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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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听说,格格曾经说过‘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康熙见她沉默不语,挑眉笑望着她。
诺敏心中一紧,一下跪到地上:“是诺敏信口胡说的,请皇上降罪。”
“起来吧,你何罪之有。”康熙笑得温和,“难为你一个蒙古格格,竟懂得这个道理,已是难得……只是,难道这真是信口胡说么?”
“诺敏自小就长在草原,没规没矩惯了,玛法和阿玛在世的时候常说诺敏就跟疯猴子一样,一刻也不得闲,临进宫前哥哥还担心诺敏会在宫里闹出什么事故,经常会托人带话儿,让诺敏谨言慎行……”诺敏跪在地上,膝盖隐隐作痛,但却远不及心中丝丝的痛,这话……是如何传到康熙耳朵里的,她不敢想,但康熙这话里的意思,她也隐隐有一丝明白了,鼓起了勇气,诺敏缓缓地道,“所以,请皇上恕诺敏无状之罪,这宫里……诺敏觉得过得很累……”
“很累……”康熙似乎怔了怔,也不知道是因为她说了实话,还因为她说了“很累”这两个字,目光微微一闪,他淡淡笑道,“活着,都会累,朕又何尝不累?”
“刚刚在院外,朕听你跟禧柔谈及责任,而对于朕来说,朕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无穷无尽的责任是那么重,深深压在朕的肩头,让朕每每疲惫时,却也不敢有丝毫倦怠,让朕喜爱自由却不得不先天下之忧而忧,让朕渴望天伦却又不得不以大局为重……但这份责任是身为皇上必须要承担的,就像诸位阿哥必须承担他们的责任,为大清社稷尽力,就像和雅禧柔注定要嫁到蒙古帮朕的稳定这大清江山一样……”
这是康熙第一次在诺敏面前讲这么多,而他虽然笑着,但眼中却仿佛有淡淡的忧伤,这让诺敏心底渐渐泛起一丝酸涩,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那颗不断下沉的心——每个人活着,都有他们的责任,那么自己的责任,难道也注定是要嫁入这森森皇宫,来维护大清皇朝和蒙古喀尔喀部的利益么?
康熙的手在茶杯上轻扣着,忽然开口:“你知道么,自打你跟朕南巡回来,已经有好几个宫妃阿哥跟朕说要讨了你……”
诺敏一震,猛地抬头也不顾什么失仪不失仪,只是震惊地望着康熙,却见康熙只是淡淡笑着,神色平常:“格格不知道都是谁么?”
诺敏忙摇头——好几个?怎么会有好几个?入宫之前曾听说过大阿哥向康熙讨过她,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难道如今又有人不知道死活地往枪口上撞?
蓦地心中一动,若非康熙松了口,谁还敢重蹈覆辙?
可是……除了太子和十三,她跟其他几位阿哥一向并无深交,十三肯定不会去求皇上,她所能想到的只有太子一人……而为什么从康熙口中听来的却是——“好几个”?
见诺敏摇头,一脸的震惊,康熙面色似乎柔和了些:“难道格格不好奇他们是谁么?”
诺敏怔了怔,她当然好奇,只不过是好奇的这些人的目的。难道自己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么?原来在权力和野心的面前,感情竟是这般的微不足道。
想了想,诺敏却摇摇头:“回皇上,诺敏跟后宫娘娘和各位阿哥并无深交,想必他们也是可怜诺敏独自在异乡,所以他们一向对诺敏都颇为照拂,此事无关风月……有道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不知道,也许便不会让皇上为难,也不会让诺敏不安……”
康熙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目注诺敏,缓缓地道:“好一个此灭故彼灭,想不到格格竟真是个大智慧的人,深谙‘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理……倒一直是朕小觑了格格。”沉吟了一下,康熙笑得意味深长,“其实太后也跟朕提过格格的婚事……”
想不到康熙竟也精通佛理。不过,他一代明君,上通天文地理,下通古今中外,又怎么可能听不透她话中的意思?只是……太后,太后会为谁作媒?
也许所有人怎么想都不重要,唯有眼前这个人,才能决定她生死。
刚要开口,却听康熙轻笑道:“难道朕这么多的阿哥,竟没有一个让格格动心的?”
诺敏一怔,他……是在给自己选择的机会么?她的婚姻,由得她选择么?
蓦地想起当初太子跟她讲的那句话,“皇阿玛迟迟不给格格指婚,也未尝不是一种试探”,那么康熙如今的这句话,是否也是一种试探?
