可是看都不看一眼的。”
那声音极是清脆悦耳,宛如初晨清风吹过屋檐的银铃发出的碰撞之声,又宛如雨滴敲打在上好瓷器发出的空灵。
“歌娜!”
诺敏眼中闪出一抹神彩,猛地转身,却见不远处一匹雪白的马上,俏立着一个年轻女子。清晨的风扬起她乌黑的发和鲜红的骑装,浓烈无比的黑红白三色凑在一起,让她整个都显得极是热烈而张扬,青春逼人。
“诺敏姐姐!”被称做歌娜的女子一侧身跳了下了马,将手中马鞭随手一丢,猛地扑向诺敏,给她个极为热烈的拥抱。
诺敏用力地回拥着她,只觉得眼泪仿佛随时会流下一般,那是一种独自在异乡挣扎很久却突然见到亲友的感动。
“姐姐,可想死歌娜了,你好么?”歌娜却没有她那般复杂的心思,只是拥住她上下打量,而后笑道,“皇宫里好玩么?你见过了皇上没有?那里是不是比咱们草原漂亮很多?那些阿哥没有喜欢姐姐和姐姐喜欢的么?”
诺敏原本的一腔愁绪倒被歌娜天真而庞杂的问题冲得干净。
“我很好,至于皇宫好不好玩,我倒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讲,说来话长,一会儿我再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诺敏拉她的手,柔声道。却见一旁的流香抿着嘴笑道:“歌娜格格还是以前一般的爽直性子呢。”
歌娜左右瞧着流香,瞪大了眼睛:“姐姐,这是流香么?她怎么变的这么漂亮,皮肤这么白?看来皇宫果然比咱们草原调养人,我也要去皇宫……”
歌娜不过十七八岁,还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加之被父兄宠爱,又在草原上自由惯了,自然不会懂得那华丽樊笼中的种种悲哀,只是看到了它的富丽与美好。诺敏忍不住苦笑,如果可以让她选择,也许她宁愿用一切只去换得自由,远离那森森皇宫的压抑与不安——可是如今心早已沉沦在一个人的身上,她还会像曾经以为的那样义无反顾么?
“你哥哥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诺敏不着痕迹的岔开话题。
“谁说不在一起?”
歌娜笑着朝她身后一指,诺敏缓缓转过身,却见一个身着宝蓝色蒙古长袍的男子,在离她三四米开外的地方,牵一匹棕色的骏马,静静而立。
灿烂阳光绽放在他身后,让他的面容因为背光而有些模糊,然而那温暖的目光却仿佛初夏和熙的微风,一点一滴、丝丝缕缕地蔓延过来,带了她熟悉的关切、担忧、包容和隐忍,扑面而来。
而忍了许久的泪水,此时终于滚落,惊觉自己的失态,诺敏想去擦,而不及伸手,却只见那高大的身影便飞奔而来,直将她紧紧地、狠狠地、热切地拥入怀中。甚至让她的鼻尖撞到他坚硬的胸膛,碰得生疼却又快乐而幸福着。

“敏敏,敏敏,敏敏……”他用蒙语轻声唤她,一声声让她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段无忧无虑而快乐的时光,“你好么?这一年多,你过得好么?”
轻轻放开她,认真的目光却牢牢锁紧她略带憔悴的面容:“你的一些事,阿牟也有跟我提起,但还是想亲口问你的近况。”
阿牟,是诺敏的兄长敦多布多尔济。虽然他与自己一直有书信来往,但很多事,又怎么可能说与他听?
“我……”蓦地传来一声轻哼,诺敏刚要开口的话忍不住顿了一下,侧头却见不远处马背上不知立了多久的人影,心头一惊。
而此时那蒙古男子也看清了来人,忙半弯着腰行礼:“蒙古喀尔喀塞音诺颜部博尔济吉特策凌见过十三阿哥。”
礼虽然行得恭敬,但策凌面色却带了丝朗朗真诚的笑意。十多年前,他曾经在京城的皇宫居住、修习过很长一段时间,跟这些阿哥都极是熟悉,特别是十三阿哥,虽然比他年长了不少,但因为骨子都有几分不拘小节的豪气,因此脾气相投甚是交好。
这些年来,每回十三跟皇上北狩,他们也总要把酒言欢,大醉几场才算尽兴。
而这次,十三却没有像往次那般伸手挥,重重拍在他肩膀上,笑骂他老是行些虚礼,而是面色沉郁、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许久,才翻身下马,淡淡道:“策凌贝子太客气了。”
策凌怔了怔,抬头直视他的眼,又转头看了看面色有些苍白的诺敏,似乎猜到了什么,刚要开口,却而一道红影一闪而过,歌娜脆生生的声音便响起:“蒙古喀尔喀塞音诺颜部博尔济吉特歌娜见过十三阿哥。”
顿了顿,她笑了笑又补充道:“策凌贝子是我哥哥。”
歌娜虽然也行了蒙古礼,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晶亮地盯着十三,不错分毫。
十三似乎也是一怔,忙抬了抬手:“歌娜格格不必多礼,格格大名早就有所耳闻……”
“真的?”歌娜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睛中光彩立现,“十三阿哥也听过歌娜的名字么?在哪里?谁跟十三阿哥说过,都说了什么?”说着目光微微一黯,“那一定是说歌娜脾气不好,天天在草原上赛马疯跑,不像宫里女子那般贤淑知礼……”
一旁的凌策忍不住皱眉,都是父亲和自己平日太娇纵他们家族里唯一的女孩,哪有一个姑娘家如此咄咄逼人的?竟连十三阿哥是随便的一句客套话也听不出来?
