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上殿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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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好热,没有一丝风。
荳荳从灶下取了水,穿过麝香藤搭成的石廊,走到遍植红、黄两色美人蕉的花径上。因是天热,她没走阳光直射的近路,只一径在柳荫花影下穿行。蕉叶极肥、柳枝又长,密密遮住阳光,在她雪白簇新的裙幅上留下点点斑驳的绿影。
刚走到撷芳亭外面,正打算从竹径直穿到前面的翠寒堂去,却听亭子里有人说话,她素不喜欢听人闲话,正欲走开,却听话音里说到自己的名字,不觉驻足往里细听,只听说道:“姑姑,这也未免太不公平!她王豆蔻倒凭什么?”又有一人说话,“你这也是白气!倒是以后不要再说这小家子气的话了。要知道,她可是万岁爷钦点的上殿宫人。”又听道:“姑姑也太软弱了!我就不服气,我们到御前做侍女,哪个不是先从下殿人干起,一干就是一、两年的,才有机会升为上殿人,就是念梅姐姐干的出色,不也是四个月才升的,就这王大公公还说升的太快,怎么就她只干了这么几天下殿的活计,反倒升了,也和我们平起平坐?”
却听答道:“这是万岁爷的旨意,我们难道好说三道四?兰儿,你都在宫里呆了三四年了,难道连这个道理都悟不出?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只要万岁爷喜欢,她就是现在封了娘娘,我们还不得恭恭敬敬?”又听冷哼一声,道:“我就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安善堂来的,况且刚进宫就病,怕是极晦气的人。”又听笑了一声,道:“你这傻丫头。平心而论,她倒是极美的,瞧着和容主儿都不相上下,万岁爷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又听道:“我就瞧不上她那狂样,整天见谁都不搭理的,眼睛看人都快飞到天上去了;又不尊重前辈,刚来时还和我翻嘴。姑姑,你也不要拦着我,我可要让她吃吃苦头,让她知道上殿人可不是好当的。”
荳荳在外面听见这话,不觉吃了一惊。听那说话人的口气,倒像是上殿的林兰儿,那“姑姑”自然是管家婆武清惠,只是她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她们了,让她们这样恨自己?要说是自己升为上殿人的事,可这又不是自己情愿,昨天帮完小玉儿,就直接回灶间烧水,却是管家婆武清惠屈尊径造灶房,吩咐自己收拾东西搬到上殿宫人的值房,又让换了上殿的打扮,这一切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没想到倒被人妒忌升的太快。她微叹着,心里未免有些难过,却听“咯吱”一声,亭子的雕镂格窗被推开,她一闪身,忙避到花丛后,却见果是武清惠和林兰儿两个走出来,武清惠抚着林兰儿的背,又絮絮说了几句,两人就从竹径穿过到前面翠寒堂去了。
荳荳从蕉后转出,又独自在花影下站了良久,才慢慢走到前面去。
刚走到廊下,就见俞念梅着急地走过来,低声对她道:“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姑姑脸色不好,怕是不高兴呢。”的99
荳荳点头着,道:“我知道了。”提着水送到值房。
一进门,就听一个声音嚷道:“这才舍得回来了?怎么不在外面多逛逛?”她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林兰儿在说话。
武清惠睨了一眼林兰儿,嗔道:“噤声!万岁爷和阁老们就在殿里议事,就不能小声点?”又对荳荳道:“让你取水,怎么这么久?水都凉了,哪能用来泡茶?”
荳荳闻言也有些愧色,毕竟自己耽误了工夫,她低声道:“姑姑,我再去取。”
却见武清惠一摆手,道:“刚才等不及你,已经让宁馨儿去取了。”
正说话间,宁馨儿已提了水进来,一路嚷道:“好热!这天气真是!”见宁馨儿提水吃力,林兰儿却主动跑过去从她手中接过水,径送到里间泡茶。这一举动,被刚进门的俞念梅看在眼里,倒觉得说不出的诧异。上殿的宫人皆知道,林兰儿素来和宁馨儿不和,今天怎么这么殷勤,帮她提起水来?