太子——思及太子,心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痛楚起来,太子对她的一片深情她能体会得到,但她真的可以借此表明心意,心甘情愿的被圈囿在毓庆宫的某一个角落么?她真的可以么?
可是……失去了这一次机会,接下来的命运会不会更加不堪?

“太子”二字在她口中转了又转,却如鲠在喉,吐也吐不出来,终于她忽然重重地把头叩在地上:“诺敏自小跟从哲布尊丹巴活佛生活,对男女之事早就看得很淡,求皇上开恩……”
“朕不会再供奉一个苏麻喇姑的。”康熙再次打断她的话,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话间似笑非笑的情绪却比利剑还锋利,一点点凌迟着诺敏的心。苏麻喇姑——那个在康熙皇帝一生中占了极其重要的地位的女人……她又有何资格如能够同她相比?
其实她早该明白,康熙待她所谓的温和、亲切、予需予求,不过是笼络的手段、天家的恩威罢了,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这种恩宠可以让她任性到挑战天家的利益。
静了半晌,听到康熙缓缓起身的声音,而后是他不容至疑的温和:“格格是朕这些年来难得一见心思灵慧的女子,朕很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尽早成为朕的媳妇儿……刚刚你劝禧柔的话,不妨也自己好好考虑清楚……”
说罢,他转身:“起驾,去宁寿宫。”
虽然是初夏的季节,但浸了湖水湿气的青石地板却有丝丝的寒意,这寒意透着膝盖一点点渗透进诺敏的心里,寒冷直到冰冷。她觉得自己忍不住要颤抖,她原本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但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痛恨自己竟然穿越到大清的康熙王朝,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希望自己晕过去,甚至死去!
害怕的不是即将面对的结果,而是不可预知的未来——为什么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独不知道自己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渐渐传来脚步声,她不想理会,只任由自己保持着康熙走前的姿势,怔怔望着眼前的一片青砖。世事风云变换,不变的唯有这方青砖——倒真希望自己可以化身为这紫禁城的一砖一瓦,见证着历史,总好过身陷其中。
那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一双皂色的薄靴停在自己面前,而后那人缓缓蹲下来,一支修长冰凉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颔。
诺敏望着眼前那双露着深深悲哀和伤痛的眸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裂了一个口,眼泪便像心头的血般,不可抑制地跌落下来。
抽了她衣襟边的帕子,太子小心地替她拭泪,一如过去每一次般的温柔,然而眼中那抹悲哀却越发地浓烈。
他扶着她起身,可能是跪得太久,一双腿竟一点力气也吃不住,沉重得竟不似自己的一般,太子轻轻一叹,忙长臂一伸,将她揽在怀中,放坐在廊凳之上。
然后,他松了手退了一步,居高临下,静静地、异常沉静的望着她:“为什么?”
望着他的眼,诺敏只觉得一颗心不断下沉——难道刚才她跟康熙的一番谈话,他都听到了?他的“为什么”,可是因为康熙的那句“难道朕这么多的阿哥,竟没有一个让格格动心的”?
“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意,也以为你的心意跟我一样……”他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虽然不知道还有谁去求过皇阿玛想讨了你,但却知道,唯一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去求皇阿玛讨你的……只有我……”
说着,他竟忽然一笑:“原来一直竟是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你……”
诺敏本已止住的眼泪籁籁而下,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次他却并未再伸出温暖的手,而是又……退了一步。
“也许你还在犹豫,或者不足够相信我。但是你却不知道,”他轻轻地,轻轻地开口,目光中有痛有怨有恨,“错过这一次,也许……你我将终生错过……”
说着,他又退了一步,盯着她良久良久,而后——转身离开。
诺敏伸手,却只触及到他飞扬的袍角,然而那柔滑的缎子却自她手中轻轻滑过,不留痕迹。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只觉得心突然也空荡荡起来。这是自己认识他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走得这般毅然决然!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遍遍,反复不断地问着自己,究竟是因为不想看到他的妻妾成群,还是害怕今后的圈囿终生?又或者是……爱得不够深!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喃喃低语,想借着佛家谒语说服自己,若离于爱者——可是,太子对她的爱,她对太子的爱,真的能离么?
突然她觉得喉间一甜,竟“哇”的吐了一口血——原来她的身体比意志更加诚实,那颗心早已因为太子眼中的痛,碎裂成片……可这一切,又如何不是自己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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