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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琰叔母,是在济南绲叔祖家后院阁楼上。那时我为了找到一本先秦古书独自上到那儿,当我踩着孜孜嘎嘎的楼梯爬上去的时候,我听到楼上传来撞击声,是老鼠?还是偷书贼?我疑惑的慢慢从玄关探出头去查看,在靠壁的大书箱边漏出了她一段碧绿的罗纱。
当知道我已经发现她后,她大方的从后面走了出来,轻轻的笑了。看着我惊诧的表情,她不慌不忙地道出自己的身份。她是彧叔父的妻子,中常侍唐衡的女儿,常常偷跑上楼来看书。当知道她的身份后,我急忙想要回避,身子刚转过去。她已经叫住了我:“别走,你一下去,他们就都知道我偷跑上来了,求你别下去1我迟疑了,最终在她哀求的目光下,我坐了下来,微微背对着她,带着责备的口气问她:“你跑这儿来干吗!?”虽然她是叔母,毕竟还是个小丫头,这样同她说话,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看书啊!和你一样。昨天你上来取书的时候,我就已经躲在这儿了,只是没想到你才过了一天又来了……”说到这里,她轻抿着嘴,笑了。“你常跑到这里来?”“恩,以前公公教他读书的时候,我常躲在书房外偷听,后来被发现了,只好到这里自己找书看了。”她口中的他指的是彧叔父,才11岁,但已被人认为是王佐之才,名气海内共知,连我也不禁叹服。“他也和他们一样,只知道成就自己的君子形象,根本就看不起我。”琰叔母小声嘀咕道。这我是知道的,琰叔母是中常侍唐衡的女儿,唐衡现时权倾朝野,生杀在口,和左悺并称为“左回天,唐独坐”,绲叔祖只是迫于压力结了这门亲事,但内心是看不上这户人家的,因此琰叔母虽然无人敢管,但也无人会和她亲近,倒也着实可怜。心里这么想着,我口气上也松动了,和她有的没的聊了起来,还回答了她几个自个儿看书时不明白的地方。一直说到先秦法家和名家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上楼来的目的,草草地给她解释了一两句,找到了那本书,就准备下楼去了。“你以后能再到这里给我讲讲吗?我还有好多不明白的地方。”我迟疑了一下,背对着她点了点头,“后天上午我还会来看书,你有空的话就在这里等我吧。”说完,我逃也是的下了楼。
过了两天,我依约来到楼上,她早早的等在了那里。我慌慌张张地开始和她解说疑难,但渐渐的我完全忘记了那层隔阂,她是如此的聪颖,常常让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每每为了回答她的问题,让我思索老半天,然后豁然开朗,发现以前读书时遗漏的问题。那一个上午比我一个月想通的问题还要多,时近中午,她急急忙忙下楼的时候,我居然有那么一点不舍,当时的我觉得自己也真是好笑。就这样我在绲叔祖家一住就是半年,每隔三五天,我就在小阁楼上给琰叔母讲上一课,日子过的倒也清闲。
世上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半年后的一天,绲叔祖在例行的考查功课后,随口说到:“那女孩子好学之心倒是蛮强的,你以后给她讲课也不用偷偷摸摸的,每三天在南书房给她讲吧,让彧儿也跟着你读书,也免得人闲话。”我唯唯诺诺的答应着,慢慢的退出了房去
从那天以后我开始了每三天一次在南书房的尴尬经历,彧叔父虽然年幼,但气度大方,并不为里外种种所动,每次都平平静静的读书,偶尔也会提出种种疑问与我探讨,也对琰叔母的提问做出自己的解答。然而我却日益感到困扰,渐渐的我明白了,我是喜欢上这女孩子了,这……这是不应该的,我知道的,我不该喜欢上自己的叔母,就算她不过是个14岁的女孩,就算彧叔父仅仅11岁……我该如何是好?这种荒谬的事情怎会让我遇上,可笑,真是可笑……在一个深夜,我独自坐在月下良久,做下决定——忘了她,就算是她就日日在我身边,我也要忘了她,我能做到的。
从此后,我仍然每三日来到南书房与二人一道读书,我对自己说我已经忘了她了,忘了那个女孩,现在和我读书的是彧叔父以及……琰叔母。
象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我在绲叔祖家的修业接近结束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而且叔父已经来信说了,希望我回乡一次,父亲在世时结得那门亲事也该到过门的时候了,我应该可以摆脱那让我疯癫的夜夜对月独坐,不用再面对那几乎让我无以承受的日日见面了。
最后一次踏入南书房,我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彧叔父与她已如往常一般坐在了那儿,见我进来,彧叔父就问道:“听说你后日要回乡了?”我微躬了一下身子,话的同时我偷眼向她看去,只见她拿了本《庄子》静静的看着,脸上木木的没什么表情,我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是该回乡了,她只是把我当作一个能教她读书的普通亲戚而已吧,我还留恋什么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那些书是父亲送给你的,已经收拾好了。你呆会就拿回房去吧。”
“恩,多谢叔父叔祖了。”
两天后,我带着那些书逃也似的离开了叔祖家,策马缓缓走在官道上,盲目的注视着两旁人物风景,我说不出的沮丧,原来我还是忘不了她啊,不过这个到如今似乎无什重要的了,我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而家乡已经有位未过门的妻子在等着我了,我……该回家了。
夜宿驿站,是个很好的月夜,一切都亮堂堂的,我又习惯的坐到了廊前,独自望向那圆的让人侧目的玉盘,哎~何必自寻烦恼,如此好的月夜不如在月下读读书算了,我从行李中捡出一本来,信手翻开,书页中滑落出一张素笺,我拾了起来,笺上是我熟识的纤纤小隶:“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刹那间,天地似乎颠覆了,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模糊,只有那五十个字在我眼前不停的旋转,旋转,但也渐渐的变的模糊起来。我轻轻闭上眼睛,让盈眶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哎,今夜的月色真的很好,可惜看不见那闪烁的牵牛与织女星。

第二天清晨我匆匆给叔父写了封信,说尚未做好迎娶准备,而且希望在外游学一段时间,请叔父见谅,写完打发驿站送去,然后解了马走出驿站,我呆立在路旁,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回乡我是不愿意的,去迎娶那个姑娘是我的责任,现在的我真的能够平静的完成这个责任?我无法相信自己能做到。再去叔祖家?那又能怎么样,难道能带着琰从那儿出走?可笑可悲!天地之大,游学,游学,不如就去游学吧,当这个伤口上长出厚厚痂壳的时候我再回去吧,那个父亲留下的责任是我的宿命,我还是会去完成它的,即使痂壳下还在淌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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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坐在书房中,静静的反复书写着“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十字。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这十个字我已经反反复复写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单论这十个字,就算以书法著称的钟繇也无法和我相较吧,对自己这个习惯,我也只能摇头叹息,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琰,只是常常听说彧叔父的事,现在他正在洛阳任守宫令,声名蜚声海内,想来琰跟着他会很好吧,他是个君子,必定不会亏待琰的。彧叔父很少写信给我,但每封信中都有琰的消息,以及她对我的问候。也许是因为我曾同时教他两人读书吧,所以彧叔父才会破例捎来琰的消息,也真是多谢他了。
“老爷,有客人求见!”
