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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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场寒飕飕的秋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面被过往的破烂不堪的手扶拖拉机溅的到处都是泥浆,干瘦的几棵龙尾松东倒西歪地插在丈把宽的马路边,才下地的麦粒儿一眼望去还涩涩地未能透出青来,满地里尽是稻镰割剩下的光秃秃的稻根,一副颓败萧索的样子。沧沧茫茫的天空中还天女散花似的飘着蓬蓬松松的细雨,我没防住这天会变得这么快,顿然冷下来这么多,身上不免穿得单薄了些,又忘了带把洋伞,只能和麦冬同挤在一把小小的折伞下面,干一脚湿一脚的,在路上停停走走。
麦冬一手打着伞,另一只手斜插在裤兜里头,嘴里只管口沫横飞,也不在意我是否在听。我只管袖着手,紧缩着脖子,瑟瑟地,时不时地听麦冬念叨:“你也高兴的,看你怎么摆平呢?早起就跟你讲这门姻亲是联不得的,你硬要横插一手,破了我的好事倒不打紧,这下好了,有嘴给别人说,现在还要替他们擦**去!明摆着抬别人家的棺材到自己家里去哭嘛。”我死命抖了一下,并没搭言。麦冬又道:“喏,过了那座木兰桥,前面那个叫北沿上的小庄子就是了。你想好怎么说。俞长河昨天打电话给我说是惠芬这回喝的不少。上次是安眠药,躲过一劫,这次是农药,前儿才出院,又洗肠子又洗胃的,瞎糟贱自己。这个女人也真是的,别人看着都心痛,寻死也会换着花样,一会儿‘雪碧’,一会儿‘可乐’的……”麦冬说着自己也笑了,我也笑了笑,还是没有张口。

麦冬又燃上一支塔山,接着道:“武明常这畜牲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拈花惹草的惯了。放着惠芬这么好的女人不要,偏寻鸡婆粉头去,堂堂一个大学生成天闲散在家吃喝玩乐,不思量挣份工作。现在我们一帮儿谁不比他强些?魏国新瘸着一条腿么人家摆个茶店儿也混着像个人样儿的。他倒好,空有一副好皮囊,绣着花的枕头一包草。有事没事,连累到我们身上。这回我见着他就要问他把去年八月半借他的一千块铜钿要回来,不是我芥菜籽肚肠气量小,也要给他些压力的。你借他的三万五千块还不知能不能要回来的呢?反正你堂堂交通局的局长是不在乎这些小钱的。”我见麦冬说的起劲,便冷笑了一下。麦冬见我不开言,便嗔怪道:“你别只管缩着颈脖,倒是说句话啊。你牵的线,我保的媒,现在惠芬被害成这样,如何打发呢?是离是合,捏定个主意啊。”

我长叹了一口气,道:“能怪谁?两个人自找的。你追求过惠芬,说话自然向着她些,上回听刘艺青说:惠芬现在也是越发懒了,成天趴在麻将桌上,丈夫孩子死活不管,这就保不准明常外面干坏事。两个人梅香拜把子——还不是一样的货色。”嘴上说着,不觉到庄子上了,两条瘦得跟耗子似的狗一个劲儿地朝着我们乱吼,麦冬气不打一处,弯腰抢了块砖头砸去,恰好砸在领头的那只狗的身上,那狗痛的汪汪直叫,飞一般地躲到庄后头去了。

麦冬此前来过这里,我是头一回来,虽说跟明常是大学同学,又在一个宿舍蹲了四年,情同手足一般,他结婚又是我牵的红线,可正好那时我跌断了小腿,便未能成行。这现成媒人就让给了麦冬。惠芬其实也不是外人,是我们隔壁班上的,跟明常正好又是同乡。我那时是系里的团委书记,惠芬跟麦冬都是我的手下,那时候团委经常会个工作餐,明常便常来揩油,人又长的帅气,惠芬年纪轻轻的姑娘保不住心花花的。再兼我又从中拉线,明常又是轻骨子,三言两语的,俩人便上了床了。麦冬其实一直恋着惠芬,但自从惠芬爱上明常,便与麦冬冷了下来。麦冬又不好开口向她道明,头一层我放了话,说赞成明常与惠芬结合;次一层,与明常又是同班舍友,便不好再纷争,只得茶壶里煮饺子——有苦说不出,痛煞恨煞。

