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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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九日,康熙亲往明太祖陵行礼,十一日,离江宁。十六日抵苏州。二十三日至松江府。四月初二日抵杭州。十五日至苏州。二十日抵江宁,二十四日抵扬州。五月初一,康熙一行结束南巡启程回京——历史按照应有的进程前进。
来时冰天雪地满目萧索,回时春满江南万绿成荫,然而心情却没因此而舒畅。就连康熙都看出了诺敏的消沉,只道是在江宁受了惊吓始终未愈,关照内务府随行人员务必予以照顾。
回程,依旧是在清口留宿。今夜,依旧是月冷如钩。
倚在廊柱上,细数天上的星星,这几乎成了她每日的消遣。可无论怎样数,心都似乎一直无法平静。蓦地前面响起轻碎的脚步声,诺敏扬声轻轻地问:“谁?谁在那儿?”
“是……诺敏格格?奴婢重九见过诺敏格格。”重九忙快走了几步上前行礼。
重九?上次在绛雪轩里那个宠辱不惊的书卷气女子?她——竟也是这回太子**来的贴身宫女之一么?一瞬间脑海里竟是这个想法,诺敏微摇摇头,轻声道:“这么晚了,你这是……”
重九沉默了下:“回格格,前殿有宴请,常公公打发奴婢去太医院要些醒酒的药来备用。”
诺敏一怔,事关太子的事,本是不该她问的。不由轻应了一声:“嗯,你去吧,天色已晚,小心路。”
重九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却终是什么也没说,轻叹了口气离开。
见重九渐渐走远,诺敏也起身。原本就不佳的心情因为听到“太子爷”三个字更加沉郁,向自己的往处走了几步,却突然忆起什么,思量了下,终是下了决心转回身向叠锦轩走去。
走到门口,望着院里的幽黑凄清,诺敏突然自嘲地一笑——自己这又是做什么?而如此良辰如此夜,他定是在前殿与众人言欢把盏如众星捧月般欢畅。几乎可以想像那笑容的华丽高傲,和眼神的清冷淡漠,他把一个大清国的皇太子“扮”的很好!
退了两步,转身欲走,却见紧临着叠锦轩的小径深处,隐约站了两个人。
诺敏怔了怔,还是抬步走了过去:“太子爷吉祥,十三阿哥吉安………”
“又没外人在,何必那么多礼。”十三亲手挑了灯笼,昏黄的灯光矇眬地映着他眼中淡淡的惊喜,“真的是你,我刚刚跟二哥说,二哥还说是我酒喝得多了眼花呢……”
虽说继续南巡时十三也跟着,但因为康熙一直让他陪同参加各种仪式,又派他巡察各地守备,加之太子不在的那段时间,杂事大部分全落他身上,因此这一个多月倒也不常见,难怪他此时见她会如此欣然。
靠得近些了,闻得到二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酒气,诺敏不由笑道:“怎么,前面的酒席散了?”
十三面色冷了冷:“那种虚伪无聊的酒宴,就是一种煎熬,早散早了……”说着,目光中闪过一丝笑意,“还是二哥爽快,小题大作借故摔了一个酒壶,吓得他们全都‘不胜酒力’,纷纷告退,这才脱了身……”
诺敏笑了笑,这倒是符合太子爷一向放浪不羁、不尊礼仪的性格。
“你这是……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黑灯瞎火的,也不打个灯笼……”十三皱了皱眉,觉得诺敏的反应过于淡然,不由换话题。
“就因为黑灯瞎火的,才走到了这儿。”诺敏迅速瞥了太子一眼,而太子一直是半垂着双眸,淡漠的浅笑,仿佛事不关己,她的心不由一紧,却只笑了笑,“刚刚在花园看星星,走着走着,竟迷了路……”
“平日看着挺明白的一个人,不像是路痴啊?我记得那年在草原,还是你带着我找到那个十分隐匿的山洞,要不然说不定咱俩早不冻死在……”十三目光一闪,笑着眼睛亮亮的。
诺敏盯了十三一眼,又看了眼太子——她与十三七年前就相识,曾经共同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事,一直被他们小心的隐瞒,可他在太子面前却毫不回避,而太子的面色依旧淡淡,似乎没有丝毫吃惊之色,足见是早就知道的。难道十三跟太子的关系竟如此亲密,连这种事都不隐瞒么?
