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盛夏，灼人的阳光照射了一整天以后，护城河的水位开始衰退，因为夹缝中的苔藓而显得暗青色的砂岩城墙上，坑坑洼洼的水洼也蒸发得只剩下最后一点水渍。越过墙头迎风猎猎的赞比尼亚双狮互吼旗，可以看见城内接到和广场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士兵们，他们围着露天的篝火余烬，光着膀汗流浃背地大口享用杂粮糊和新鲜的羊肉汤还有碎牛肉。赫莲娜男爵预料得得一点也没错，相对于国仇家恨，战斗后的士兵们更在乎的是能不能及时喝一碗热汤暖暖身。血战一晚上带来的疲惫和恐慌在热气腾腾中烟消云散。没人再提起河面沉浮的尸体和那些曾在夜幕中令他们毛骨悚然的咆哮声。远处空地上，新的锅又架了起来，鱼香味顺着风从碎石铺设的街道上弥漫，换岗的士兵们闻香而来，在军官们的监督下很快排成了长队，他们大声喧哗，呼朋唤友，喜笑颜开，仿佛真的已经大获全胜了一般。整个达泰摩那尔谷地领主城池仿佛一夜之间摆脱了阴冷的暴雨，春回大地，暖意袭人。
只是，真是如此吗？
“赫莲娜男爵让热情的市民们宰杀了城中一半的肉畜。以犒劳大家在这一战中的勇气和活力。所以，”站在高台上，查尔斯男爵迎着将士们狂热的目光，优雅地一摊手，言简意赅地说。”尽情享用吧！“
他知趣地没有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虽然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拉拢人心树立个人威望的绝好机会。
作为一名军火商人，其实查尔斯男爵并不是十分合格，因为他的战争常识非常匮乏，但是幸运的是，他正确的政治立场弥补了这个缺憾。这是他能以普通商人的身份从诸多实力强劲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获得大批军火订单的重要原因。
每个成功人士都有自己铭记一生的警言，或者教条，查尔斯的教条就是从那个有些刻薄的老贵族手上接过沉甸甸的赏钱时，老头说的那句。
——赢家的意思是，永远站在胜利者的这边。
目光穿过马车车窗，望向雕刻着帝国元勋的喷泉和人头攒动的碎石路，似曾相识的场面让查尔斯男爵的思绪随着马车的晃动而陷入那段他一直不愿意去翻动的回忆。
那时候的自己是个瘦弱的小，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查理森家的小猴崽，和几乎所有贫民窟出来的孩一样有一段灰色的童年。整天在纺云城歌剧院广场还有附近的街头徘徊，用脏兮兮的袖擦拭那些阔佬和贵族们跨下马车的靴，换取丢到锡盆里咣当响的钱币或者马车夫劈头盖脸的一顿鞭。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通常除了鞭以外，不会有更多的责罚，而自己除了要填饱自己的肚外，还必须晚上回家的时候给贫困潦倒的家庭带回一块足够三个人吃的硬片面包。
他以为自己一辈将会这样乞讨下去，直到有一天，无人驾驶的马车内，有个浑身是血的人出一个金币，要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战乱年代的一个金币对一个贫民窟长大的孩几乎意味着全世界，年幼的查尔斯毫不犹豫地带他躲到了家中空荡的地窖中，就像他随后毫不犹豫地领着纠察队来到地窖处一样。
直到现在，查尔斯男爵还不认为是自己的错，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对自己有好处的选择，而那名叛逃的贵族则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一个十多岁的终日在街头晃荡的孩怎么可能不明白城内流血月发生的事情呢？
——为什么出卖他？
——他认为他值得一个金币，但是你们愿意出一百个。老爷。
——如果他出两百个，你就不会出卖他了吗？
