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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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爷!”荳荳一震,万岁,皇帝,不就是这个国家最大的掌权者,自己难道交了什么好运彩,连爹爹都没见过的人,竟然让自己进宫第一天就能遇到。以后回到家里,大概也是夸耀的资本呢。
她正想得有趣,身子却几乎要倾倒。她一看,却是柳白苏使劲拽自己的袖子,再一看周围已经黑压压跪倒一片,自己再不跪,怕要被当作反叛拿下了。她忙双腿一弯,跪在人群中,心想,这皇帝还是少见为妙。听说伴君如伴虎,这好大的威风,还是远离点。她又往后跪了两步,躲在一个身材略为丰满的淑女身后。的ca
跪了好长时间,才听到远远传来一声,“都平身吧。”这声音听着倒不难听,低沉悦耳,还带点说不出的倦味。
怎么会这样?荳荳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皇帝的声音怎么会有倦态?她随着众人起立,刚好抬起头,双目向那着黄袍的人望去。却觉两道锐利如电闪的目光向她们这一群扫射而来,连忙低下头,心头起伏不宁。皇帝看上去竟然好年轻,也就二十出头,跟自己大哥年纪差不多,面容白净清俊,束手而站,皎皎如春月柳。她不由想起以前看的《世说新语》中对美男子的描述: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皇帝的声音又响起,“你是飞燕吧?”
她向声音传出望去,见皇帝站在杨飞燕面前,脸上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道:“你小时候朕见过。”
“是,陛下。”杨飞燕垂下眼帘,恭敬答道:“在鲁王府。”
皇上的笑容加深些,他注意到杨飞燕的长睫毛微微颤动,道:“不错。那时朕还是鲁王。”
杨飞燕正要再接话,皇帝的脚步已经移开。她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而透明。
荳荳只觉脚步声更近些,终于在离自己不到三尺的地方停下,只听皇帝问道:“你是柳权的女儿?”
柳白苏没想到皇帝会和自己搭话,忙按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毕恭毕敬答道:“是,陛下。”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民女柳白苏。”
“白苏?哪两个字?”皇帝心想,这名字倒有趣,比她那张娇媚的施满脂粉的面孔倒更清雅些。
“回陛下,白乐天的白,苏东坡的苏。民女老父最喜欢这两位大诗人,就给民女起了这名字。”柳白苏答道。
皇帝的笑容更加明朗,道:“好名字!柳权不愧风雅名士。”
柳白苏冉冉下拜,道:“谢陛下夸奖!”她抬起头来,见皇帝一拂袍袖,已经上了銮舆,渐行渐远……
她忽然升起一股惆怅,想起爹娘告诉自己的一些当今万岁的事迹:今上是李氏皇朝的第六代君主,单名一个“冽”字,是先皇高宗的第十八子,从小聪明,深得先皇疼爱,封为鲁王,所以在孝惠皇后去世后,先皇把他的母亲穆贵妃立为继后,以便子以母贵,立他做太子。他即位时只有十八岁,可英明决断甚至过于先皇,他的元配严氏是将军严吴门的长女,宣化元年选为太子妃,一直做了九年的皇后,可惜去年薨逝。锦贵妃也是那一年选为太子侧妃的。听说皇帝文武双全,骑马射箭文章书画音乐,无不精通。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皇帝对女人的标准也高,能被他看上的真是凤毛麟角。至今做皇帝十年了,他身边也只有去世的严皇后、锦贵妃、徐仪妃、周和妃、郑颐嫔、杨馨嫔、德贵人、容贵人等几位,比起历代皇帝的风流,的确算少之又少。而自己有是否有这个幸运加入这个行列,为爹娘争得这份荣誉?她悄问自己,想起刚才皇帝说道自己好名字的笑容,心里觉得有些底气。但杨飞燕呢,她比自己更早得眷顾垂问,想到这里,她不禁想杨飞燕站立的方向看去,不想她也正看向自己,两个女人的目光一撞,彼此似乎都有数,大概这些淑女中,她俩将是竞争对手。
到了鸿禧堂,是一个四围合抱的大院子,据说历届备选淑女都在这里安置过。还有人兴奋地提到宣化元年的选淑,那届不是有孝元严皇后、锦贵妃;还有广信三年的选淑,选出徐仪妃、周和妃、郑颐嫔;广信七年则有杨馨嫔、德贵人;而今年广信十年,谁敢说这届的淑女不出几位妃子娘娘呢。
荳荳和一个叫俞念梅的淑女住在同一间屋子。她打量那个女孩,洛阳人,生得甚是**可人。二人正相互招呼,柳白苏忽然气呼呼走进来。
荳荳问:“柳姐姐,你住哪间屋子?”
