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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弟这些年之所以深得皇阿玛喜爱,除了是因为对他额娘的怀念而怜惜外,也是因为他不但性子爽直,而且皇阿玛交办的事绝不徇私,又从来不结党,所以皇阿玛不会想,也不愿想到其他方面……”太子漠然地看着她脸色愈发苍白,虽然明知道真相十分伤人,但却还是缓缓说出口。
“所以太子爷才不愿诺敏跟着去南方?”诺敏沉默了良久,才苦笑道。
太子目中微露赞赏:“难得你明白。”
“原本是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诺敏咬了咬唇,随着他的目光一同投向远处冰封的湖面,那浓淡适宜的水墨画在她眼中忽然成了无比的讽刺,原来所有的事情,并不是除了白色就是黑色,原来灰暗用得恰到好处,方成为一幅“美丽”的风景。
“待在皇阿玛身边,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诺敏点点头,这,应该算是眼前这个身份尊贵男子的切身体会吧,“但我还是想去,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
太子怔了一下,淡淡一笑。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眼下诺敏是未嫁格格,出入随意,身份自由。如若哪天皇上真给她指了婚,再抛头露面只怕也不合适。其实还有一层,诺敏没有出口——以她所知的历史,这也是康熙最后一次南巡……
“既是已成定局,也就不要想太多,好好珍惜这样的机会。”犹豫了一下,太子忽然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只是,别再像今日那样锋芒毕露,特别是……当着皇阿玛……”
“为什么?”见他眼中隐隐地担忧,诺敏想了下,没理出思路。
“那种风采……太过炫目。”太子半垂了双眼,待敛去了眼中的神色,方平静地道,“皇阿玛毕竟也是男人,而你又长得像……像我额娘……”
后面的话不说自明,诺敏不由红了脸,半转了身子背冲着太子:“太子爷别开诺敏的玩笑,诺敏从没想过要……”
难得诺敏在他面前有这么小女儿的姿态,静静盯着她的背影,一瞬间太子眼中闪过复杂的心绪,抬了抬手,想去碰她的发梢,却终于僵住了手,渐握成拳,缓缓垂下。
见身后的太子沉默了良久,诺敏忽然也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有点不合宜,忙转了身,正对上太子不及收回的目光,一瞬间,只觉得那目光中满是伤感心痛无奈和悲凉。
这种种心绪汇在一起,宛如一根长针,直直扎向她心底的最深处,让她觉得由心底泛起的酸楚与疼痛,渐渐遍及全身。
太子似乎也是一怔,仿佛被窥及到心底某处秘密后的尴尬。但蓦地太子忽然目光投向远方,再收回目光时,刚刚所有的心绪已然消失不见,若不是诺敏心底那丝感觉还未消散,真会让她以为,刚刚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随着太子的目光,诺敏见远处遥遥的身影,恍然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择在浮碧亭等候了——这里四面环水,视野开阔,安全又安静……
诺敏不由苦笑了一下,原来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早已练到时时谨慎,步步心机!
诺敏将手炉递过去,太子却没接:“格格留着吧,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
“你不让我跟你去见太后?”诺敏略带询问地望着他,却没再推辞,只是小心将手炉拢在袖中。
“太后一向疼我,我跟你一起去,她倒是乐见其成。”太子低头笑着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诺敏怔了一下,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红了脸。幸好太子没再看她,只是看着抱着花瓶的几个身影由远及近,缓缓敛了神色,举步便走。
“诺敏明白太子爷的意思,自会万事小心。”眼见他要出去,诺敏在他身后低低说了一声,“但还请太子爷也不要像今日这样再为诺敏出言相助……”
“早知道你胸有成竹,我又何苦庸人自扰?”太子明白她指的是在康熙面前讲十三笑话,自己抢着答,本意是想替她遮掩一事,不由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笑着点头,“本王知道,诺敏格格是不想再承本王的情。”
听他用了“本王”,诺敏皱了眉头,每回他生气总用这样疏离的称呼。只是这次,似乎他会错了她的意思——诺敏见常福带着几个人身影走得更近了,忙快走了两步到他身边,轻声急急地道:“被皇上误会了十三阿哥,总比被误会了太子爷的好!”
原本带了丝冷寒的眸子瞬间浮起点点笑意,太子依旧没再看她,直盯着常福和几个太监宫女的身影,已能看到那白玉瓶的莹润如玉,映着梅花的红颜傲雪,极是艳丽夺目。的f340f1b1f6
“那格格只怕要白担心了。”太子扬眉笑了笑,忽然声音大了起来,“现在也只有本王敢去跟皇阿玛开口要你……”
说罢,不再回头,大笑着出了亭子。
诺敏一时呆立在那里,细细思量着他那句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听得到的嚣张的话。她知道,或许他说的是事实,她甚至怀疑,他对她的好,也是出于这种目的——只是他与她擦肩而过时那一句低得只能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话,却让她失了神:“当然,只要……你愿意!”
