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十七章 主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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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这么对我,安德森先生,你不能这么对我。”
随着蜡烛光晕的扩散,一个刻意压低声调却仍然显得异常愤怒的声音在低矮的,充满混合臭气的底舱舱间内响起。
“哦?”
烛光跳跃,旺盛,照见点火人弗朗西斯干净白皙的脸。他把烛台放在充满深刻痕的脏木桌上。桌子对面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穿着绣银边的重领绸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此刻正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抱胸,尽量不然身体的其他部位碰到任何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弗朗西斯说着,眼睛从当做椅垫的外套上离开,移到对方面孔上。
那是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眉长而浓,双目有神,坚挺的鼻梁,饱满的唇边蓄有薄薄的铁青色的胡渣,配上挺拔的身型和考究的衣服,完全就是少女绮梦中的拯救世界和她们灵魂的英俊的骑士。只是现在,充满血丝的眼珠和因为疑虑和焦躁却要假装愤怒的表情完全打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小丑。
“贵方给我的许诺是子爵待遇,封地是西塞别那高地和芦苇海滩,不是现在——噢!你看看脚下的毯子,简直像刚从腐臭泥沼捞出来一样。——我受够了,这些污秽,臭气,马尿味的劣酒,还有这个死人一样连服侍人都不会的护卫,到底我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我要见穆比尼奥大人!现在!立刻!”
“我想你不会想见到他的。”
“什么?”
“我是说,他不在这里。“
“他当然不在这里了,他忙着享受呢,对吧?”
“没错!“一点也没错,弗朗西斯心里说。享受双倍的提神剂,散发着腐肉味道的枷锁,浸盐水的皮鞭和热情如火的烙铁。也许还有钻人心肺的嗜骨虫蚴,那是鸽组逼供的特殊手段,在不影响性命的前提下,这种折磨手段都是被默许的。有些残忍,但是弗朗西斯并不同情他。因为那是淫人妻女得到的回报之一,在他和他母亲上蒙下骗的统治下,即使是鸽组内部也有不少受害者。他们可不像普通民众那样只满足于仇人被正法。
“他必须履行约定!你们要的我可都已经照做了。”
“你好像什么都没做,除了对我发脾气。”
“注意你的用词,先生,穆比尼奥派你来之前没有告诉你应该如何尊重像我这样有价值的贵族吗?或者只是——等等,你是什么意思?那个疯女人还没抓住?”
“疯女人?恩,你是指,简娜公主?”
“当然是她!该死的!我不是告诉你她会去的接头点了吗?”
“恩哼!”
“那为什么还没有解决她?”
“解决她?你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她可是你们左赛敦的公主,而且还是你的未婚妻。”
“那不是你应该知道的!快告诉我她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我想有个人比我更有话语权。“弗朗西斯笑着说,走到门边,拉开。舱门外是一脸怒容的简娜,双手下垂紧握,似乎已经忘记了令她不适的恶臭。
“麦克海尔,罗伊。”她的目光越过弗朗西斯死死地盯着那个目瞪口呆的年轻人,咬牙切齿地说。
“简娜••••••亲爱的••••••”被称为麦克海尔的年轻贵族猛地站了起来,桌子上的烛火一阵摇晃。“安德森先生,你••••••这怎么可能!”
“给这对年轻人一点时间独处吧。”弗朗西斯拍了拍在门边像雕塑一样呆坐着,一直一声不吭的守卫说。随后出门,在和简娜擦肩而过的时候把核桃塞到了她的手里,对她说,“别把船拆掉,你只有五分钟。”
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透过重重木板,扩散到全船。落在栀杆上小憩的信天翁被惊起,振翅高飞,远远地绕着船盘旋。瑞拉猛地拉开舱门,探出头和甲板上的卡利妮娜互相望了望,后者轻轻地摇了摇头,于是她又砰地关上了门。附近原本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弄得大惊小怪的水手们顿时一言不发。
这时日头已经落下,夜幕笼罩。船也行到了深海区,波浪的起伏逐渐大了起来,风帆鼓胀,船身微微倾斜,以一种催人入眠的缓慢节奏摇摆,安静地破浪前进。路过的一个小岛落在身后的夜幕里,只留下一片黑漆漆的影子。弗朗西斯和那名守卫走出船舱,站在左舷,看着那个影子。
“环礁岛,现在离外城已经几海里了,不准备说点什么吗?“弗朗西斯说。“好像见到我之后你就没再说过话。”
“我还能说什么?“守卫摘下皮帽,露出苍白消瘦的面孔,两只眼睛藏在肮脏打结的头发下,亮光一闪即逝。两名水手举着风灯走过,黯淡飘忽的光照见了他的脸。和他的语气一样,充满了疲惫和无奈。正是久违了的斯迪芬,罗兰。那名白衣白剑,以骑士精神为荣的罗兰家族的长子。