正诧异时,却见个着红袍的御前牌子匆匆跑来,道:“武姑姑,李公公让问茶水怎么还不见送上去?”
武清惠沉着地点着头,却问道:“万岁爷这会子心情如何?”
红袍宫监答道:“李公公说,万岁爷今天心情似乎不好,让伺候的人都小心点,可别出什么差池。”
武清惠闻言回头对里间道:“兰儿,茶泡好了没有?快端出来。”
林兰儿走出来,手捧着螺钿嵌金丝的朱漆托盘,盘上放着一盏五彩钧窑盖盅香茶。
武清惠看了一眼她,道:“怎么,你去送茶?”
林兰儿却笑答道:“今天我都送了三回了,也该轮到其他姐妹了。”
武清惠斜目看俞念梅、宁馨儿,两人脸却转向门外,宁馨儿心道:好个林兰儿!这会子万岁爷不高兴,就让我们送去?世上难道竟是些你占便宜、别人吃亏的好事?心里想着,不觉气鼓鼓道:“我才提了水来——”的92
荳荳看着她们的表情,知道大家都有些畏难,她倒不怕皇帝降罪,大不了把她赶回安善堂,又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道:“姑姑,我去吧。我刚提水晚了。”
武清惠睨了她一眼,心道:小丫头真不知天高地厚!倒是让她去吃吃苦头也好,下回就不会这么放肆。就悦颜和色道:“好,毕竟你也是上殿人了,端茶送水也是份内之事。”
荳荳捧着茶,刚走到翠寒堂的正殿外,就听到皇帝的声音扬起,“狂奴悖恩!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她闻言一惊,觑眼看向殿里,见李冽负手站在御案前,脸上带着怒容。而阶下阁老、大臣已跪满一片。
一个身着紫袍的老臣开口道:“朱鼎臣的确犯有死罪,但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念其在河南任上治河有功——”
李冽沉着脸,冷笑道:“怎么?治河有功,朕倒该奖励他才是?河南水灾,朝廷发下赈粮,他截留私吞,朕倒该感激他不成?”
臣子们见皇帝愈怒,都不敢再说话。
荳荳也逡巡着,端着茶不敢进去。她也算见过皇帝两次了,温颜如春,几曾见皇帝发怒的样子?不觉也有些迟疑。抬头却见站在殿里柱子旁的副总管太监李忠向自己招手,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幸好众人都震于雷霆之怒,倒没留意她走进来。
却有一红袍官员跪前半步,磕了一个头,道:“陛下知道微臣最恨贪墨之徒,朱鼎臣身为地方大员,锡朝廷隆恩,不思以报,的确该杀。但臣为陛下计,陛下上月以朱治河之功,方颁赏‘天下第一能吏’嘉名于朱鼎臣,现在则要治其罪,雨露刀斧,圣恩何其反复,未免贻笑天下。臣请陛下窃思之,可缓图一穷治之法。”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娓娓动听。大臣们见皇帝不言,不觉也大起胆子,纷纷进言。
“臣等确为陛下着想。请陛下明鉴。”
“朱鼎臣是太后老娘娘的外甥女婿,虽有微罪,不宜伤老娘娘心。”
“朱鼎臣贪墨是实,但治河的确是一把好手。陛下可令其在堤前待罪效力。”
李冽虽然不言,心中却愈加忿怒,朱鼎臣在河南任上贪污赈济公款,早已查明属实,这帮子大臣怎么倒处处为他说话?风闻朱鼎臣派亲信上京打点朝廷各部官员,几乎倾家荡产,看来这效果倒还真见效。但真令他烦恼的是,吏部尚书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上月才因其治河有功,在外戚为官者中可为表率,故赐“天下第一能吏”的美誉,不想一月不到,他就被御史以贪墨参奏,且查明属实。这一下连自己都颇尴尬,灾民赈济,人命关天,他竟敢在这上面动手脚,实在是肆无忌惮、妄为至极。他这会儿听着大臣们的启奏,似乎皆有暗示他不宜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心中恼怒,脸色却愈发平静。

待大臣们颠来倒去,无词可奏,他才道:“朕闻古人有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朕前以一己之喜,横被令誉,是朕失之草草,然今朕若恕朱鼎臣,则朝廷纲纪何在,天下法度何存?朕焉能为一己面子,不顾天下子民盼治之心?”