“好了,歌娜,别缠着十三阿哥,你平日里那些故事若真传到阿玛耳朵里,再传到十三阿哥耳朵里,我可不替你再担着了……”
“我哪有什么故事?”歌娜听哥哥如此说,不由微红了脸,迅速看了十三一眼,突然抿嘴向诺敏一笑,“再说了,我那些事,跟诺敏姐姐原来的故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诺敏刚刚见歌娜看十三的眼神,她心中已是有些不安。曾经见过许多部族亲贵格格每每谈及十三阿哥时都是羞涩相思的样子,也知道十三的风流俊逸和豪迈不羁有多么迷人,只怕……歌娜这般情窦初开的女孩,也是难挡既有草原男子的豪迈爽朗,又有天家阿哥的尊贵儒雅的十三!
但见歌娜突然提及自己,诺敏不由一怔,飞快地扫了眼十三,勉强笑道:“好端端地,又扯上我做什么?”
“歌娜打小就跟在姐姐身后玩耍,姐姐的英勇故事一直被咱们津津乐道呢。”歌娜根本没注意到众人的面色各异,笑得似乎单纯而快乐。
“哦?想不到诺敏格格也有故事?”十三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却只盯在歌娜一人身上,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思量。
而这丝思量却让诺敏的心蓦地一动,却听此时歌娜因为有了十三的回应,而兴奋地道:“可不是么,有一次察浑多尔济汗王爷爷为姐姐请了一个汉人师傅教习汉家诗文,讲了一首什么杨贵妃的诗,诺敏姐姐居然跟师傅吵了起来,几句话不和几乎要大打出手,要不是哥哥在一旁拦着,姐姐一鞭子就要抽下去了……结果那个汉人师傅吓得不轻,第二天就跟汗王爷爷辞请回家去了……”
“有这等事?”此时似乎十三终于有了些兴趣,却听歌娜又道:“可不是么,可惜我当时年纪太小,不怎么懂得汉人的诗词,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吵什么……现在也只记得当时师傅的脸色刹白刹白的,真怕他一下子就憋过气去……”
被歌娜说得诺敏面色微红,原来“重色轻友”这几个,不光用在男人身上,这小丫头,一见到帅哥,竟把自己那点糗事都给卖了出去。
她不自然地将头别过去,正见策凌笑意盎然地看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似乎也忆起了那段往事,忍俊不禁,这下诺敏的脸真的红了起来。
策凌此时方收起戏谑的笑,转向歌娜轻斥地道:“不要再乱讲了,让十三阿哥以为咱们喀尔喀的人都这般没规没矩的……平日里真是太惯着你了。”
歌娜委曲地扁扁嘴,哥哥一向都是温和宽厚的,如今却当着旁人的面训斥自己:“我说错了什么?诺敏姐姐都没说什么呢……”
“好了,歌娜。”诺敏向策凌摇摇头,却不经意见十三目光逡巡在他们二人脸上,愈发显得阴沉微叹息了一声。她上前拉了歌娜的手,笑道,“姐姐这点事,你就别再宣扬了,那都是少年轻狂……走,咱们赛马去,好久没和人赛马了,这身骨头都有点紧了!”
歌娜不服气地瞥了策凌一眼,点头应着:“好!”说着,随手一指,“不过姐姐不会就用刚刚那匹马吧?”
诺敏回首看了看那匹温顺的枣红马,正欲开口,却听策凌上前一步将马缰递过来,笑道:“用我的吧,巴喀也是自小被诺敏看大的,应该认得诺敏的。”
那是一匹壮年的蒙古马,一看便知神骏不凡而且极是倨傲。但蹭到诺敏身边,却低头嗅了几下,亲昵地将头靠了过来。诺敏笑着轻抚着它油亮的棕毛:“巴喀居然还认得我……”
正在此时,却见一个太监快步迎了过来。
见此人,十三和策凌不由都面色凝重了几分,他们都认得那是皇上身边的得力太监魏珠。
“万岁爷口谕,诏蒙古喀尔喀赛音诺颜部策凌贝子和歌娜格格觐见。”
“臣遵旨。”
“请贝子和格格跟奴才来吧。”魏珠淡淡笑了下,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式。
策凌和歌娜不敢怠慢,忙举步而去。策凌突然顿了下脚步,看了诺敏一眼。诺敏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道:“你先去吧,完了事我去找你。”
策凌微不可见地颔首笑了笑,大步跟了过去。
“人早都走远了。”十三冷笑一声,却也不看诺敏,只是飞身上马,向草原深处飞驰而去。他的马跑得飞快,一转眼便只剩遥遥的身影。
诺敏忽然觉得心中愈发的痛楚——原本十三是她在皇宫中仅有的朋友,仅存的温暖,可是难道真的……从此天涯陌路了么?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他们的友谊,真的一文不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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