——不，那样我就有三百个金币了。老爷。
——非常好，你叫什么名字。
——查尔斯！
——就叫查尔斯？
——是的，我是平民，没有姓。老爷。
——想有吗？
查尔斯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是犹豫再三还是惊喜得说不出话，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最终的回答是‘是’。这是自己一生中第一次正确的选择。
而现在，查尔斯男爵目光落在落日余晖中越来越近的爵府，心跳就像当初回答老人的问题时一样，慢慢加快起来，他知道，又是做选择的时候了。
早晨在城墙的话不是偶然的，关于兰比尔的请求早在一天前就应该和赫莲娜男爵汇报，但是查尔斯觉得自己可以用这件事不着痕迹地再试探一下上面的意思。果然，自己在战后的故作失态让疲惫的赫莲娜男爵终于放松了警惕，他从她的口风中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政局动荡。金蔷薇并不认可公众默认的皇储继承人兰比尔爵。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虽然自己在官面上一直对兰比尔表现出一名苛刻的长者应该有的足够的冷漠和苛责，但是那些只是给别人看的东西，私下里自己和兰比尔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不可调和。在一天前还曾钻上他的马车秘聊许久，用自己和陛下的交情弥补关系。因为陛下许诺自己赤铜矿完整的开发权的条件就是点拨兰比尔，让他获得足够上位的军功。而蔷薇会的意思仅仅是一句‘必要时协助特使。’查尔斯男爵认为两者并不冲突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就算这一切计划都因为左赛敦的突然介入而告终。就算自己从得知事情有变后立刻和兰比尔划清界限，自己也不得不面临阵营的选择。
这些，赫莲娜男爵不会不知道。现在他必须修补这些错误，让自己站到正确的位置上去。面对精明的赫莲娜男爵，也许坦白一切是个不错的注意。
查尔斯男爵走下马车，别扭地摆弄了一下略微歪斜的头盔，——他还不是很习惯自己脑袋上戴上的是铁桶而不是轻软的宽沿帽，跺了跺同样沉重的军靴。咳嗽了一下，该有的措辞飞快地在脑海里预演了一次，然后他点了点头，身边从侧门出来迎接的门房上前推开了暗红色的大门。
此时此刻，左赛敦军营内，赛比奥和左赛敦双方关于战术的争论达到了白热化。
“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反正这次不能这样就算了，我们在城下损失了四千人，换来的确是你们的从长计议？“
“我军初到，需要休整。“
“休整个屁！你们分明是害怕有损失不想担当责任！想在我们后面捡便宜！“
“士官长，酒可以尽管喝，话可不能乱说，我们不想痛宰赞比尼亚那些牲口，又何必出兵。这里离我们的防线足足有八十里，严重违反了三河协防条例呢。“
“谁还会在乎那玩意。“
“对啊！你们不在乎，那是不是我们的攻守同盟也不在乎呢？“
“那不是一回事！听着，我们现在是协同作战！协同作战！明白吗？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困城不是长久之计，我们需要趁赞比尼亚援军到来之前攻破这座城。否则就要面临被夹击的危险。”
“只要挡住河西走廊的隘口，我们就能有足够的时间拿下它。“
“很好，问题回到了，为什么你们没有攻打河西走廊？“
埃林元帅和斯达林，洛夫冷眼看着幕僚和副官争得面红耳赤。依旧一言不发。彼此心里都明白看似激烈的争论其实并不会改变什么。无论如何对方是不会放过这个打压赞比尼亚的机会的，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付出的代价会多大。