柳白苏没好气答道:“东边第二间,可是要跟杨飞燕一起住。”
荳荳一下明白她的烦恼,就道,“算了,反正只是住罢了。”
柳白苏道:“谁想跟贵妃的妹妹住!受罪。”
俞念梅插口道:“其实也不见得。很多人可能还很想和杨小姐住。”
荳荳笑,“不错。如果柳姐姐不想住,让给别人好了。”
柳白苏道:“那林公公不许换。”
荳荳心想,柳白苏未免把杨飞燕看得太重了。其实只是住住而已。但毕竟柳白苏和她还有那么点远亲关系,她就道:“那只能先住下再说。你闷了,不妨来找我们玩。”
柳白苏看了俞念梅一眼,忽然问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俞念梅道:“我叫俞念梅,洛阳选来的,这位姐姐大概是柳家小姐吧?”
柳白苏奇道:“你认识我?”
俞念梅低头微笑,道:“今天万岁爷在大家面前和姐姐说话,谁不知道姐姐的大名?”
柳白苏脸上不由露出得意的表情,的确,这份荣誉岂是每个淑女都能有的。
荳荳也看着她,不由想到晌午见到的皇帝,心里微微自嘲,这人太漂亮了,自己看到的那刻也几乎失魂。不过皇帝再漂亮又能怎样,自己还是过些平淡的生活最好。光是现在看柳白苏和杨飞燕的斗法已经够头疼了,何况以后……倒是听说皇宫有许多胜景,不知这几天可有机会逛逛,也不算白来皇宫一趟。
她正蹙眉沉思,猛然被人推了一把,却见柳白苏看着自己,笑道:“王妹妹,怎么了?”
荳荳不好意思笑说,“哦,我在想现在安置下来,不知可以到哪逛逛……”
柳白苏笑道:“真是傻主意。马上要复选了,有好多规矩要学,哪有时间逛?再说以后可以好好逛。”
荳荳道,“你们自然可以以后逛。我可没想过复选能选上,还是逛逛好,省得出了宫还说不出宫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俞念梅奇道,“王姑娘,你不知道吗?过了初选就只能留在宫里了。”
荳荳大惊,道:“啊!怎么这样?那为什么还要复选?”
俞念梅道,“复选只是分出上中下三等呀。上等的经过皇上过目,就会直接封为主位。中等的则分到太后、皇上和妃嫔身边当差,至于下等,大约会成为闲散宫人,这可没定规的。”
荳荳心想,怎么这样?看来这五年劳役是难免了。自己就去做最下等的吧,可能自在一些呢。不过幻想又破灭一个,不免有点难过。
转眼在鸿禧院住了七八天了,每天都有学不完的规矩,见皇帝的,给主位们问安的,答首领太监话的,真是规矩多多。
这天正在大堂听尚礼监的李公公讲节日恭贺请安的规矩,忽然小林子鬼鬼祟祟在殿外探头探脑。
李公公停下讲授,问小林子:“什么事?”
小林子吐吐舌头,规矩答道:“尚宫局的万姑姑和曹姑姑带人来了。”
李公公正要说话,已见二人从殿外走进来。忙起了身,趋前道:“二位宫正一向可好。”

那略显中年发福的万姑姑答了礼,道:“李宫监客气。我二人是奉太后老娘娘旨意来的,宫监自然也知晓的了。”的a5
李公公笑道,“自然。咱家明白。”
曹姑姑环视了坐了一圈的淑女,开口道:“李宫监的课还没上完?”
