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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荳荳不是千金小姐,她见过真正的千金小姐——柳白苏。
她叫王豆蔻,小名荳荳,是知县王国纯的女儿。其实即使知县小姐,她也没做几年。
她至今还记得在自己十岁以前,家里那穷窘的境况,父亲是个二十年考不中举人的老秀才,收几个小学童,教点《三字经》、《千字文》,补贴点家用;要么喝醉了酒,在家里唱“丈夫生时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荳荳是喜欢鲍照这诗的,听熟了的她,甚至在四岁那年有个壮举,当父亲念到“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张口接道,“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父亲正在斟酒,听见后,斟满了酒杯还在倒,半天放下酒杯,走到荳荳面前,用从未有的亲切语调说,“荳荳,乖,你刚念什么?再给阿爹念一遍。”荳荳有些不耐烦爹爹这笑比哭还难看的模样,背过脸去,嘴里却念了一首鲍照的《梅花落》,“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父亲起初是惊异,又摸着胡子哈哈大笑,对旁边织布的母亲叶氏说,“你瞧,我的女儿——是个才女!”叶氏却不以为然地翻了一下眼睛,说,“什么才女?你天天背那几首破诗,什么‘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要么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都耳朵长茧子了,何况她?”
父亲却微笑着听母亲这一顿数落,等母亲发完牢骚,才走上前,突然抱了一下母亲。母亲吃了一惊,脸上却带着笑,骂道“老没正经的”。父亲回头看了一眼荳荳,笑着说,“不愧是我王郎妇!”
母亲用力推开他,骂道:“什么郎,你当你还只有十八岁吗?我都快成老王婆娘了。从年轻等到现在老了,还只是个秀才娘!也不知我爹爹当年怎么会看上你?”
父亲却只能听着母亲的唠叨,没有话说。可从此之后,父亲就有意教荳荳念字、读诗。母亲不以为然,有时在旁边唠叨,“她只是个老秀才的女儿,学那么多书干什么?长大了还不是嫁给这乡里人,倒是这么多学问反倒是一种苦恼。”父亲梗着脖子和母亲辩解,“我瞧这孩子伶俐,说不定以后有出息,不能耽误她。”
也许托父亲的福,她认了字,读了诗书,虽然还是个老秀才的女儿,但身上却和乡下一向玩的女伴有了那么点不一样的东西,这东西叫什么,她那时并不清楚,直到十五岁时,一个清俊的年轻男子微笑着向她走来,低声对她说,“你身上有种韵,清雅脱俗,灵秀非凡,你知道吗?”她脸红得转过身去,却在心里感谢父亲,原来这就是韵,所谓的书香气质吧。
家境的转好是在十岁那年,父亲中了举人,这是多年辛苦与盼望的结果。喜报传来时,母亲正在做饭,一听就晕了过去,邻家婶婶使劲掐人中,才把她弄醒。送喜报的差人问父亲在哪里,说要当面给王举人老爷贺喜请安。母亲听见差人叫她“王太太”,兴奋得差点说不出话,还是荳荳的哥哥王恪说,“在村前头茶铺里跟李大伯下棋呢。”母亲才吩咐说,“大官,你去喊你爹爹回来。”哥哥刚要拔腿就跑,邻家婶婶说,“不用大官去了,我叫我家那二小子已经去请他大伯,噢,请王老爷回府了。”
当年秋天,父亲到京城参加秋闱——会试,却落榜了。他不想再等三年,那需要很多的花费,再说他的年龄也不饶人,即使考中,也不如少年进士荣耀,依然要走风尘俗吏的宦途。索性就了“大挑”一条路,也就是朝廷对屡考不中的举人直接分派做官的一种恩典,当然需要考试,人也要长得精神,言语爽利,精通时务。父亲都符合,通过考试,顺利分派到奉先县做县令。
