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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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殿下,这是王太子的书信。”
还是那个黑影,龙泱接过来信笺,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二殿下,封王病重,希望您快些回去。”
“我知道了。”
他的父王自从新州之役后受了重伤,一直不好,这三年来封国内部的一些势力暗自交锋,实在不是西征的好时机。
“二殿下。”黑影忽然跪了,“请殿下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因为一些人一些不必要的事情耽搁。”
“我不想再说第四遍,我知道了。”
那个黑衣人一直跪在阴影中,龙泱走了。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他的父亲需要他,他的兄长需要他,他的臣民需要他。
这些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他不能逃避的。
手掌上用内功把根本就没有看的信笺挫碎,成粉末了,他这才回到周府。
月下明烛,有人轻语。
“我们用的是一种月亮历的历法,还有一种是太阳历,那种并不适合农人耕田,虽然神宫也有记载,可是我们并不用那个。”
周离歪在床上,凤玉在一旁陪着他。
“历法不是之前流传下来的吗?”凤玉既然是花魁,自是见多识广,她喜欢和周离聊天,也喜欢听他说一些事。
“是。可是因为其中也会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所以才需要修正,而且,这个直接影响农时,绝对必要。”周离继续说,“天朝还是以农为本,这是万千黎民的生计。”
“大人,这些您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不能出去玩,所以就窝在家里看书。后来遇见我的老师,他学过很多杂学,就教了我很多,不过这些在外人看来都是机巧的玩意,登不了大雅之堂。”
“大人能说来听听吗?”
“算历法,算星辰的轨迹,还有测量地理,铸造利器,甚至连种植瓜菜也有。要不是现在没有时间,我会自己种的,凤姐姐,其实我小的时候种过,比他们种的都好。”
周离眉毛皱了皱,“不过这些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用的事。天朝讲正统,讲出身,讲文章,就是不讲做事。在他们看来,一把利剑也不如一篇锦绣文章顶事。”
“大人做官很不快乐吗?”
周离仔细想了想,“也没有,我毕竟不是那些非进士出身,有志难申的人。”
外面脚步声响,凤玉站了起来,他知道周桥来了。
“大人,我先回去了。”
龙泱推开门,看见他们,凤玉冲着他一点头,就走了。
“还不睡?”
龙泱过来给周离试了一下额头。
“嗯,白天睡的有些多,凤姐姐陪我说了会儿话。”
“都说什么了。”
坐在他的床边,周离很自然的偎了过来,这么抱着他,给他盖好了被子。
“说我都会什么,凤姐姐很钦佩我呢。”
很得意的样子。
龙泱掐了掐他的鼻子,淡淡笑了,“小东西。”
其实那些话龙泱也听见了,又说了一句,“看那么多书对身体不好。”
“不是,是身体不好,才看那么多书的。当时读书的时候年纪小,野心大,想走很远。”
这到是龙泱第一次听周离说起自己对以后的想法。
“原先我还以为你不想走很远呢。”
“是没有那么钻营吧。”周离又像猫咪一样在龙泱身上蹭。
“那是因为都想好了,只要一步一步做好就可以了。我走的都是直路,当年的状元及第为我开了一个很好的门,南京翰林院少詹事以及今年的主考官,这可以让天下仕子半数出自我的门下。而礼部尚书又称为大宗伯,则是六部中最受人尊敬的官职,我又会做这些事情,如果一直顺利的话,我可以在二十五岁之前入阁拜相。”
龙泱听着直皱眉,柔声说,“走那么远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周离仔细想了想,说,“读书就是要考状元,做官就是要做阁老,以后进了内阁就要做首相。这些好像都是天经地义的,为了什么呢?”
他说,“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阿桥,天下只有我不要的东西,还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周离笑了,笑的好天真,可是龙泱却感觉有些残忍。
也许平时那个撒娇诬赖的样子,龙泱总是忘记这个人毕竟出生江南仕族,具备野心和坚持,并且还有平常人没有的才能。
怎么这么矛盾呢?
如同猫咪一般柔顺的少年,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如果,真的是如果,周离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那么他把他带走,带到封京去,一样给他荣华富贵,那该有多好?
为什么他也不是那样的人呢?