众臣子闻言皆屏息而跪,却听皇帝继续侃侃道:“朱鼎臣虽有治河之能,但朕非魏武,不论贤愚善恶,一体录用。那是乱世无奈之法,朕不屑为之,岂能为朱氏一点微末之才,而失天下惩贪之民心?”
不觉说得有些口渴,他随手接过捧来的茶盏,轻啜一口,忽然脸色一变,凌厉的眼光向捧茶人扫来。
荳荳微垂着头,只觉皇帝的目光冷冷扫来,身子不由一顫。
李冽在看清捧茶人那霎,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是她送茶来,他又看了一眼荳荳,见她身着一袭粉红单衫、下系一条雪白飘逸的长裙,头挽双鬟,不施脂粉,天然素丽,不觉微有叹赏之意,却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将茶盏送到口边,适欲饮下,忽然想起这茶水滚烫,不觉失笑,她可真是什么规矩都不懂呀。这么滚烫的茶献上来,难道不怕朕怪罪吗?他随手将茶盏放回她手捧的漆盘中,继续道:“尔等身为朝廷大臣、国家柱石,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却一味为朱氏求情,朕真不知存有何等居心。”
这话说得声色俱厉,大臣们闻言都俯下身去,有的竟身颤股栗、不可自制。荳荳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心道:原来天子之怒的威力如此之大,轻轻一句话,竟能令人如此骇怕?
她正想的出神,却听皇帝转道:“吩咐茶房,给阁老们上些樱桃雪酪来。”她怔怔抬头,正撞上李冽的眼神,知道皇帝是向自己下旨,连忙应声。她正要端着茶盏出去,李冽忽然叫住她,道:“把茶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荳荳闻言羞赧,自己可真不懂规矩,怎么把陛下要喝的茶也端下去呢?她轻轻把茶盏放在御案上,见皇帝已转身对大臣们说话,连忙退了出去。
刚走到回廊,就撞见俞念梅、宁馨儿迎面走来,宁馨儿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问道:“没事吧?”
她闻言诧异,道:“出什么事了?”说着,目光看向俞念梅。
俞念梅气度却颇为沉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宁馨儿却急道:“还不是大事?你还不知道呀?刚才林兰儿端给你的那盏茶故意弄得极烫,你也不等晾凉些就端上来,万岁爷喝了难道没怪罪你?”
荳荳不觉想起皇帝适才啜第一口的神情,果然像是烫着了,可他只不过看了自己一眼,并没发火呀。她摇摇头,道:“没有啊。万岁爷还吩咐茶房给阁老们上樱桃雪酪。”
宁馨儿脸露欣羡,道:“你可真是运气好。林兰儿等你走后,得意地讲,我们都为你担心,你反倒没事。上回有个侍女大意,端了杯热茶上去,烫着万岁,直接就被撵到浣衣局去了。”
荳荳不觉有些心惊,自己和林兰儿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怎么这么捉弄自己。现在是适好陛下不怪罪,倘若怪罪,被撵到浣衣局,那可是一辈子也别想出宫了。她又想起在西苑太液池推自己下水的那只神秘的手,不觉打一冷顫,自己一直与人无争,怎么是非始终缠绕不休?不知到何时才能摆脱这些烦扰,早日出宫?
