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上了床，素华又翻来覆去想找话和我聊。我紧闭双目一动不动装睡着。
“姐，我知道你还醒着。”素华说，“姐呀，你是不是和巍哥好上了？”
“别瞎猜，没有的事！”
“那，你心里喜不喜欢他呢？”
“喜不喜欢和你没有关系。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素华怏怏不乐，说：“我不就比你小四岁嘛！她还说，听院里的婆妈们议论，自从恢复了高考，城里的姑娘考虑对象的思路也变了。边境的一场战争让太多女人成为寡妇，如今挺帅的军官也有可能降下标准去选择模样一般般的女人做老婆，像陈景润这类的书呆子反而有大把的漂亮女人稀罕。她问我是不是也和那些城里姑娘一样的想法？我回答她说不会的，我是习惯军营的环境。素华就不再作声，转个背给我睡去了。
这日，我才下班进到房厅母亲就提着两只保温壶交给我。送鸡汤上医院成为我近两周来的专职任务。流血事件之后，我家厨院鸡笼里的下蛋鸡一周内至少被杀掉一只。母亲交待说，左边那壶有骨有肉的鸡汤是慰问祥子排长的，右边那壶没有骨肉的纯鸡汤是慰问老殷厅长的。我特别愿意被母亲委派干这事，不但可以少做琐碎的家务，还能与那位越看越顺眼的祥子排长见面，顺便探望老殷厅长，看他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起先，我喜欢盯住这个排长的脑袋好奇，因为它看上去比一般人的脑围宽出至少10厘米，我想像这样一个硕大的脑袋储藏的智慧应该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然而，母亲却说不要去看男人的脑袋，精明的男人不一定都踏实，厚道的男人才可靠。母亲问我注意到小排长的鼻子没有？男人是否英俊忠实主要集中看他的鼻子是不是笔直高挺。于是，我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排长的鼻子上，竟然发现他的鼻子果真如扬帆那样彍挺显著。然而，就是这样一陀骨肉近日来时时刻刻扰乱着我的脑神经，我想着这只鼻子下饭，想着这只鼻子入睡，并且开始观察和在意爸爸及弟弟们的鼻子，回忆巍哥的鼻子，甚至连曙光的鹰勾鼻都被列在比较的范围之内。单位里排练双人舞，作为女主角的我更用情专注在了男主角的鼻子上，以至于编导多次表扬和肯定我对角色的深刻理解和酣畅表达。上下班的路上，所有陌生男人的鼻子都被我的脑筋分类归纳了一番。在这种神魂颠倒的状态下，那个吹“咇咇”的交通警恰巧到储蓄所里来开户，当我替他办好业务目不交睫地盯着他鼻子大呼:“鼻子！”时，为为和史玲已经笑趴在桌面上，美姐儿玉霞呢，啧啧啧的老半天“死喽（升调）！”先脱口而出她平日最喜欢的一句口头馋然后问：“洁儿，哪个男生的鼻子把你弄成了神经病？”
排长侧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捧着一本薄薄的书正读得津津有味。我进到他床边他眼不离书微笑着问：“来了？”
排长脸色红润，看上去身体康复极快。也许是物极必反的缘故吧，我今天忽然又觉他的鼻子长得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副固定在脸中央的用来装饰通气孔的呆板骨架，其实眼睛才最耐看，那双眼睛盯在书上都这么的炯炯有神，只可惜这样有精神的双目，从来没有认真正视过我一次。
“排长，在看什么书呢？”
“呵，《武警练兵册》。”
邻床的病人知趣的说出去散步，让我俩单独谈话。排长转过头来面对我，但目光却浮过我的头顶，去看我身后那堵石灰墙。我很奇怪他目光为何看别人的时候挺正常而看到我这里的时候就变得奇怪了。
“对了排长，我一直想问你，你好像懂一点太极拳是吗？”
他合上手中的书本，看着前方的那扇窗户说：“岂止懂一点？我爸是X氏太极拳的第四代传人。”
“你就吹吧！”我走近他的床头柜，要去揭开保温壶盖。