“周离,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很宽厚,有担当。”
抓起他的手,这是一双握剑的手,并不柔软。周离握在手中,“你小的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那年在永嘉老宅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痕,一定很疼。”
别人看的见的是他的荣耀,而周离看见的是他的伤痛。
龙泱听着他继续说。
“后来我们在南京,你总不说话,当时我总是欺负你,可你还是对我那么好。”
“对你好的人会很多。”
龙泱说着,手还抚弄着周离的头发。
极黑极长极密。
“不会,除了父母之外,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人好。郑王信任我是因为我揣摩他的心意,老师他们器重我是因为觉得我是一个能用的人,就连上次只见过一面的如阳王,他送我折扇也是因为他认为我们之间的联盟对我们都有好处。”
“如果我不够花费心思应付郑王,就在封二王子围困雍京的时候我就断送了前程,也许还有性命;如果有一天我和老师他们不再一条心,他们也不会再看我一眼。我获罪或者如阳王获罪,这把折扇都不具备任何价值,他不会救我,我也不会救他。”
“可是阿桥不一样。就算我是一个白痴,你也会对我好的。”
“我的阿桥虽然是一个胆小鬼,可是却是一个好人。”
龙泱听他说。
原来都是同样孤独的人,所以才会聚在一起吗?
周离把龙泱的手合在自己手掌上,整整大了一圈。
“阿桥,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会养我吧。”
“会。”
“你喜欢我吧。”
意料中的没有回答,周离又嘟起嘴巴。
龙泱低下头,轻轻亲了他一下,虽然只是在脸颊上。
周离拉住了他,慢慢起来,一点一点的亲着,可是,……
龙泱被惊吓一般推开了他,他,他居然用嘴唇去勾引他的**。
“你怎么了?”
周离看着他这个样子,很受伤害。
“不用,你不用这么做。”
“我只想帮帮你,我说过,不想让你受委屈,我,……”
龙泱忽然抱住了他,声音沙哑着说,“求求你,周离,求你,不要这样。我的阿离不要这么做。”
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求他呢?
周离根本就不明白他的痛苦和恐慌,虽然感觉他这样很胆小,可是,……
你的,阿离吗?
为什么,明明喜欢我,却不肯承认呢?
为什么呢?
叹气,他还是胆小。
不过这样被他抱着,感觉**。
又困了。
周离迷糊了起来。
陆风毅是帅才,这是龙泱在佩服了左箴之后,唯一佩服的将军。
他在短短的三年之内,不但完全收复了新州,还将封国的海军从新州周围的几个大岛屿上完全驱离,并且一些分散的兵力开始向辽东挺进。
龙泱甚至需要回新州东边的封国靖内的琪琳城一次,重新部署。
他对周离说的是这几天是他娘亲的忌日,他需要回家乡祭扫,周离让他路上小心,微笑的送他走了。
可是等十天后他回来的时候,周离已经不在雍京了。
“两天前,大人接到老家的一封信函,二话没说,带了四个人骑马赶回去了。”凤玉说,“当时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本来不让他走,可是他说什么也要回去。”
“是永嘉来的信吗?”
“是老爷写的,说是,……”
凤玉咬了咬嘴唇,“老爷知道大人和你的事了。大人回去,是领罚的。”
周家三百年的豪门,拥有匪夷所思的严密的家法,在周家人心中,所有祖训,宗法,那简直比天还要大。在过去,曾经有多位周家的子孙因为触犯家法而被逐出家门,或者是在宗祠那里自尽的。
龙泱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些事情听起来很遥远,和自己都扯不上关系,可是眼前?
周离身体那么弱,本来就脆弱的身体再加上长途骑马奔波,如果又被他父亲责罚,那后果真的无法设想。
龙泱转身要走,凤玉拉住他的袖子,“周桥,你做什么去?”
“我回永嘉。”
“周桥,你不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吗?如果你去了,那么事情更不好收拾了。大人是周家如今的家主,而你现在的身份不过是周家的仆从,如果连大人都无法反抗的事情,你以为你能做什么?”