这是家里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普通的读书人家成为官宦之家。虽然是小小的七品县令,但在那个时代有“百里侯”的称呼,何况奉先虽小,却地靠京畿,本朝有几位皇帝埋葬在这里,是奉陵之县,往来的都是朝廷和宫内的官使,琐务多多。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吏部才选了父亲,而不是那种少年新贵的进士来此地任官。
一个县令的家庭,和以前的生活转变挺大。叶氏有了服侍的媳妇子,大哥王恪、二弟王忻上学堂去也有了跟读的小厮,姐姐芙蓉和自己也有了丫鬟。大哥王恪很快和县里的世家郑家攀了亲,娶了他家的四小姐。这是王国纯最得意的一件事,郑家虽然不是很有钱,但据说是东汉大经学家郑玄的后裔,是有名的经学世家,在本朝也颇出了几位大学者,郑家小姐的祖父曾做到翰林侍讲,给宣宗皇帝讲过学。王国纯读过他著的《春秋正义考》,极为佩服他的学问。也许正是这一点,使郑家小姐的父亲郑融对王国纯也颇有知己之感,何况王家虽然是个新进发迹的寒微之家,世代也是耕读传家,算得上身家清白。王国纯在奉先的德政也是有目共睹,除了应得的俸禄和养廉银,竟是一芥不取。也算得一个廉吏。至于王恪,那时是个十六岁的小秀才,头脸济楚、风度秀整,。他自然是满意的。
认识柳白苏大概就是因为郑家四小姐做了荳荳的嫂子吧。荳荳回忆着。
那年是宣化五年,年轻的皇帝李洌在位已经六年了。因为郑家三公子娶亲,郑氏也要回娘家帮忙。
郑氏因为是世家的小姐,在丈夫和婆家是有点趾高气扬,那天刚得了娘家的信,心里得意。她抱起四岁的女儿若瑜,急急忙忙向丈夫的书房走过来。还没走到房门口,已经忍不住开口嚷道,“官人,官人!我家——”还没说出来喜讯,王恪已经迎了出来,小声道,“爹爹在里面呢,怎么跑到这里来?不是说过不准到二门外嘛,被相公和小厮们看见,笑你这少奶奶不受规矩。还不先回去!”
郑氏正一团喜气,被丈夫训了一顿,又听说公公在里面,不由怯怯起来。正犹豫着要回去,听到公公王国纯在里面说话,“是媳妇子吧?什么事?”王恪转过身,对爹爹道,“爹爹,真不成个体统。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不懂规矩。”
王国纯笑着道,“可能有什么要紧事,你先听听再说。郑氏,你进来。”郑氏得意地睨了一眼丈夫,放下女儿,规规矩矩走了进来。
若瑜见着王国纯,松开郑氏的手,摇摇摆摆走过来,嘴里奶声奶气叫着,“爷爷!抱!”
王国纯一手接住,笑着问,“阿若,乖宝宝!乖孙孙!来看爷爷。”
郑氏在一旁笑着,虽然她还没生男孙,有点遗憾,但老人家疼爱孙女,自然高兴。她趁机把喜讯说出来,“爹。我娘家刚捎来信,说我三哥的亲事定下来了,是户部尚书柳大人的侄小姐。”
王国纯看见媳妇子一脸高兴,笑了笑说,“恭喜恭喜!我们也该备一份贺礼。”
郑氏见公爹笑着,就小心翼翼说,“爹。娘家这几天忙得一团乱,我想和娘商量一下,回去帮忙几天。”又加上一句,“毕竟是尚书家的小姐。家里需要收拾得很多。我娘身体不好,大嫂怀着孩子,二嫂也是个病身子。”
王恪见爹沉吟着,就呵斥着郑氏,“你回去能帮什么忙?别添乱就好。再说也没这规矩。”
王国纯摆摆手,说,“恪儿,你别凶你媳妇,她也是对娘家父母的孝心。我看可以,当然还要问过你婆婆。毕竟家事要她作主。”
郑氏低眉顺眼地答道,“是。”眼中却掩不住那一抹喜悦与得意之色。没想到三哥真要娶尚书家的小姐了。这是难得的荣耀和机遇。有时候,她也会想到娘家。他们是经学世家,是皇帝师傅的府邸,可这几代却没出什么高官先宦,当初和王家联姻,她自认是委屈了的,现在哥哥成了尚书府的东床侄婿,大概对仕途也是有好处的。即使自己的丈夫,虽说现在只是个举人(王恪在婚后第二年高中举人),但不久后大概也有升腾的机会吧。
郑家三公子娶亲那天,荳荳也被嫂子拉去观礼。荳荳姐妹俩都是奉先出名的美人,姐姐王芙蓉前年出嫁,嫁了父亲的得意门生樊宁杰,他家是县里的富家,樊宁杰和哥哥王恪又是同榜的举人。而她比芙蓉还要清丽,书也读得多。大概因为这原因,王国纯不愿委屈这个女儿,一心要找个比大女婿还出色的才配得上。的d5
荳荳是知礼的,她一来郑府,就拉着若瑜给郑家老太太请安。满堂子珠围翠绕,笑声不绝。嫂子郑氏笑着迎过来,对祖母郑老太太说,“二妹妹来了!”
