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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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敏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在奔跑。
太阳就快消失在草原的尽头,褪去了燥热的风带了丝清凉,轻抚在她的脸上,很快就吹干她脸上的泪痕。也许她的人生就是如此,就像她脸上的泪一样,风一吹过,便连痕迹也丝毫不剩——那么,谁能告诉她,她是谁,她是历史的谁!既然她不是历史的任何人,又为何偏偏要让她来亲眼目睹这一场悲剧的发生,又为何让她身陷于其中,成为利用工具而被人争夺。
风自脸颊耳边呼啸而过,肆意地奔跑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是因为人生没有如果,没有假设,所以才会愈发显得残酷。
不知不觉间,眼前竟是马厩。
每回康熙北狩,都会由上驷院右司专门负责马匹。这里是位于营帐的东北角,极是偏僻,上了年纪的老太监都知道今日刚刚安营,肯定不会有人再来讨马,因此只留了几个刚刚入宫的年轻太监值守,自己早就寻个地方吃酒耍牌去了。
“去帮我挑匹马来。”诺敏掀帘进帐子时,就见一个小太监正打磕睡。
小太监新来没多久,又迷迷糊糊的见是个女子,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宫女贪玩,不由半眯着眼睛冷笑道:“去去去,这马是主子们骑的,有你们什么份,想骑马明儿去求刘公公……”
诺敏正憋着闷气,听他如此说,知道他没睡醒,懒得理他,不由分说取了墙上的马鞭。
小太监一怔,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去夺她手里的鞭子:“反了你了……”
诺敏在草原上生活了好几年,身手极是利索,一个转身反手就是一鞭,直打向小太监的手臂,趁着他呼痛的时候,转身就走:“刘公公!好,你去把他给我叫来,看本格格骑马他敢不敢拦。”
马厩分了两部分,一部分二十几匹马都是单独圈着的,个个神峻不凡,马厩也很是干净整洁,诺敏知道那定是皇上和各位皇子阿哥的马。另外一部分大多混养在一处养,但却也都是些不错的良驹。
望着这些马,不由想到了那段在草原上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如果她能够一直生活在那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一月前康熙的一番话又回响在她耳边,只怕她……真的注定终身要被圈在这紫禁城当中了。
忽然,她看见前面的马厩处有人影一闪。
却是一个小太监,自专门存放皇上阿哥的马的马厩里闪出,样子鬼鬼崇崇。诺敏下意识向马厩后面缩了缩,却见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很快便向回营的方向跑走了。
诺敏觉得心中一动,似乎觉得小太监的身影有点眼熟,却又一直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见过他。
正胡乱想着,却忽然觉得颈间一阵热气。转身看去,竟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将头伸出马厩挨了过来,轻轻婆娑在她的颈间。那马有一双极是温和的眼,仿佛带了安慰和慈悲——望着它的眼,诺敏只觉得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抽痛,抱着马脖子呜呜咽咽地又哭了起来。
动物的世界比人的世界要单纯快乐很多,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相互利用,没有不择手段。
待看马的小太监赶过来时,正见着一人一马相拥在一起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小太监忙跪了下来:“是奴才有眼无珠,一时糊涂没看清诺敏格格,请格格责罚。”
诺敏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用手抹着脸上的泪。哭了这一场已将心中的郁闷渲泄了不少,却依然觉得心口丝丝缕缕地痛着。
小太监却误会了诺敏不辨喜怒的表情,不由重重磕头下去:“请格格责罚,是奴才的错……”
刚刚她怒气之下一鞭子打了小太监,此时想起来已觉得不妥,她一向是最见不得那些自诩主子的人草菅人命或者任意打骂奴婢,只是刚刚竟只觉得再不发泄心就要炸开一样的痛。
“行了,你起来吧,这件事我不会同别人说的……你的伤,要不要上点药……”
“谢格格开恩。奴才皮糙肉厚,没什么事。”见诺敏口气中的柔软松动,小太监长吁了口气,一边跳起来,一边讨好而殷勤地道,“格格是要骑马么,奴才这就去给您牵匹好的来,这匹马岁数大了点,要不是……”的af
刚刚大哭了一场只觉得心情好了很多,加之刚刚无意中看到那个鬼鬼崇崇的小太监的事让她的些心神不安,正犹豫拒绝小太监回营帐,却见远远走来两个身影,一个身着蓝色骑装尊贵优雅宛如玉树临风,一身身着银色骑装英武挺拔极是风流潇洒。
诺敏心又一痛,向马厩后面缩了缩:“你先去吧,别跟他们说我来过。”
小太监也吓了一身冷汗,刚刚也幸亏是好说话的诺敏格格,要是赶上这两位爷,见到他偷懒睡觉,只怕会先丢半条命再说。不敢细想下去,小太监忙“嗯”了一声打了个千儿,顾不得许多快步迎了上去:“奴才上驷院右司杂役赵喜给太子爷、十四阿哥请安。”