龙泱甩开她的手,可是凤玉站在回廊的台阶上,看着一步一步走下去的龙泱说,“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那么迷恋你,甚至到了足已经混淆他的理智的程度了。”

“可是我知道,周桥,你在对他的感情上太懦弱,我不知道你究竟怕什么,我只看到你一面拒绝,一面又情不自禁的往里陷,早晚有一天你会把你们两个都毁了的。”
龙泱握紧了双手。
“在你看来,无法回应的感情就是懦弱吗?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懂什么是真的感情吗?那不是谁给你的金子多,谁就爱你那么简单。”
凤玉见他忽然回了嘴,格格笑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认为我是只认钱财不认人的女人。其实在观止楼这么多年,我看到的比你多。我喜欢的那个男人,他的父亲是如今的内阁大学士文鼎鸶,而他本身只不过是雍京的名宦公子,他不具备反抗他父亲的能力,他甚至不具备爱我相信我的坚定,所以在必然要伤害他之前,我必须放弃。”
“周桥,你缺乏的就是这份魄力。要不选择放弃,要不就坚定的走下去,如果左右摇摆,那么你们受到的伤害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龙泱取了自己的剑,披风和马,他必须到永嘉去。
不然他会疯了的。
凤玉还是不明白,他和周离都具备可以反抗家人的能力,但是他们却拥有都无法放弃的东西。这些不是外人强行加在身上的,而是与生俱来,甚至是自己选择的。
对,龙泱是个胆小鬼,在周离面前是个胆小鬼。
他懦弱,无法面对这样的痛苦,他会欺骗他的爱人,甚至他会给他最深刻的伤害。
可是,此时。
他只想亲眼看看,周离安然无恙。
昙夫人很难受,她见过儿子憔悴的样子,可是还没有见过他这么憔悴的样子。天气越来越冷了,周离穿着白色的丝绸袍子,外面罩了一个软水貂的半袖坎肩,头发没有梳起来,进门的时候摘下的帽子把头发挂乱了。
脸色白的没有一丝的血色,眼睛下面全是清黑色的,脸颊上消瘦的只能看见尖尖的下巴了。
怎么会这样?
她原先以为儿子和周桥在一起会被好好照顾的,谁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
怎么会这样?
一向懂事的周离怎么会被那样的人迷惑了呢?
“娘。”
周离把自己的披风递给旁边弯腰等待接东西的侍女。
昙夫人艰难的说,“你爹,在正堂等你。”
“嗯,我知道。”
“离儿,那里还有族里面的几位长老,他们,都很生气。”
周离一笑,“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劳师动众的。有这种功夫还不如去做些正事,也比在本家闲磕牙好。”
“离儿,你这是坏了祖宗的规矩。”
冷冷一笑,却拥了一下母亲的肩头,周离说,“规矩有人立,就不兴有人破吗?”
周离伸开胳膊,让侍女给他换衣服。这一路风尘劳顿,衣服上全是灰尘,要更衣之后才见人。
这种袍子有宽大的袖子,腰间挂佩玉,头发也好好用水梳好。
“离儿,这样的话让人议论不好。”
周离啪的一下子向两边甩了袖子,“理它做甚?”
昙夫人看着这样的儿子,长的已经比她高了,已经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孩子了,那种可以称为冷静的感觉有些陌生。
“离儿,别和你父亲硬碰,服个软好不好?”
“娘,放心,没你想的那么凶。他们不敢的。父亲是舍不得,而族里那些人是不敢。”
“儿子,你父亲不想阻止你和,……,他只想你娶亲就好。我知道的,这样的事情虽然荒唐,可是不过是小孩子贪玩,这和你喜欢个猫呀狗呀的没有区别,都是玩意儿。”
“娘!我希望你可以尊重我,尊重我的感情。”
周离笑了,“娘,儿子一生中能遇见这样的人,是荣幸。”
昙夫人不懂。
她真的不明白。
龙泱日夜兼程,还是晚了一天,当他到永嘉周府老宅的时候,正好看见从这里到祠堂外面的几重院落的大门完全打开。
这天下雨了,江南冬天的雨,缠绵刻骨的阴柔寒冷。
那个人就笔挺端正的跪在祠堂前面,身上是白色的袍子,而后背已经被藤条抽打的伤痕流下的血迹盖住了。
据说,这是因为有郑王的圣旨而往开了一面。
只是打了十藤条,然后在祠堂前面跪三天,除此之外别无惩罚。
龙泱要进去,周家的家丁抽出剑拦着他,而龙泱则第一次在这里,抽出了自己的配剑。
那些人很奇怪,这样的人,……
这么看着旁边,好像俯视大地的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逃妾生的奴仆呢?