他赶忙说：“让我来吧。呵呵，气球我可以随便吹破，牛，我是吹不动的。我爸当年被国民党抓壮丁在天津遇上了过去曾在朝庭里为官的老者李XX，李XX教他太极将他的肺病治好了，李XX就告诉我爸说他是X氏太极拳的第三代传人，我爸从此拜他为师，自然成了第四代传人。”说完，他跳下床来即兴表演给我看，嘴中还一边默念：“
拳似流水腰连贯
腰似蛇行脚似钻
轻灵圆活上下连
胳膊要拧腕要转
板滞僵硬且莫犯
稳慢松匀要领先
尾闾中正神贯顶
满身轻俐顶头悬
体松气固神内敛
阴阳虚实苦专研
若问太极究何在
命意源泉在腰间”
好个命意源泉在腰间！我说：“等你身体康复后教教我爸吧！我爸成天捧着本《自学太极拳》，说不准哪天没把握好你说的这些阴阳虚实呀、体松气固呀、还有尾闾中正什么的，走火入魔就麻烦了！”
“呵呵，好吧，我也不能白喝你家鸡汤，首长的太极功夫就包在我身上了！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必须跟着一起学，也拜我为师。”
听他如此要求，我呵呵呵爽笑三声，心想：你小子厉害，巍哥的空缺至今还没人补上，你却直接要当我师父了？巍哥走后，我就没对准某个目标亲切地喊过一声哥，我多想对眼前这个见义勇为的小军官叫一声哥哥而不是师父啊！
排长揭开壶盖，一股鲜香味儿立即弥漫整个病房，母亲这次肯定在鸡汤里放入不少的香菇和党参，熏得我肚子咕咕直叫，排长却喝得幸福，嘴上还不住的感谢我母亲。他交待我回去和我母亲说他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别再为他熬鸡汤了，他长胖之后爬不上单双杠跃不过独木桥就不能给战士们做示范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目光依然对着鸡汤不看我。
我问：“排长，你从小到大没跟女生说过话？”
他答：“呵呵，怎么可能？我读书时都当班干部的，不跟女生说话怎么开展工作？”
我干脆一**坐到他跟前盯住他的双眼说：“哦，因为我看到你好像一直和空气对话，我以为你从没接近过女生。哎，你爸你妈挺有文化哦，把老舍笔下的人物名也取给了你。”
他急咽一口汤水对着墙壁咯咯直笑：“什么呀？祖宗十八代传到我们该是祥字辈而已！我妈来过一次部队探亲，看我们散打表演惊心动魄她老人家急得从板凳上跳起来大叫：‘祥子哟，这样玩命要骇死人的哇！’呵呵，从此战友们就祥子祥子的叫开了。你今后也叫我祥子吧，随便一些。”他又喝下一口汤，说：“还是你的名字好听，洁儿，听起来干干净净的。”
“哈，巧了，我正好属虎，你完全可以直呼我虎妞。哈哈！也就跟你开个玩笑，不是谁都能长出那几颗大豁牙的。祥子，你休息吧，我去看看老殷厅长。”
老殷厅长的病情没有多少好转，他仍躺在神经科的高干病房里让人伺侯着。今天在他身边做护理的是一张陌生漂亮的新面孔，新护理工细皮嫩肉，个头瘦小。她自我介绍说是厅长家的远房亲戚，曙光的姐姐们特地赶往乡下把她接来做小保姆，她的名字叫翠柳。
翠柳用熟练的动作将鸡汤从老厅长鼻孔伸出的那条细长引流管中直接灌入，我看着心里难受。我注意到，老人一对凄凉的目光长时间呆滞在窗前那株亭亭玉立的万年青上，病中的他好像对周围的一切已经没有了感知，似乎这株淡雅的万年青成为了他的整个世界。前次来就听曙光的姐姐说万年青是她们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植物，母亲是因为文革中那些铺天盖地批判和揭露她丈夫“罪行”的大字报被整得身心疲惫最终忧郁绝世的。她们说，父亲的卧房里什么都可以少就是不能缺少亡妻留下的这株万年青。
翠柳突然问：“姐姐，你没有事吧？”
我从沉思中醒过来，向她摇了摇头。眼前这位憔瘁萎缩的老人，曾经在公安战线上身经百战、久经沙场，他没有在战场上倒下却被儿子血淋淋的匕首轻易割去了自己生命的原本常态，恨和爱的突然撞击使他从此在轮椅上艰难度过自己迟钝而遗憾的余生。不过，倒下的他也许不会再有痛苦了，他已经把全部的思想倾注到了这株小小的万年青上，让寂寞的灵魂提前与万年青长到了一起，永远相伴相依。
“姐姐，你哭了。”