麦冬又领着我拐过了一条窨沟,走到那条进庄子的石子路的尽头,麦冬收了伞道:“就是这里了。你敲门吧。”我打眼望去,这死鬼的乡下地方。灰旧的八字门楣被淘气的孩子们用红红黄黄的粉笔头写满了一加一等于二的数学难题,尚未油漆的两扇稀松的木门帖了一副褪色了的对联:你富你富随你富;我穷我穷任我穷。一看便知是明常的手迹。我打响了东侧的门环,也许是用力过猛,门是虚掩着的,一使劲便推开了。我便趁势打开大门,堂屋内乱七八糟,满地是砸碎了碗屑、剩饭剩菜,还有小孩子的尿和屎。我不由眉头一皱,满鼻孔过来尽是尿屎混杂着馊饭菜的呛人的味道,屋子里也没打灯,黑不隆咚的,我怕不留神踩到什么,便朝里叫道:“明常,明常,我和麦冬来了。”这厮也不答理,直楞楞地从内房走到我面前,像个鬼似的,我显些被他吓一跳,几天不洗的头发脏乱地像个鸟巢一样,倦怠的面颊左侧划了深深地五道血口子,下巴被浓密的络腮胡遮了个严严实实,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冒牌西装里头裹着一件发黑发黄的内衣,下身只穿着一条邋里邋蹋、血迹斑斑的内裤,人倦缩成一团,嘴里死命叨着劣质烟,也不言语,一副丐帮第二十八嫡传弟子的浪荡相。

我本就窝着一团火,大老远地把我找了来,又是撞着这样的场景。便开口道:“你还有些故园大学本科毕业生的样子伐?像你这副死相样子也有脸在外头宿妓嫖娼?你娘佬子一辈子的面子都要被你塌个精光的。你要嫖娼你也嫖出个人样来噻?像个乌龟王八膏子丧门神似的,就看死你只有这么些出息。起初死皮赖脸托我找惠芬的也是你,成了你老婆,被你开了脸了,你反倒不知作息起来了。嫌她没替你养个儿子出来,那也要怪你那***不挣气。你要外面寻人替你养儿子的,这下好了,一死一伤的,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噻?”

明常不敢言语,只管捏着烟**抽得火星四溅,我也打着手在胸前赌气不张口。麦冬问道:“那个婊子难产死了,你怎么打发她的?”
“给了她老公四万块钱,算是了结了。”
“你咯赤佬,说不象你。那婴孩也是死的?”
“是死胎。本身就先天梅毒,就算活着只怕也养不大。”
“那你做什么青天大头梦要去生个儿子呢?自己的一张血盆大口都图不饱的。惠芬现在怎么样?”
“在里屋床上呢。你们进来吧。”
我道:“黑灯瞎火的,家里面跟毛房差不多,你断手断脚啦?不能理一理?”