在法师塔折断的那天早上,他在学院门口被逮捕了,罪名?没有罪名,只是众目睽睽之中被粗暴地缴械,踢倒,捆绑。然后在骑士们的簇拥下,他看见自己梦中的女孩和眼前这个人在肆虐的龙卷风和万千道惊慌失措的目光中甜蜜地拥吻。
他无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就像现在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和弗朗西斯交谈一样。
这个和自己一样本应是家族政治失败承担者的纨绔子弟好像走上了一条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道路。这是斯迪芬时隔数月再一次见到弗朗西斯时产生的第一个想法。这个判断很准确。
经过了家破人亡的剧变之后,此刻的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般轻狂无知。一个轻而易举地把自己从学院反战激进份子的围殴中解救出来,并且不用通过官方通牒就能遣送一名本已被禁足的异国贵族的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所以他没有拒绝弗朗西斯关于通过不合法的手段遣送自己回国的提议,即使他知道随着罗兰家族的衰落,自己在塞比奥已经一无所有。
那又怎么样?即使自己富有天下,她也未必会拿正眼自己。她眼里有的,只有他而已。一丝苦涩的微笑出现在斯迪芬的脸上,他想起了上船前,雅琳微红着脸,在几个同伴的打趣中羞涩地和弗朗西斯拥别的场面,打扮成侍卫的自己低着头和她擦肩而过。身前是一望无垠的海面,远处的商船鸣着汽笛,海面上荡漾开的是长长的尾迹。
“我还能说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又重新戴上了皮帽。鬓发压在帽檐下,遮住了眼眸。
弗朗西斯默然。右手拍了拍胸口,摸出一个镶嵌着银线的檀木盒,打开,拿起一个东西,递给他。
“掺有微量醉龙草的雪茄。让你忘记忧愁的东西。”迎上对方疑惑的目光,弗朗西斯说。
“我不需要用这种腐朽的东西麻醉自己。“
“我认识的一个老头也曾这么说,他是个酒鬼。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光着膀子在礼拜堂平顶上唱歌。他说这玩意毁了他一生,但是又不恨它。“见他没有接,弗朗西斯笑了笑,把雪茄放在船舷上,指头粗的雪茄滚了几下嵌到夹缝中。弗朗西斯打了个响指,中指上悬浮起一朵淡橙色的火苗,凑过去,点燃。抖灭火焰。”你知道为什么吗?“
斯迪芬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应该恨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一个被过渡使用的工具。许多人总是喜欢把责任推到别的事情上面去,女人,金钱,还有权势,说这些东西诱惑了他们的心,所以自己才会做出这样那样的事情。可是他们似乎忘了,得到和享受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们努力的初衷,只是谁也不愿意承认。“
“我的导师是个聪明人,喝醉了,他的麻烦只有一个,账单。而不喝醉,他就要面对一大堆麻烦。“弗朗西斯吐出一个烟圈。”麻醉品是给有麻烦的人准备的。让他们忘记忧愁,哪怕只是一小会。“
”期盼,努力,罪恶,肮脏,贪婪,腐朽,沉溺,生命就像一个陷入泥沼的过程。也许你能挣扎很久,但是到最后,你还是会沉下去。所以,现在你可以选择吸,还是不吸。”
斯迪芬认真地盯着那支雪茄,慢慢伸出手,拿起它,看了一眼弗朗西斯,手指弯曲,捏扁雪茄,然后把它丢进深海。
“很高兴你拒绝了我的好意。”出乎斯迪芬的意料,弗朗西斯没有对自己近乎挑衅的行为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笑了起来。他丢掉夹在指缝的雪茄,红点在黑暗的水面划过一道红线,消失不见。随后他把整个盒子递向斯迪芬。
“拿着它。”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有些料峭的夜风吹过,风灯忽明忽暗。斯迪芬定定地看着弗朗西斯,没有伸手去接。“这是什么?”
“清泉平原和回音山脉反抗组织的联络方式。“
“那些暴民?“
“是的,没错,不过我的立场不允许和他国内政纠纷牵扯到一起,所以,反抗组织。“弗朗西斯把盒子拍地一声,按在船舷上,然后两根手指按住它,推向斯迪芬。
“原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你不担心我把它送给赛比奥二世,换取对家族的宽恕吗?”
”你已经做了选择,斯迪芬,你已经做了对自己来说最好的选择。我想你会用好它的。”
斯迪芬正想再追问,弗朗西斯却已经转过身,面向舱口不再理会他。几声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之后,简娜的身形出现在灯光下。斯迪芬深深地看了弗朗西斯一眼,然后低下头拉紧帽檐,右手不着痕迹地把不大的盒子扣在手心,侧身让过简娜,返回船舱。
“比我预料得要快啊!”弗朗西斯迎着简娜说。“你没杀了他吧?”
简娜没有理他,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微仰着头,不让盈盈的泪水落下来,然后坚定地说,“我要去黄金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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