十三见诺敏的神色,略一猜就知道她想什么,刚要开口,却听太子淡淡道:“既是迷了路,老十三,你送格格回去吧。”
十三怔了怔,今晚多喝了些酒,但此时却也明显感觉到了太子与诺敏之间的不寻常——那日安排了诺敏与太子见面后,第二日就出发南下了,一直也没有细问过具体细节,只道他们之间早已冰释前嫌,但看情形似乎……比想像中要糟糕!

迟疑了一下,十三笑道:“我倒是忘了,皇阿玛下午交办的一件差事,我竟把折子落在了揽风堂……呵呵,若今日不办了,皇阿玛明日定是要训斥我的……”
太子盯了他一眼,轻笑道:“十三弟不送,难不成要让本王亲自送格格回去不成?”
“诺敏自己回得去。”见太子阴着一张脸,诺敏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冷笑道,“不敢劳太子爷和十三阿哥大驾!”
说着,转身便走。
“哎,你……”十三怔了怔,刚要开口,抬头瞧了太子一眼,却是心中一动,将灯笼塞到太子手中,“我真要去揽风堂取折子了,这灯还是留给二哥用吧……”
说着快步离开。
太子被迫地接了灯,他也许不知道,那摇曳的灯火虽然昏暗,却清晰地映着他眼底的忧伤……
诺敏缓步而行,她知道太子在她身后不远。那依稀晃动的灯光也许不能为她照亮前方的漫漫黑暗,却仿佛带着特殊的温度,暖着她的心。
初夏的风,带着些暖意,伴着花香渐渐吹散了她心上的烦闷,走了一阵,慢慢静下心来,诺敏终是停下脚步,转过身。
太子也停了脚步,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
一时无语。偶尔有风吹过枝头,落花簌籁而下,她刚好站在树下,花瓣落了她一头一身。然而,她不想伸手去拂,不想去打破这看似清冷淡漠又仿佛温情默契的静谧。
“你认得路。”终于还是太子率先打破了沉默,言语淡淡,听不出心绪。
“有劳太子爷纡尊降贵,诺敏自己回去便可,太子爷请回吧。”本来就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诺敏不置可否。
“那为什么会走到叠锦轩?”太子挑眉盯着她。
为什么会走到叠锦轩?为什么?
她苦涩一笑,那日在江宁行宫太子的“送上门来”、“却之不恭”犹在耳边,此时难道还要自取其辱不成?
然而她的心若真能听从她的意志,此时她应该是在自己的屋里读书写字或是睡觉,而不应该贸然出现在他的寝宫旁,更不应该此时停下脚步,与他静静相望。
“为什么会出现在叠锦轩门口?”太子见她不说话,不由跨上前一步,拉近了彼此距离。
他身上没有平日熏香的味道,那淡淡的酒的味道竟让他的面目依稀模糊起来,只是浑身上下散发的迫人的压力还是让她忍不住退了半步——不管他最终如何难堪社稷、处境凄凉,自小生长于帝王之家的尊贵之气却让人无法忽视。
忍不住退了半步,却换来太子轻声一笑:“是本王唐突了。”
说着,将手中的灯递了过去:“长夜漫漫,格格……务自珍重。”
原本以为,自己是最犹豫不决的那个,可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呼风唤雨、坐拥天下、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竟才是最敏感脆弱的那个。
望着他递灯的手,那手依旧白晰修长、坚定而温暖,那手曾经一次次递给过她种种帮助与呵护,那手最终却握不住他想要的一切……心下不知道是温暖还是酸楚,然而她又退了半步,没有接太子手中的灯,只是抬头直视他的眼,缓缓地道:“原本诺敏去叠锦轩,只是想祝一声太子爷生辰快乐的。”
手蓦地一抖,灯笼几乎要坠到地上,然而他的面色依旧清淡:“格格可能不知道,本王是从来不做寿的。”
诺敏怔了下。平日她与这些阿哥来往不多,而她居住京城时间也不长,倒没参加过他们的寿辰。但曾经听和雅和禧柔提起过,每每到了这些阿哥的寿辰,宫里上下都跟过节似的。除了皇上和各宫娘娘的赏赐,其他阿哥公主都可以出了宫去参加,还专门请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去搭台子,据说要唱三天的堂会……加之在松江府,刚好赶上康熙的万寿节,那盛大隆重的场面也让诺敏惊叹了好久。
可是,堂堂一个太子,国之储君,竟连生日也不过么?
“为什么?”明知不妥,疑问却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换来太子嘲讽一笑:“因为……我的生日,便是我额娘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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