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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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记得——当日昏迷之时,那温暖的怀抱,坚强的双臂,口中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道,和那句“不必……她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这几下我还受得住,总比她再伤自己强……”
早应该想到是他。那温和的声音,熟悉的怀抱,无处不在的包容,若有若无的情愫,点点滴滴涌入心头。原来他与她的缘份,竟可以追朔到那么久。此时回想起十三当初半开玩笑的说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直到此时才明白他极尽劝自己嫁了太子真正含义。
“为什么……”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不计一切地为她付出,为什么却一直任由着自己误会着他?为什么明明可以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温情地施以援手,却非要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众叛亲离?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一滴滴落在那两排伤口之上,仿佛带了灼人的温度,只让太子觉得那温热渐渐熨贴到了心底。
“一直想开口跟你解释的,却总是找不到机会,时间久了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了,所以拖到现在。”太子释然地望着她,替她拭去颊边的泪水,目光温柔,“当年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诺敏摇头:“甚至连十三阿哥的身份,还是那日在钟粹宫见面之后才知道的,我……当时只道他是某个王公大臣家被人宠坏了的家眷,没想到他竟是个阿哥……”更没想到,会是当今的太子爷,那个历史上最声名狼藉的人,救了她!
可是思及十三,诺敏的心却不由一痛。当年共过生死的朋友,如今竟也只能形同陌路,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信赖的呢?
“六年前的那几日是敏妃娘娘下葬入陵的日子,他本想留在京城亲自护送她的陵寝入地宫的,可皇阿玛却命他跟来了喀尔喀。而前一晚,皇阿玛宠幸了札萨克图汗的侄女萨思敏,而且封她为敏贵人……需知,当年敏妃娘娘也是从敏贵人的封位中升为妃的……所以那晚十三弟多喝了些酒,任性一些……”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这便是天家的恩宠,短而浅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谁人知……想到十三那句“我在宫中,一无权势,二无出身,三无后台”,心竟又痛了一下,只觉得一腔怨恨之心少了些许,毕竟这宫里的人情冷暖让他更加明白,什么可以终生依靠。
太子见她垂首不语,忽然歪头笑望着她:“如今可知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道理了?我听说你曾经跟十三弟说过,宁愿出家当姑子,也不愿嫁我呢……”
诺敏面色一红,咬着唇沉吟了良久方低声叹道:“我……以为你再不理我了……”
太子知道,她是指当日在承瑞亭与康熙的一番话,不由轻声道:“你的心思,我又岂能不明白,只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叹了一声,目光中渐渐浮起一抹浓浓的悲哀,半晌才拉了她的手放在胸口,缓缓地道,“诺敏,你放心,今生今世,无论发生什么,这手都不可能再放……请你相信我!”
“我相信,我当然相信!如果不相信,也许便不会跟来了……”诺敏忽然投入他怀中,紧紧拥住他。伏在他胸口,听着他一下下的心跳,那么沉稳,那么有力,仿佛这样的怀抱可以为她抵挡一切风雨,让她不能不想不愿再犹豫再错过。
太子一怔,她很少这样主动的表露自己的感情。于是他紧紧回拥着她,只觉得眼眶微热,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感动——他忽然发现,就算用他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她这句话,他也绝不会后悔!
可是,他……还拥有什么?
轻抚她头发的手蓦地一顿,他的目光冷了冷:“你刚刚听到了我跟十四弟的谈话?”
不然她是不可能追到这里的,还有她骑的马,也必是从马厩中才能牵出来。
见诺敏点点头,太子觉得心底那丝感动不断扩大,与十四那番谈话有真有假,可她……她竟信任他如斯,甚至在以为他有危险时来到身边,却连问都不曾问——原本以为她对他的感情,或多或少都是自己的私心做祟而强留了她,想不到她竟也如自己般情到深处无怨尤。
眼中仿佛有泪要流出一般竟湿润了,“你这……傻丫头……”太子的唇终于轻轻落在她的头顶,而后顺着她额头吻到眉毛眼睛,一直到嘴唇,极尽温柔缠绵。
而后,他忽然推开了她,敛去目光中的种种浓情蜜意:“你……先回去吧。”
诺敏怔了怔,有些疑惑,又有些了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问,好么?”太子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微笑。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那连他自己都憎恨与厌恶的算计与阴狠。

诺敏沉默了良久,方抬头盯着他:“那我只问一句……”
太子见她紧张肃然的面色,目光清澄地盯着她。
“那个人是谁?可是十四阿哥?”