她虽暗含隐忧未发,但这段上殿宫人的生活从表面看,还是颇为悠游的。十日一休沐,和相好的姊妹斗草、秋千、刺绣、占花,倒是极有趣的。在安善堂的日子虽然闲适,但云姑姑、吉祥公公毕竟年纪大了,小玉儿又要养花,这些女孩子的游戏哪有人与共?做了上殿宫人之后,虽说众人有不服之意,但处久了自然相知,她又不是凡事争先斗宠之人,知道宫人们都喜欢在皇帝面前露脸,遇到此种机遇总是深自谦抑;苦差累活派到身上,也无怨色。再加上皇帝虽然把她选在身边,却也没有加以青目,既是相见,也似平常。众人愈发心气平顺,不觉记起她的种种好处,除了林兰儿略有不顺,其余姊妹都和她相处甚洽,连姑姑武清惠对她也不像初来时气涩声硬。所以,到了休沐之日,争相邀致玩赏的女伴倒也三五成群、莺燕不绝。
这日正是十五,轮到她休息,正坐在值房的小轩窗前,握管习大字,却听窗下宁馨儿经过,娇声唤道:“王姐姐,快出来!”
她隔窗道:“什么事?我的帖子还没临完呢。”
“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写什么字?你又不是女诸生,要考状元?”宁馨儿不耐道来,却引来窗下一片娇笑莺声。
她听得一片人声,里面有俞念梅的声音,遂放下笔管,道:“好呀,你们都来了。做什么呢?”说着,从屋内跑出来。见五六个素来相善的宫人站在廊下,笑声不绝。
宁馨儿一见她出来,就道:“廊下西角的素馨、蔷薇开得极盛,我们到那里去玩吧。”说着,拉着她就走,众人也三三两两迤逦随来。
花开得果然极盛。碧绿的花丛中,朵朵素馨大如茶盏,洁白纤雪,香气袭绕;蔷薇更是灿然,红、黄、紫、粉红、雪白,五色烂漫,妖姿灼灼。且粉蝶黄蜂、上下翻飞,殊觉媚人。
宁馨儿年最小,生性素来活泼,一见如此花境,拍手大赞,不等众人,已先跑进花丛中,凑到一朵碗大的素馨花前,深深吸了口芬芳。
众人正笑她痴态,却见她猛然跃起,在花丛中疾步闪避,双手乱挥,口中急道:“好个吝啬的蜂奴!不过嗅一口芬香,就这般不依不饶!”
众人闻言莞尔,早有人上前为她驱赶蜜蜂。她倒跑得脸色红如粉桃,笑喘微微道:“这花丛甚是阔大,不如我们捉迷藏玩耍?”
众人长者尚不满二十,且平日在御前服役,拘谨惯了,此时一闻提议,早有人应和不已。又有人解下红香罗帕的,却过来覆宁馨儿的眼目。
宁馨儿笑语频频,劈手夺过红帕,回眸见荳荳裙带被蔷薇花枝罥住,正手自缠解,心下一动,从身后潜来,一把覆在她眼目上。荳荳冷不防地被她蒙住眼睛,扭身要捉她双臂,宁馨儿倒灵巧,三下束好帕子,已侧身避到花后,却作笑语道:“捉我来!”
荳荳心下亦觉有趣,急急解开裙带,就向宁馨儿发声处扑来。
一时花丛中草长蕊吐、蝶点莺飞;红裙碧带、上下翻舞。
扑避闪躲之间,众人都是香汗淋漓、细喘微微。有的小心躲在花丛边,抽出帕子拭汗;有的边跑边用丝带故意逗弄荳荳。
荳荳却一心想捉住宁馨儿,听见身后笑语吃吃,急忙往后扑,宁馨儿早闪步躲开,却又从绿枝上折了一枝素馨花,抛到荳荳手中。
荳荳触手不知何物,倒惊了一跳,正要扔掉,却嗅到一缕馥郁的芳香从手中传来,方放下心来,却面露薄怒,嗔道:“死妮子!骇死我了。”
宁馨儿愈发嗤笑不已,回想荳荳适才被吓的神态,更是笑得身如风摆杨柳,半天直不起腰。荳荳侧耳谛听她发声所在,猛地扑过去,一把捉住她的双臂,欢呼道:“总算捉住你了!”
只是,捉着了宁馨儿,周围女伴却不闻应和欢笑之声,荳荳心中微微一惕,触手所及,是那被捉者的衣袖,似缎非缎,软薄滑手,身子不由一顫,正要抽手,却觉双腕被来人紧紧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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