“无妨。”李公公忙摆手道,“二位的事重要,还是先紧着办才是。”
万姑姑点头道,“那我们僭越了。查完也好给老娘娘去覆旨。”
众淑女听他们三人对话,都是一脸糊涂。荳荳轻声问俞念梅,“她们来做什么?”
俞念梅眉头微皱,低声道:“验身。你没看院子里还准备了棍棒。”
荳荳奇道,“棍棒干什么?”
俞念梅道,“当然有用。如果淑女不贞,……”她不忍说出那字,只用手掌做了个乱棍打杀的手势。
荳荳低呼一声,向两位姑姑看去,心道,怪不得她们这么威风,掌握淑女的生杀大权呢。
正思索间,那万姑姑已走到淑女们面前,脸上堆着笑,道:“各位淑女,本宫正奉太后老娘娘的懿旨,请各位配合一下。”说着,对曹姑姑点点头。
那曹姑姑倒是极干练的人,很快把淑女们按号排开,又叮嘱各位按号入内查验。
早有宫监把西厢房打开,作为查验之所。淑女们一个个排号队,等待被叫进去。荳荳看看手上的号码牌,第17位,就静静的等候。却不时有淑女被叫进去,出来后人问怎么查验,却个个面红耳赤,摇头不语。
她见到不免有些紧张,正发怔间,忽然听到一声尖厉的呵斥和细碎的哭泣声从西厢房传出。淑女的队伍都骚动起来,像是不约而同大家都往旁边的淑女跟前靠近了些,刚才排得长龙般的队伍霎时聚成一团。
只听门啪地拉开,两个膀大腰圆的老宫娥叉腰走了出来,那手一左一右拖着一躯苗条的身子,却是披散着头发,满脸含泪。早有认出面目的淑女低呼出声,人群中窃窃私语着,“这不是姑苏来的淑女吗?”
众人正在纳罕间,那曹姑姑、万姑姑已走了出来。却是曹姑姑立在台阶上,先用眼风扫了众人一圈,才开口道:“姑苏淑女李氏辜负圣恩,依宫规,着立毙仗下,以儆效尤。”
荳荳听得颤了一下,虽然俞念梅事先告诉她这规矩,可当下竟要发生在自己眼前,未免太令人震惊。她转头看那淑女,却是一极清秀的佳人,双眼已哭得红肿,却还在苦苦哀告“饶命”。
万姑姑看了一眼这淑女,抬起脸子道:“姑娘莫怪本宫正心狠,诸位都是要选到万岁爷身边的贵人,清白自重是首要的规矩。要怪就怪你不该心存侥幸,贪图这非分之福。”说完,她的手已抬起,早有那两个老宫娥拖起姑苏淑女,走向院子的天井处。
原来天井跟前早设了刑具,却是一只春凳,左右站着几位随来的宫娥,有两人手里提着红漆板子。
淑女们都吓得面无血色,却见那万姑姑咯咯笑了一声,对众人道,“贵人们看看也好,也好知道这皇家的恩是不好辜负的。”又对那提板子的宫娥命令着,“行刑!”
只听一声哀嚎,仿佛板子敲在众人身上,荳荳几乎要晕过去,再看柳白苏也是嘴唇发紫,看来吓得不轻;她抬起手想捂住耳朵,刚一举袖,袖子却被俞念梅扯住,她惊慌地看俞念梅,俞念梅却垂下首,她猛然醒悟,抬眼看到曹姑姑的眼风正往自己身上扫来。
可这实在太残忍!荳荳几乎要喊出声来,皇家的恩,哪里有什么圣恩似海,半点恩德未施,却要将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女儿家扼死,这是怎样的规矩!
一声声板子,伴着一声声哀嚎;板子声是轻重疾徐均匀,而哀嚎声却渐渐弱下去,仿佛使人产生错觉,这板子打得不是人,却是打在棉花袋上。
她的泪水几乎要滚落下来,仿佛这不贞的女子是自己一样,这板子打在自己身上一般;却听那弱了的哀号声忽然转向高亢,“爹娘啊!好狠心!我—何错?为了荣华富贵,就把女儿推到火坑!”