明常只管在前面走,我和麦冬小心翼翼地跟着明常,穿过长满了荒草的明堂,到了明常跟惠芬住的房间,明常一脸苦瓜相,在房门口止住了步。我拉开了灯,和麦冬走了进去,惠芬内侧着脸,朝里床睡着。僵乱的头发散落的满枕都是,被子又脏又臭,床下一只盛满尿屎的痰盂发出阵阵的骚腥味,床前一大摊呕吐物又散发着甲胺磷的药臭味,满屋里没一处干净,靠南沿窗下的沙发上散乱地放满了过季的衣裳,茶几上尚未清洗的瓶瓶罐罐、盘盘碗碗堆得到处都是,电视柜前的一个塑料盆里装着几条污秽的内裤,卧房中央又是一大摊小孩的尿液,左侧靠内墙的一排贮衣柜门屉洞开,里面翻乱成一团。


我实在看不下去,扶正了一张打翻在地的折叠凳,走到床前,轻声唤道:“惠芬,是我,我来看你了。”这个女人先是不理。缓后折过身来,一张死人样的苍白的脸也无一丝笑容,神志呆板地对我道:“你来啦。”我本想骂她一通,动不动就轻生,看她这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便把她的被子往里床挪了挪,在床沿搭了半个**,问她道:“现在好些了?要吃些什么吗?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她先倒还能挺住,及至我说她成什么样子了,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哭道:“这样的人家,我还不如死了算了。”麦冬在一旁急道:“你就是瞎想,你死了,人家还不心疼死……”我看了麦冬一眼,麦冬没把话说完。我道:“年纪轻轻的,才二十六岁的人,成天死啊死的挂在嘴上,你倒不觉着难听。小俩口磕磕绊绊总归有的。明常又不是很坏到哪儿去的人,就是馋猫不怕腥些,年轻人也保不住。你成天占在麻将桌上不回家,你让他到哪儿去熬饥?自然要到外面去了,你日常守紧些,俩个人抱成一团地过日子,有什么困难扛不下来的?就怕你们心不齐,你只想着赌台上赢钱,他只想着妓院里生儿子,你说这日子怎么支撑下去?”惠芬哭道:“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他都跟人家十月怀胎了。去年跟王村倪三鬼子家的张寡妇有一腿,我开始还只不信,后来领到家里来了,就在这张床上赤条条地干那事,被我抓住了,你说我要不要寻死?后来他稍收敛些,我还以为他改过自新了,便没盯紧。没成望刚走了张寡妇,又来了刘妓女,这回居然要跟人家生出儿子来了。幸亏那婊子害人精天生的梅毒难产死了,要不然我还不知怎么办呢?我要告他的重婚罪。短寿命,促狭鬼。你看看,家徒四壁了,还要赔人家难产的丧葬费,四万块钱全是借来的,这日子还怎么过?我不寻死我还能干什么?”麦冬也陪着哭道:“你不还有我们,大家同窗这么多年,又是至亲朋友,我们还会见死不救?”惠芬道:“我就是舍不得你们和我的孩子。”我说道:“麦冬,你陪着惠芬说说话,我去找明常商量商量怎么办!”我便起身到隔壁房间去,麦冬趁势坐在了我的位置上,色迷迷地拉着惠芬的手,安慰着她。

我走到隔壁房间,明常趴在一张八仙桌上狠命地抽烟,我敲敲桌子道:“熄了,熄了。老婆都要没了,还有心思抽。你想想你现在该怎么办?你就甘心当条淫棍,成天搞搞**就有饭吃了?人家做鸭还能做出些名堂来,你倒好倒帖了不算,还要赔上夫人了。你成了无业游民浪荡子了,坐吃山空,这寒酸的日子还怎么过?同学们聚会你还有什么脸去参加?”明常道:“我也是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口。她田惠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也知道,在大学就是出了名的**,我跟她第一次就知道她不是处女了。”我骂道:“你这土的掉渣的老观念。说话也好含蓄些。”明常道:“她合着给我戴了顶绿帽子我都不知道呢,我外面找个女人也是该应的。”我顿了顿,拉了条长凳对着明常坐下道:“早晓得你们会成这样,我先就成全了麦冬了。我明知麦冬在追惠芬,偏让你得手,还不看在你我交情,你就怎么会是这样捧不起的阿斗呢?给你们租房子,让你们遂心遂意地同居,都是我一手张罗操办,到头来,我是吃力不讨好,竹篮打水一场空。”明常哭丧着脸道:“我跟惠芬起先只是玩玩的,谁会顶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有了孩子了,我还在纳闷呢,一肚子的苦水向谁诉说!我们两个人天生命相就相克,合着也走不到一处。”我道:“生米都成了熟饭,你还在反悔,瞎念叨有什么用?”我随手打开挎包,拿了一千块钱出来,道:“喏,我送佛送到西。这一千块钱你拿着给惠芬买点吃的。人家跟了你,拜完洞房就讨饭——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还作践人家,亏你还伸得出手来打她。”明常只不语,也不客套一声,收了钱,又燃上了一支烟,漠然地看着我。