群山尽头的河西走廊里来是赞比尼亚的边关重镇，同时也是个贸易天，它的本身是个扼守着龙骨荒野和密林沼泽还有通往翡翠内海的一个码头。这个码头是黄金海岸商业联盟和包括赞比尼亚还有北面各种高原部族在内的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国家之间最重要的货运中转站，流货量仅次于奥兰纳学院的外城码头。是作为一个内陆国家的赞比尼亚获得稀缺资源的唯一手段——除了和臭名昭著的走私商巨槌交易之外。
每年都会有很多地精和矮人选择在这里坐船去黄金海岸商业联盟或者奥兰纳学院。偶尔还有蜥蜴人或者半精灵的出现。当然这是题外话，不过这也能从侧面证明河西走廊的繁华程度。
可以说，只要攻克了河西走廊，这场战争就已经胜利了一半。没人傻到认为得被困在达泰摩那尔谷地的赞比尼亚半数骑兵能阻挡住左赛敦和赛比奥两大主力军团的进攻，而在天险的帮助下，赞比尼亚其他援军根本无法及时救援。就算他们能打进来，也是在付出极大的代价之后的事了，到时候面对士气旺盛的两国联军，恐怕非但不能挽救达泰摩那尔谷地的灾难，反而会被一起吃掉。而且谁也不能保证北面的游牧部族能抗拒住诱惑，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蠢蠢欲动。这是个殊路同归的结局，不管赞比尼亚高层是决定全力抵抗还是丢卒保车，他们都找不到能阻挡灭国的命运的东西。
只能只是要占领那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除了天险以外，赞比尼亚人还在那里常驻了一整个装备精良兵种完善的师团，虽然也是三万人，但是战斗力完全不是眼下弗朗西斯麾下的三万农夫能够相提并论的。其中最著名的战斗法师团一场法术风暴就能让严重缺乏高阶施法者的后者丢盔弃甲，更别提全身漆甲，手持全钢武器的骑兵了。作为整个赞比亚除了皇城护卫以外装备和士兵素质最优秀的常规留守力量，他们就算对上埃林的狮吼军团精锐也不见得会落下风。埃林不愿意直撄其锋，拥有银脊座狼这种非常规力量的斯达林，洛夫也不愿意。
斯达林的本意是，己方对达泰摩那尔谷地领主城池进行猛攻，对方支撑不住时必然会向最近的河西走廊求援，这时候赛比奥人就有机会偷袭对方。就算没有立刻拿下，势必也能给城里负隅顽抗的残部造成致命的心理压力，迅速瓦解对方的决心。到时候围城放开一个缺口，潮水一样的残兵败卒涌向河西走廊，那样的话又是一个两难的结局，他们接纳，自己趁乱攻击，不接纳，己方在他们的眼皮低下斩杀这些士兵。然后转而全力进攻河西走廊，奥兰纳大陆人类王国中军力排名前五的两大王国的合击，就算是一个王国的都城也能轻易拿下了，何况是一个只是险峻了一点的要塞？
斯达林，洛夫的计划很好，只是他没有想到与赞比尼亚势同水火的赛比奥人居然拒绝了。他本以为他们会求之不得。他的眼睛开始眯起来了，他非常不喜欢计划之外的变化。
“我们需要一个完善的计划去实行，而不是一个不合理的借口。因为你们开始佯攻了我们就必须越过这么长的警戒线去偷袭一个要塞？什么烂借口？你是不是喝多了？士官长？”
“我今天到现在为止滴酒未沾，倒是你，满嘴酒气的！你真的仔细听了我的计划了吗？还是你根本不愿意和他们正面开展？我很怀疑你们此行的诚意。“
“我们的主帅都亲自来了，还说这种混张话，你是不是活腻了？“
“你他妈的说什么？“士官长激动地一拍桌，站了起来，手按在腰际，才发现佩剑已经在入席前被摘走了，于是他指着埃林的副官破口大骂，”我要你为刚才的话道歉！不然我们现在就去门口，我要让你看看到底是谁活腻了！“
一名士兵匆匆地进来，走到斯达林，洛夫面前单膝略微点了一下地，随后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埃林注意到一直面无表情的斯达林，洛夫嘴角**了一下。
“很好，你旁边的要不要一起来？我忍你们两个很久了，正好一起收拾！“埃林的副官也站起来。指节捏得爆响。
“不用了，他一个人就足够了，士官长，小心点，他再怎么嚣张也是友军，失手打死了对彼此的大局影响不好，不过拳脚无眼，就算真得出现了什么意外，我想元帅也会体谅的！”幕僚阴测测地说。
“你有种再说一遍！“随着一个酒杯撞碎在幕僚身后的武器架上，埃林的副官更愤怒了，他左右看了一下，没有找到更有杀伤力的东西，于是擎起了座椅。旁边的人纷纷拉住他。