龙泱不说话,他往里面走,居然没有人敢进一步的拦他。
昙夫人在祠堂外面的院子中哭的眼睛都肿了,她知道周离撑不下去了,他现在已经快昏迷了。忽然她听见外面有兵器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那个周桥进来了。
她忽然跪在周演的面前,“老爷,离儿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既然不想断了周家的香火,就别再这样了。”
周演的脸色不好看,他知道儿子的倔强,他知道儿子软绵外表下的桀骜不驯,他甚至知道儿子心机和才华,可是他就是不知道儿子的感情。
那么多的人他不喜欢,怎么就喜欢一个男人?
而且是真的喜欢上的这种?
究竟为了什么?
是哪里来的孽缘?
重重叹了口气,“让周桥进来吧。”
这个时候,周离仿佛用尽了最后一口气,软软的倒在雨地上。
龙泱进来刚好抱住他。
是完全冰冷的身体。
龙泱并不想住在周家的老宅里面,他甚至想就这么带周离回封京,可是周离此时甚至太虚弱了。旧日的伤,连日的劳累,再加上新伤,还有淋雨着的凉,这些都纠合在一起,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周离根本走不了。
往日即使小小的着凉都能让他病上几天,现在,龙泱心真的凉了。
周离牙关咬的死死的,根本就灌不进去药。
永嘉这里的大夫都看遍了,可是谁也不能让他把高热退下去。
龙泱甚至开始怀疑,当时周演就打了他这么几下,是不是已经算定了,以周离现在的身体根本就熬不过去。
昙夫人哭的昏过去几次,周演虽然不说话,可是也看的出来他好像老了很多。
龙泱差一点就想掐死他。
用药液给周离擦全身,小心避开他背后的伤,可是这些都没有任何起色。
往日的周离病中也会做怪,现在的他真的好像死了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眼睛一直闭着,死死的闭着,怎么叫他,摇他,他都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反应。
会这么失去他了吗?
就这样失去他了吗?
龙泱头皮发麻。
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面对那么对的死人,面对自己那么重的伤,他甚至看见了自己的骨头,可是都没有如今这样的绝望和恐惧。
慌乱中,他终于想起了一个人,他不顾好好想想,马上写了信笺,当传令的鹰飞到夜空上,他颤抖的手才似乎能平静了下来。
如果,他一来,那么在封国内的奸细就会很快追踪过来吧。
他叫的人,是封国王宫太医,林康。
如今世上唯一能救周离一命的人,只有他。
可是,得到的结果,也许还是会失去他。
但是龙泱宁愿这样。
即使分开了,即使今生再也见不到他,即使他恨自己,即使,……
至少他还活着。
至少,周离,还能活下去。
对于三天后来的这个大夫,周家人已经彻底不抱任何希望了。对他们来说,现在就是拖日子,不过死马当活马医了。
林康用刀刺了周离的几个**位,把血放了出来,又在他的身上插上了几根金针,并且用了猛药,到了第二天凌晨的时候林康才从周离身边走出来。
这里只有龙泱和他。
“二殿下,他可以活下去。”
龙泱一听,脚软的跌坐在椅子上。
“可是二殿下,相信不久,郑国的探子就会彻底知道您的行踪。”
“我下个月回京。”
林康暗自笑了,他低头说,“静候二殿下佳音。”
“殿下,新州那里似乎已经配了那种长剑,据说是他们兵部新打造的,对我们的震慑力很强。”
“我知道了。”
周离那里的图,也画好了吧。
那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待下去呢?
周家这里的宅院是很典型的江南庭院,敞开的轩窗,外面是花园,湖水,还有亭台。
清晨会有一些鸟儿鸣叫的声音,淡淡的,却更显得庭院中的清幽。
龙泱醒过来,他的身边是空的,没有人。
很慌张看了看四周,就看到了那个人。
回廊外面是残荷水面,他披着衣服,就站在回廊上。
手抬起来,有一只凌翅鸟落在上面,用红色的喙轻轻啄着他的指间。
“你醒了。”
周离声音还是嘶哑的。
龙泱走到他身前。
他格格的笑着,侧脸在龙泱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对不起。”
“我的阿桥是胆小鬼,肯定担心了。”
龙泱抱着他,静静的说,“以后,不能这么任性了。”
还是那样的笑,“有阿桥在身边,我不怕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在你身边,要自己小心。
周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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