我看看天色不早,起身踱到房门前,打算叫麦冬走人,见麦冬正握着惠芬的手劝得热火朝天。便又缩身回到八仙桌前,我道:“孩子呢?让我见见呢。”明常道:“都在庄西头的老屋呢。”我道:“那我叫份外卖来吃。”我便拨通了外卖的电话,叫了一份青菜狮子头,一份肉末粉丝煲,一份奶汤鲫鱼,一份炒雪冬。

约摸过了三刻钟,外卖总算来了,我招呼麦冬吃饭,便走进房去,麦冬还是抓着惠芬的手心疼地不放,我道:“你这饭还要不要吃?回城的车都要赶不上了,你准备住这儿了?”麦冬方恋恋不舍地松了手。跟我走了出来。

我又用饭盒盛了些鱼汤想送给惠芬吃,麦冬说他不饿就不吃了,自己便端着鱼汤过去喂惠芬了。我跟明常边吃边聊,我道:“正经找份工作,有了孩子,自己也老大不小的了,收敛些吧。死了那条心,你娶了她,她就是你的人,好好过日子。能怪谁?认命了吧。”明常道:“我何尝不想?可惠芬她不愿意哪。成天只要打打麻将。我跟她草台夫妻难久长,结婚两年了,十天倒有八天在吵闹的。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了。”我道:“那你是怨我这红娘月老了?”明常蒙头吃着饭,也不搛菜,吃着吃着泪水就流了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见他这样,便劝道:“哭有什么用?看你这么窝囊,我们当兄弟的心里头就好过?女人嫁不着一个好老公她也满心的怨哪。”明常哭道:“她怨,我还怨呢,我做了王八,还要替别人来养个闺女!”我听的一惊,立马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道:“天也不早了,我就走了。那三万五千块钱你留着吧,不急还。”
我拎起挎包去叫麦冬,麦冬还只管抓着惠芬的手四目对泪,我道:“麦冬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让他们早生安歇。”麦冬泪眼汪汪的,道:“惠芬你想开些,明后天我再来看你,你上城住些日子吧,同学们好有个照应。”惠芬道:“我上哪儿住去?”麦冬道:“我那儿也空着房子,逸群那也空着房子,你挑着住。”我道:“上城来住我们两个大男人家,谁来照顾她?你也想着简单。”麦冬不言语了,起身跟惠芬道别。

我跟麦冬走了出来,天竟又阴又冷,雨下得更大了些,我把敞开的衣服门襟裹紧了些。走上来时的柏油路,路上行人明显稀少多了,隐约几个晚归的菜农,驾着三轮子的车迎风艰难慢行,风也吹的更猛烈些了,麦冬也打起了寒战,哈着冷气道:“惠芬着实可怜!她还想着一个人。”我问道:“谁?”麦冬道:“不是我。”我不敢再问下去了。麦冬道:“你的官轿坐的好稳当。”我又陷入了沉思。

路越走越窄,雨越下越大,我们的前途迷迷茫茫的,什么也辩识不清。俨然冬天就要来临了,忽来走过来一个疯子朗声高喊:“玩女人不留情喽,生小孩没有爹喽。”我顿时浑身辣辣的,额头冒出了缜密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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