“我不是说了我在书房读书时不要打搅吗?”
“来人说有京师大将军的书信。”
何进?他有什么事要找我,我微微皱了皱眉头,拉开门,整了整衣冠走了出去。
何进的书信说希望我能入京师为官,并许诺拜我为黄门侍郎,说圣旨很快就到,希望我做好准备。入京为官,不过是他何某人收买人心,显示权势的手段而已,我何必去赶这个热闹,我正想拒绝,但忽然想起,琰也是在洛阳啊,也许能够见到她了,这么多年了,她大概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吧。洛阳,就去洛阳看看吧。
洛阳自有它繁华富丽,种种奇观,我都没时间仔细欣赏,匆匆拜见过何进,我便前往彧叔父家拜访。
“啊,是你,来洛阳几日了?”“昨日刚到。”“恩,坐吧。荀安,去中门叫他们知会夫人一声,就说公达贤侄来了。请她出来相见。”我的心一下子几乎停止了跳动,连应该的推辞都忘了说出口,半晌我才想起,连忙补救道:“这不大好吧,请代我向他问安就是了。”“不,你不比他人,当年你曾与我们同室读书,不用讲那么多的禁忌,再说琰也希望见见你,她常常问起你的消息。”
门外一阵配环丁冬,由近而远,我越来越觉得难于呼吸。门开了,琰走了进来,她身量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整个模样都改变了,不再是当年那种清纯的美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的美丽,美得让我无法逼视。她略略向我略略颔首示意,淡淡的说:“公达一向可好?”我急忙稳定心神,答道:“多谢叔母挂念,侄儿一向过得还算不坏。”她似乎也调整了一下呼吸,微微得深吸了两口气,再点点头,“那就好。”说完就急急退出了书房。我也坐立不安,和彧叔父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叔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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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中阴冷潮湿,何颙已经受不了折磨自杀了。不知道是否有人关照,我受的刑罚比他少了许多,不过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跟着去见他的,刺杀董卓是何等大罪,我又怎么能以身免呢。可恨不能杀掉他以谢百姓,这等恶贼死有余辜,怎奈事有不密,可恨,可恨……
忽然外面传出一阵喧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站起身来只见牢外来了一个武官,还带着一小队士兵。难道今日就要绑缚刑场,哎,想不到我荀攸魂断今日,琰,转世我还会见到你吗?
武官来到我面前,躬身一拜,“荀大人,恶贼董卓已经伏诛,下官特来请大人朝堂议事。”原来如此,看来我还得再在这尘世呆着,呆在这有琰在的尘世。
回到家,换过朝服,正要赶去上朝,唯一留下的老仆递给我一封书信。是彧叔父给我的,我匆匆打开一看,信中说他已除亢父令出京以避乱世,并说可能会往冀州居住,奇怪的是他说让我去洛阳他住的地方有东西托付于我。难道是琰有什么东西留给我?我无法多想。朝会散时,时近深夜,但我还是急急忙忙赶去看个究竟。
磕门进去还有三五个仆人在,听我报了姓名,就献上茶,通报了进去,怎么回事?彧叔父不是已举家迁走了吗?还留下这么多仆人干嘛?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公达……”,我转过身去,琰竟然是琰,“你怎么……”没等我话说完,她就递给我一封信。信还是彧叔父写的,他原来早知道了,一切他都知道,当琰同他一起收拾给我的书籍,并借机留下那首诗时他就已经知道了,信上说,他回去后会伪称琰在归途遇染病身亡。我整个人呆住了,这……彧叔父他……
“他的两个孩子都不是我生的,我和他一直没……”琰静静的说着,她是早知道今天的,而我……太多的喜悲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梗得我无法说出任何话来。
“老仆人已经被先打发走了,他走时带的和留下的仆人都是新雇的,什么也不知道……”
“琰……”“恩!”“琰……”“恩!”“我终于可以叫你琰了。”“我也终于能听到你这样叫我了……不过我以后还是得改个名字,你还是只能没人时私下这样叫我。”“对!对!我们也要找个地方静静的住着,只有你和我。”“到哪儿去呢?”“巴蜀吧?我明天就去请为蜀郡太守。”“恩。”…………
今夜的月光又很好,还是看不到牵牛与织女,也许他们也躲到哪儿幽会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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