“翠柳，姐姐走了，好好照顾老厅长。”
当我从医院回到家中，已是黄昏。父亲又在小院的前廊上练习太极拳，灯光把父亲的影子越拉越长，犹如腾跃起来的一匹烈马。听过祥子的太极七字诀，我自认为对太极的理解已经入木三分，觉得父亲做的这些野马分鬃呀白鹤亮翅呀，还有双峰贯耳、转身搬拦捶等较简单的招势还算有点X氏的味道，可是到了云手、高探马、单鞭、海底针这些较讲究基本功的招势父亲就做得不够正宗了，手足在空中比划的过程像极电影里那些蹑手蹑脚、左窥右探、悄悄谴入敌后方阵地、有惊无险的共产地下党。
“爸。练呢？”
“嗯。那小鬼应该快出院了。”
“是，过两天出院。”
“嗯，很好。”
“爸，我觉得你这太极拳是没有人家祥子排长的正宗。”
“胡说！你看你爸从起势动作开始就做得很好啦！你看，头悬顶坚、心静神定、沉肩坠肘、紧背胸空、体松气固、臀收腰弓、以意引动、塌腕手顶、上下协调、内外相应、有心求柔、无心成刚！看到没？嘿，敢说你爸做得不地道？！”
我争辩说有比较才能鉴别，我把祥子他爸当年的经历告诉父亲，当父亲听到祥子的父亲什么药没用就只练的太极拳把肺病治好后，便大声感叹：“太极的神功独韵就在于此啊！”
我说：“是啊，所以练太极也要正当门派才能达到最佳的强身效果。”
父亲说：“那好，等那小排长康复之后，我请他赐教！”
我心中一阵窃喜，父亲中了我的计，接下来的日子，我眼前晃得最多的人肯定是祥子了！
祥子出院的翌日父亲就招了他来，并看着他表演完一套套拳式，最后指示他在不影响学习和训练的基础上一星期至少到我家来两趟。母亲喜笑颜开，无事找事地让祥子替她拆鸡笼，说市里刚刚下的通知不准在机关单位里圈养家禽，要祥子帮忙把鸡笼砸碎来起煤火用。祥子刚刚砸完鸡笼，大浩小浩又把他拉去帮忙拼装被折得面目全非的收录机。母亲望着祥子的背影，将自己手指一根根搬起来算给我们听：“你们看看，这就是标准的男子汉形象，鼻挺、唇厚、目实；肩宽、腰直、胸阔；精干、浑朴、成熟，我将来的女婿非他莫属了！你妈我是过来人，凭你妈我的生活经验和阅历，一眼就能看出祥子是个可依可靠的孩子。”
父亲也笑起来，边复习祥子为他纠正过的动作边说：“这小鬼是不错，头脑灵活、身强体壮、兵也带得不错，呵呵，可这感情上的事么，还得由洁儿自己琢磨，我们做父母的只能敲敲边鼓！”
“爸，你再叫祥子打一回八极拳吧，我特喜欢看呢。”我说。
父亲用手刮一下我的鼻头，向屋里叫道：“小鬼！再来套八极拳！”
祥子“是！”应答一声跑过来嘿嘿嚯嚯拳脚齐出，大浩小浩羡慕得两眼睁大如乒乓球。院内的空地不怎么宽敞，我只好蹲在墙边看，越看越着迷，男人的刚毅和果敢全都在这一招一势中比划出来了，他是X氏的第几代传人我不关心，从这八极拳中释放出来的浓重男人味才最吸引我。
“首长，你看，所谓迈步神形就是力争达到五原则：熊肩虎背鸡鹤腿，尾闾中正神贯顶，满身轻俐顶头悬，沉肩坠肘，含胸拔背！把握好这五原则，太极拳就不难练好了。”
“嗯，好！小鬼，总队为备战全国武警散打比赛准备成立一个集训队，我看你也参加吧。”
“是！”
我上前得意地拍拍祥子的肩，说：“来，教我！”
父亲说：“好啊，这下我有太极秘书了。”然后就在一旁合不拢嘴，母亲看了一会就把父亲拉进了屋去。
我发现祥子跟巍哥一样，也是挑我双腿的毛病，他说无论这鸡鹤腿落到哪儿都必须是行如画弧，如果我永远不改腿外八的习惯，只好另立门派，不叫打太极叫舞太极好了。我被他这些话刺激得猛吸几口冷气，愤恨地说：“我不练了！”没想到我这一生气，他眼珠便像触电一般弹过来盯到了我的脸上，并一把将我拽到他胸前手把手将动作细致地分解指导。两个弟弟朝我做了个鬼脸马上跑开了，素华一直靠在客厅门边黯沉脸不作声，似乎不太喜欢我和祥子这样靠近。
我被祥子含在胸前有一些紧张，也有一些激动，但心里却是喜欢的。他掌心的力量非常大，握得我全身直冒热汗，从他嘴中吁出的粗气正好喷灌到我的头顶天门**的位置，不时有麻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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