“害怕了吗？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够了！“斯达林，洛夫沉声说。
“我会的！宰了你之后我会把你的帽挂在我的马鞍上！以纪念你这个口无遮拦的蠢货！“
“好了！”埃林说。
怒气冲冲的两人分别被自己人按下，虽然还愤愤不平的，但是己方首领发话了，只好按捺住脾气，重新座好。他们知道自己的表演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是领导直接对话的时候了。
“我相信贵军的目的我方一样，都是让赞比尼亚人为他们所犯过的错误付出代价。“斯达林，洛夫看着埃林，慢慢地站起身。”不过就像士官长刚才说的那样贵军遮遮掩掩的态度实在不能令人放心。“
埃林摊了一下手，示意继续，他知道对方没有说完。
“不过没关系，我明白谨慎是必须的，我方肯定有什么也让埃林元帅你顾虑。我们没有必要在这些细节上纠缠不清。赞比尼亚杂碎们就在我们眼前呢。为什么我们不在解决他们之后再讨论点别的，比如分赃问题，那个话题可比现在的愉快多了。“
“分赃问题？”埃林问。
“是的，分赃问题，也许你们赛比奥会有更加优雅的词，但是要我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
“分赃问题！”埃林重复了一次，然后开始意味深长地微笑。“当然！”他说。
“在我们左赛敦有个古老的习俗，在每次出猎之前，不管之前交情如何，结伴的人们都会聚在一起，用牛耳尖刀挑开一头牲口的脖，大家一同畅饮鲜血，以示合作赤诚。军队里也延续了这个习俗。”
“歃血为盟？“
“没错！歃血为盟！当然，为了更符合军队铁血的风格，在仪式的形式也稍微改变了一下。“说到这里，斯达林，洛夫拍了一下手掌，刚才和他附耳的士兵和另外两人推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
斯达林，洛夫把一把弯成一个犀牛角模样的匕首抛到埃林桌上，埃林的眼睛眯了一下，旋即恢复自然。
斯达林走近还在奋力挣扎，眼神极惊恐的年轻人。“告诉他你是谁！”他拔下堵塞住他嘴巴的肮脏的布团。
“不要杀我！别杀我！我父皇会出大价钱赎我的，他8226;8226;8226;8226;8226;8226;”脏布团又回到了兰比尔的嘴里。说出那番话以后，他不再挣扎，只是满怀期翼地看着面带笑容地离开席位走近到自己身边的埃林元帅。后者温和地笑，让他觉得宽慰。甚至忽略了埃林手中轻轻掂着的利刃。
埃林仔细地看了一会兰比尔污秽的面容，随后抬起眼，目光隔着他和斯达林，洛夫的相交汇。他看到从未露出过除了冷笑之外表情的斯达林这会正在微有自得地微笑。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然后他也笑了，手中的牛耳尖刀漂亮地打了个旋，在兰比尔的脖上勒出一条红线，转瞬间，红线决堤。兰比尔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向后仰去。
拍！拍！斯达林，洛夫开始鼓掌，惘然了一瞬的左赛敦将领们旋即醒悟，开始附和。地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士兵将还在弹腿的尸体往外拖。
“左赛敦龙翼军全权负责西线，河西走廊和草滇台地。赛比奥狮吼军团接替围城。直到攻克！”斯达林，洛夫说。
“不，”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幕僚的手僵在空中，斯达林，洛夫皱起了眉头。
埃林把牛耳尖刀哐啷一声丢在桌上，拍了拍手。不理会斯达林，洛夫疑惑的表情，目光从愕然的赛比奥将领面上掠过。
“计划照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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