她愿意么?就算他是身份尊贵的太子,但红墙碧瓦的四角天空,又怎及得上塞外草原的广阔自由,更何况,数年之后咸安宫的阴冷凄苦,将是他最终的归宿……她愿意么?
而那句“只要”的假设,却仿佛诏示着他知道她的心意,而——绝对不会勉强她么?
下意识地抚上胸口,每每思及此处,为何心里总像被剜了一刀般的心痛?诺敏怔怔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虽然走在人群的簇拥之中,却又仿佛那般孤单——那是为王者必然的选择……只可惜,几十年的孤单,依旧换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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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为什么是惠儿,不是流香?”
流香哀怨地望着诺敏,已是无数次的叹息。
静静地望着虽然如此说,但手下却不停在整理东西的流香,诺敏淡淡笑道:“从喀尔喀到京城,才多远,你就已经颠波的生了三回病,晕过去两次,一路上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听说这次除了坐车,还要坐船,而且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我也只能带一个丫头……”
流香不由红了脸,一旁也在收拾东西的惠儿忍不住笑道:“好姐姐,格格是心疼姐姐呢,更何况格格知道惠儿打小就在京城里长大,连京城外边的天是不是蓝的都不知道,才带了惠儿的……以后格格成了亲,跟着王爷阿哥到处跑,流香姐姐时刻追随左右,到时候惠儿还不是只有干看着眼馋的份儿?”
“惠儿!”诺敏叹息着轻叱,“原本说你是个稳重的性子,想不到竟也跟流香一样越发的没有规矩。”
“好格格,惠儿不敢了。”惠儿吐了吐舌头,跟流香相视一笑,眼见要带的东西已收拾得差不多。
“格格说惠儿,何苦编排上我?格格走了,流香竟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了,原本王里的冬苓还能说得上话儿,可昨儿个竟被内务府的人领了去畅春园……”
听流香如此说,诺敏缓了脸上的笑意。流香口中的冬苓,便是那日她在御花园中听到密谈的宫女,她正想着如何办这件事,想不到昨天竟已被安排去了畅春园——畅春园,是康熙每逢盛夏方去的园子,一年倒有半年是闲着的。

她不知道安排此事的,是太子还是十三阿哥,只是比起东窗事发和杖毙,应该算是好的去处吧。
正思量着,忽然听门口侍立的宫女进来:“格格,乾清宫的秋若在门外求见。”
“秋若?快请!”诺敏微一怔,而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忙起身相迎,见掀帘而入的恬淡女子恭身行礼,忙一把拉了她,“姐姐快快免礼,上次良妃娘娘宫里见过之后,竟一直再没见过姐姐,还以为姐姐把我给忘了……”
“格格言重了,格格聪敏爽朗,风采不凡,秋若岂能忘记。”见诺敏眼中的暖暖笑意,秋若便不再推辞,随她坐在桌前:“听闻格格要随皇上出巡,秋若特来看看,格格的东西可收拾好了?”
“嗯。”见秋若眼中的关切,诺敏笑道,“这不流香和惠儿正帮忙收拾呢。”
这时流香和惠儿方上前见礼。秋若望着惠儿,目光一闪:“惠儿……想不到你竟在格格的宫里当差……”
“可不是么,是能伺候格格,是惠儿几百年来修的福气,比起……福嫔那儿……”惠儿低头轻声道,眼里有一丝雾气。
诺敏的听说过,惠儿以前是侍候过福嫔的。福嫔是康熙四十三年入宫的秀女,深受康熙的宠爱好一阵子,后来因为私下与外戚传递消息,被贬为贵人,打入冷宫,不久后竟自缢在冷宫当中。事发之后才发现,她待下人极是严苛,手下竟有好几个宫女被杖毙的命案,像惠儿这样的伶俐宫女,也常常会被打骂。
秋若淡淡笑了笑,随手拿起桌上的书:“格格也看汉人的书?嗯,这本《谢康乐集》我倒也读过……”
“嗯,闲来无事,读着玩的,我很是喜欢他寄情于山水的超脱淡然。”诺敏也笑道,目光一转,“惠儿,你和流香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东西,估计这一去怎么也要几个月,可别落了什么……”诺敏打发流香和惠儿退下,方拉了秋若的手,轻声道,“姐姐这次也同去么?可有什么吩咐?”