“去给爷们把马牵出来,咱们要出去走走。”十四冷冷点了点头,面色不见平日的爽朗,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吩咐道。
望着太子和十四的马扬尘而去,诺敏心中一动——十四与八阿哥一向走得很近,平日几乎与太子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可今日竟走到一起,不知道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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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飞草长,没刻意修理的草足有半个人高。马儿在其中前行比较困难,所以二人干脆下了马,寻了一处开阔的山坡,将马拴在树上,席地而坐。
远远的随风吹来隐约的交谈声。
“王鸿绪在苏州……一向名声不好,他门下的人跟着受了牵连,此次……托人来求了我,还望太子哥给个面子……”
“知府岳清成……也是……被……收买,只怕是替罪……”
“张伯行为官……清廉……这回皇阿玛……升了他……”
诺敏听得不算清楚,却也知道大约都是些朝中之事。想了想,可能自己多心了,何况此时同时见他们二人,只会有尴尬,不由想牵着马回去。却见十四猛地站起身来,忽然听到二人的声音大了些,还夹杂着自己的名字。
心念一动,不由又凑前几步,听得真切些。
“只怕这才是你今日找我来的目的吧。你就不怕老八、老九知道了会对你不满?”太子挑眉望着他,一脸的了然。的36
“我自己的事,关……他们什么……”
“不关么?如今朝堂之上的情况你也清楚,牵一发而动全身,皇阿玛之所以将和雅和禧柔嫁过来你也猜得出来……”
“太子爷,你非要把感情的事联系那么多?”十四不由变了语气,声音有些尖锐。
“我不信你不想那么多,我也不信老八他们不想那么多!他自己不出面,却让宜妃娘娘和老九出面,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而你跟他做事那么久,又如何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然又为何来找我?”太子依旧坐在那里,笑意间夹杂了些冷然。
“我一向信八哥,他跟我说不曾动过这个心思,我便信这件事跟他无关。”十四半低着头冷冷地望着他,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可十三哥去求了皇阿玛算怎么回事?他不是太子爷的好弟弟么,他不是跟四哥一起,一心一意地扶佐太子爷的么,怎么也动了这份心思?太子爷不必去挑拨八哥和我,不过我看倒是不用我挑拨太子爷和十三哥,这事明眼人可都会得出来……”
太子缓缓起身,与他平视,淡淡地道:“十四弟,你逾矩了。”
“是啊,二哥早不是二哥,而是太子爷,这事儿臣弟须臾不敢忘记呢!”十四冷笑地回视,眉目间尽是嘲讽,“您要是早用这身份来压臣弟,臣弟何必说这么多?您最好明儿个就回了皇阿玛,说您也是钟情于诺敏格格的,只怕这皇宫上下,是没人敢和您争的。”
太子面色微微一变,眼中寒意愈浓,让他整个人显得阴沉起来。
静了良久,太子微缓了缓面色,似是一声轻叹:“咱们兄弟之间只剩下这些情份了。”
说罢,便转身去解树上的马。倒是两匹马儿,头颈厮磨在一起,极是亲密,似有些眷恋着。
“既然……二哥还谈及情份,又何必如此相逼?”十四望着他的背影,眼中亦闪过一丝苦涩。
他已有多久不曾叫自己“二哥”了?下一回如此称呼自己,又会是何时?眼见朝堂之争越演越烈,只怕这些兄弟不拼个鱼死网破没人肯罢休——连皇阿玛都可以不顾念父子之情,又何况是他们这些兄弟……太子没有回头,不想让自己眼中的那丝伤感暴露,静默一会儿,他一字字道:“别的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原来太子爷真动了这份心思,难怪!难怪!”十四忽然心中一动,恍然明白了什么,有些柔软的目光又尖锐起来,“听说前些年太子爷擅用过蒙古进贡的御马,驱使过札萨克图汗王的亲卫,甚至几乎与他的儿子拔刀相向,因此与他们交恶……倒是臣弟一直忘了,诺敏格格的身份不一般,若太子爷娶了她,也许还真能缓解您跟喀尔喀的关系,说不定还能得到不少支持……”
太子面色微变,解缰绳的手也是轻轻一抖,却忽然轻声笑道:“看来倒是我一直低估了十四弟,既然把话就到这份儿上,那我也不想隐瞒什么,便正如十四所说,诺敏格格……的确是我与喀尔喀交好的筹码。”
十四一怔,不料太子如此直白的承认,不由也变了神色:“太子爷倒是一向这般的‘深谋远虑’,别说一个女子的幸福,就算是取人性命,只怕也眉头都不皱一下……”
“幸福?嫁给你便有幸福?”太子牵了马猛地回头,一向淡漠的眼神竟有说不出的尖利,竟吓了十四心突的一跳,“你敢说你想娶诺敏就一点私心都没有?她若只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你还会这般不计后果去求皇阿玛,会去求老八,甚至连你一向都不屑理会的我,都能开口相求的么?”
太子不待他回答,便身跃上马,扬尘而去。
徒留神色阴晴不定的十四,冷冷地瞧着他的方向,猛地狠狠用马鞭抽着满地的杂草,良久之后也去解马……待他转过身,却见诺敏牵了一匹枣红马,静静立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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