这是最后的呼告!渐渐地,那声音弱了下去,渐渐地,悄无声息。
荳荳的泪水已流满了整张脸,身子也在不停地发抖,原来皇家是这样无情,即使这女子真的不贞,不过逐出皇宫,却为那可笑的皇家脸面,竟将人活活杖死。
不知何时,队伍又重新排成长龙,荳荳回头望了一眼天井,春凳没了,提杖的宫娥们不见了,连水磨的砖石地板也被刷洗得光可鉴人,除了那水渍痕迹,仿佛刚才那哀嚎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还是春深的海棠般娇艳的女伴们的脸。
她只觉得发抖似乎是抑制不住地颤动,身边的俞念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不能再颤抖,也许连俞念梅也要怀疑自己的,她努力抬起脸,向着阳光,却听到宫监叫自己的号码,只好竭力平息一下呼吸,从众人中走出来,迈步上阶,脚下裙摆碎长,走到第二个台阶时,几乎被裙角绊住,后面传来讥笑的轻声,她的脸不自禁一红,伸手提起湘裙,上阶走了进去。
万姑姑和曹姑姑一左一右坐在紫檀八仙桌两旁,燕翅般站了两名管事女官。一等她走进来,那穿浅绿宫服的女官就翻开册子,念道:“奉先待选淑女王氏,年十五岁,江陵人氏。”
荳荳折腰一福,口中道:“给宫正姑姑请安!”
万姑姑点点头,见荳荳抬起头来,眼睛红肿,不由道,“你在哭啊?”荳荳身子一颤,反倒豁出去一样,答道:“兔死狐悲,人之常情。”说话间,却见曹姑姑拿两只眼睛斜睨着她。大概她的态度自然,万姑姑倒没在多说什么,只道:“王淑女,请走到窗边,面朝窗立。”
荳荳依言而行,慢慢走到窗前,整个身子转向窗户,脸庞也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中。
万姑姑走了过来,没再说话,仔细端详她的眉毛和额头,半天才对那拿笔记录的绿衣女官道,“记录下:目波澄澈,眉妩紧锁;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从面相来看,是守礼谨行的处子。不过还得再仔细验看。”
荳荳一听,心里虽还在悲痛中,却也双颊泛红,窘色入眼。
曹姑姑也走过来,却放柔声音道:“王淑女,请解开裙带。”
荳荳愈发面发赪,手停在裙边,不动。曹姑姑是见惯的人,就自己动手扯裙带,荳荳越发急了,伸手拦她。
万姑姑在旁道,“这是皇家的规矩。每个入宫的淑女都要验看。早点验完,你就可以早点见到万岁爷了。”
荳荳只好垂下手,闭上眼睛,感觉到曹姑姑解开上衣的带子,又让她抬起手臂,在前凑着嗅了一下。接着又解开裙带。
荳荳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只当自己无知无觉,过了好半天,才听万姑姑道“好了”,她忙用手接住衣带,收拾好衣裙。
却见万姑姑和曹姑姑含笑看着自己,万姑姑道:“恭喜王淑女,你过关了。接着就等着参加复选吧。”
曹姑姑却道:“本宫正验看了这么多年淑女,你的资质算第一品的。日后一定封妃册嫔。”
荳荳仿佛不信她说的话,惊讶地望着她,这个女人老糊涂了吗?自己的相貌顶多算中上而已,光是这届淑女的杨飞燕、柳白苏,甚至俞念梅个个都比她漂亮。她怎么说出这种瞎话来。
她却还想着那个姑苏淑女,这些话大概是对每个贞洁的淑女都会说得吧,她也无心深究,只问道:“两位姑姑,验看完了,我可以出去了吗?”
万姑姑点点头,道:“你出去吧。”
荳荳整理了一下衣衫,往外走去,走到门边,隐隐听见曹姑姑道:“脸子自然重要,不过女人的美不光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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