秋若笑了一下,看来她也是极聪慧的,知道自己有些话想跟她私下谈。她思忖了一下,摇头道:“这次秋若不跟着去,所以才特意赶在格格走之前过来一下。”
“嗯,谢谢姐姐……”
“格格‘姐姐’二字私下里随便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莫当着外人叫。”秋若淡淡笑道,随即缓缓敛了笑意,“秋若知道有些话跟格格讲,未免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但格格即是与秋若投缘,又忝为称呼一声‘姐姐’,那秋若也就大着胆子直言几句。”
见秋若如此神情,诺敏静静地望着她:“姐姐但说无妨,诺敏在京城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姐姐是玲珑剃透之人,自然比诺敏能够看清楚很多……还望姐姐多加指点……”
“我听说前两日是十三阿哥求了皇上,皇上才答应带格格出巡……”
诺敏笑了下:“可能是传言有误,当初诺敏是求十三阿哥来着,可是他没答应,结果是诺敏直接求的万岁爷……”
秋若沉默了一下才道:“秋若指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万岁爷前脚才准了,后脚就有朝中大臣、后宫娘娘上奏皇上,说带格格出巡于理不合……”
诺敏怔了一下,这是……旋尔恍然明白,诚如太子所说,自己身上有利可图,定是相关的利益集团认为自己若随了皇上出行,同去的只有大阿哥、太子和十三阿哥,只怕会认为十三阿哥……
“而且秋若也听说,太子爷曾经放言对格格志在必得!”秋若见诺敏怔怔的神色,微叹息了一声。
听了此话,诺敏却不由冷笑出了声,这句话的出处,不出意外,是前两日在浮碧亭前太子临行前有意的嚣张——她曾经想过当时太子这句究竟是何居心,但此时才恍然,他……是爱十三的!
说起来,归根结底,终究是自己连累了十三。
“秋若在御前当差,原本这些话是不应该多嘴的,但……”秋若沉默了片刻,默默垂下眼。但那双清亮澄净的眼睛,让她想起来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如果妹妹还活着,应该也是这般年纪,这般清透无邪吧,只可惜多年来的生死未卜,让她不敢去想——而当诺敏第一次见她时那声“姐姐”,却仿佛触动了她心底那根最柔软的心弦……
“诺敏知道姐姐的意思,姐姐放心,诺敏自会小心。”诺敏紧紧握了她的手,虽然秋若只说了几句话,但她的心意自己还是多少明白的——虽然她无心于政治,但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却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
不期然,脑海中浮现一双淡漠不羁的双眼,和那句“皇阿玛迟迟不给格格指婚,也未尝不是一种试探”,何止是皇上的试探,这宫中又有多少人在试探于她?
诺敏笑了笑,轻叹道:“德不孤兮必有邻。唱和之契冥相因。譬如虬虎兮来风云。亦如形声影响陈。心欢赏兮岁易沦。隐玉藏彩畴识真。叔牙显。夷吾亲。郢既殁。匠寝斤。览古籍。信伊人。永言知己感良辰。”
秋若怔了怔,即而一向清冷淡雅的眸子里渐渐浮起一丝惊讶,一丝温暖和一丝感动。
“诺敏现学现卖,姐姐别笑话我便是。”诺敏正笑着,突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掀了门帘,一个高挑的人影夹杂着一股冷意便直掠了进来。
竟是十四!
诺敏望着十四,只觉得他双眸中仿佛带了如屋外冰雪般清寒的冷意,又似乎眼中隐隐燃烧着一小簇烈火,一个人的眼睛,竟然可以同时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么?诺敏怔了怔,只觉得十四的愤怒,似乎与自己有关。
正胡乱思忖着,却见秋若忙起身,弯腰行礼:“奴婢秋若,见过十四阿哥!”
“秋若,你……你怎么在这儿?”十四看清了眼前的女子,不由一怔,眉宇间似乎有一丝被人抓住短处般的尴尬,这方敛了面上的种种神色,轻轻哼了一声。
“回十四阿哥的话,秋若知道诺敏格格明日要出宫,特来送行的。”秋若依旧神色淡淡,却态度恭谨。
十四向侧跳开半步,挥挥手,眼中有一丝烦闷:“你别这么跟我说话,我受不了。”
“十四阿哥言重了,您是阿哥,秋若是奴婢,秋若还能怎么……”
“行了行了,你想憋闷死我,你明说,别这么不阴不阳的,回头八哥又该……”
秋若神色冷了冷,却依然恭敬:“秋若身份低微,请别将八阿哥跟奴婢并论。”
十四阿哥面色一阵懊恼,张了张嘴,却终是半个字也没说。
“格格,秋若一会儿还要当差,先行告退了。”
诺敏看了看十四,又看了看秋若,她犹豫地点点头:“姐,嗯……你慢走。”
秋若轻轻嗯了一声,安慰地拉了拉她的手,忽而抿嘴一笑,附在她耳边小声说:“莫怕,他是只纸老虎。”
说罢向十四微一行礼,目不斜视而去。
这一笑只面向诺敏,却让诺敏心中一动。那突然绽放的笑容,竟像黑暗夜空亮起的烟火,一扫她平日的淡定清冷,极是炫目迷人。那如幽兰般清雅的女子,亦如烟火般炫烂的女子,身上似乎也隐藏着很多的秘密,只是她无心于别人的秘密,光是看刚刚十四进来的脸色,就有些发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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