太子怔了一下,神色微缓地轻笑了下:“为什么会以为是十四?”
因为刚刚十四望着他离去时的阴狠面色,因为刚才见到十四身边的小太监鬼鬼崇崇地潜进马厩,因为十四的那句“我总有办法让他坐不稳这大清江山,总有办法让他不能如愿以偿”……然而这一句句,她却都无法说出口,十四这复杂感情当中,自己或多或少有着几份因由。
虽然她明知道十四最终会坐上大将军王的位子,会成为皇储最有力的竞争者,但她却不知道眼前这些年他的命运是顺利是坎坷——原本以为这一切都是历史的必然,与己无关,但因为她喀尔喀土谢图部格格的身份,又是否真的是打乱了这朝中的格局呢?
见诺敏低头不语,太子或多或少也猜出几分,不由微微叹息:“十四弟待你的心思,我又何尝不知,抛了那几分私心杂念,他是真心喜欢你的人,可是……可是……”
可是了几次,他都没说下去,诺敏蓦得想起他跟十四讲的那句“别的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不可以”……她自是知道他的心思,不由紧紧握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可是,这里面早就住了一个叫爱新觉罗•胤礽的人,再放不下别的了。”
太子微微一震,紧紧回握着她的手,沉吟了半晌才缓缓地道:“我也不想对自己的兄弟动手……如不是……逼不得已,我不会去自己的兄弟动手……”
本是同根生,相煎相太急——诺敏不由心中一酸。他不对自己的兄弟动手,可是他一年后的命运,又如何能与他的兄弟脱得了干系?关于他的两立两废,她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就她有限的历史,除了咎由自取,必定也与有其他阿哥参与其中。
这样要求,对他公平么?
可是,天家的争权夺利,又会对谁公平?
“何况……”太子摇头望着她,思忖了一下,“何况这次……我不会伤了他的。”
诺敏怔了怔,跟十四无关?那么……刚刚巧遇十四手下的太监,以及十四的那一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突然心中一动,暂时抛了心里的一大堆疑问,诺敏一把抓了太子的手:“不是十四,难道是……十三阿哥?”
“怎么会以为是十三弟呢?”太子挑眉而笑,神色中似乎有抹惊讶,蓦地他面色微变,“怎么,你听说了什么?”的97
诺敏深吸了口气,勉强笑了笑:“只怕……只怕这回我跟十三阿哥的情分,大概是到头了。”
也许因为一直觉得十三是这深宫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所以一直对他的感情很是复杂,似乎可以接受所有人的用尽心机争名夺利,但唯独对他,总是期待过高……此时想想与十三的谈话,心中已有些悔意,她只是个旁观者,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于他呢?
“你……”诺敏定是听说了十三向皇阿玛求她一事,才会这么想吧,只是……太子轻声叹息,笑容苦涩,缓缓地道,“那是个至高无上的位子,我们这些人离这个位子都不过一步之遥,又有几人能够不动心呢?”
“十三阿哥真的也觊觎那个位子?”诺敏心中突然一动,目光灼灼的盯着太子,“他真的会为那个位子,抛却这么多年的兄弟情义?”
太子怔了怔,面色一变再变,终于避开了她的眼,摇头苦笑道:“一个人太聪明了,并不是件好事。”说着,他看看四周几乎全黑了的天色,淡淡道,“算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
诺敏心知自己这几句话原本是不该问的,因为那也许都是他一步步精心布的局,只怕会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而面对她的开口相询,他却不置可否,忽然间诺敏不敢,也不想再问下去。
也许那是一个残酷的答案,也许那是她最不想面对的现实——他与她心思相同,所以才会让她回避。
沉吟了一下,诺敏起身,此时已是满天星光月影。
残月如勾,星光点点,都透着稀疏树影斑驳投入林中,映在太子脸上,让他原本俊逸的脸,仿佛有说不出的忧伤和阴郁。
他又何尝不与十三十四一样,只让她看到他们想让她看到的东西,而那月亮照不到的背面,也许人人心里都住着一只魔鬼——自己也一样,心里面住着一只看得到未来的魔鬼,因为无所不知,所以瞻前顾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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