郑老太太点点头,今天是她孙子的喜筵,她是先翰林侍讲郑公(也就是那位曾给宣宗皇帝讲学的经学大家)的夫人,朝廷诰封的四品命妇,穿着翠蓝通锦袍子,洒地金大红裙,头上戴着金梁冠,斜插着四对翡翠簪子,耳边坠着明晃晃的胡珠环子。颇有世家太太的华贵雍容之态。
荳荳走上前,福了一福,道,“给老太太道喜了。”
郑老太太眼前顿时有一亮的感觉,仔细瞧去,王家小姐穿了件藕丝对襟衫,沙绿绸裙,头上发髻高盘,斜簪着攒金累丝钗,点缀几朵翠梅花钿。在一堆浓妆艳抹的妇人中,倒显得格外清丽出挑。她笑着道,“王家姑娘,怕有两年没见过了,越长越漂亮。”心里也暗暗纳罕,那次见她还是在王大姑娘的喜宴上,虽说秀丽,可透着稚气,眉眼也没长开,当时还想到底不如大姑娘芙蓉漂亮。怎么两年不见,别说芙蓉,就是自己这最得意的二孙媳妇兰氏也赶不上她。
郑老太太笑着道:“你过来,我细瞧瞧。”荳荳听见她夸赞自己,有点羞涩,轻移莲步,走上前去。
郑老太太握住她的手,道:“嗯,怕有十四、五岁了吧?”
郑氏笑着挤上前来,道:“老太太不记得了,二妹妹和惠芬一样大,都是乙未年元月生辰,二妹妹月初,惠芬月末,都是十五岁。”
郑老太太道:“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我想起来,是和惠芬一样大。咦,蕙芬呢?”
那叫“惠芬”的姑娘走上前来,低眉敛手道:“奶奶,我在呢。”
郑老太太瞧瞧孙女,又瞧瞧荳荳,道:“女孩子真好,这年纪正是花骨朵一般。你们既是同年,一块去玩吧。”
惠芬看了一眼荳荳,道:“王家姐姐,内室烹了新茶,我们去品一杯吧。”
荳荳也道,“有劳妹妹引路。”
二人正要携手同行,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启禀老太太,柳家二小姐来了。”
荳荳一怔,心想柳家小姐不是新嫁娘,就算迎亲回来,不在前堂,到内堂来干什么。惠芬倒是聪敏的,笑着在她耳边轻声解释,“这是柳家二小姐,尚书的独生女儿。嫁给我三哥的是柳家大小姐,是尚书哥哥的女儿,因为父母早逝,在尚书身边长大。……”
正说话间,一个粉衣少女已在一大堆婆子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荳荳也有点好奇尚书家的小姐什么样子,就拉住惠芬的手道,“我们一会儿再去喝茶。”
那少女进来犹如香风拂面,人人脸上未免都带两三分笑容,郑氏和她三嫂已上前叙了寒温,连老太太也招手道,“柳小姐也来了。一路辛苦。”
柳小姐扬着脸笑道,“老太太一向安好。这回是初次拜访。母亲嘱咐我送上上等的高丽参给老太太调养。”说着手一扬,早有一个婆子捧着礼盒拿给郑家老太太过目。
盒子打开,不免一片纳罕称叹之声。却见大红的锦盒内铺着明黄的软缎,一支首尾俱全,足有大拇指粗的老人参安放在其中。
柳家小姐听见众人的惊叹声,未免有些得意,笑道:“老太太,这是高丽国进贡的呢。皇上赏了父亲两支。”
郑家老太太倒是见过世面的,笑道,“真正宝物。回去代老婆子谢谢尚书夫人了。”又让柳家小姐和自己一处坐。的10
柳家小姐笑了笑,眼风扫过,见花架前站了两个和自己差不多一般大的女孩子正望着自己。那穿橙衣白裙的女子,身段邤长,却是圆脸、大眼睛,倒是一对笑窝甚为妩媚。而那穿藕丝衫绿罗裙的女子气质上沉静许多;最突出的是她鹅蛋脸上嵌的那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沉静时,深如寒潭;顾盼间,却又亮如晨星、熠熠生辉。
郑氏眼风伶俐,见柳小姐在看惠芬和荳荳,忙招手呼二人上前,笑着对柳小姐道:“怕还不认识呢。这是大小姐的小姑子,郑惠芬。这是我的小姑子,王豆蔻。”
柳家小姐一笑,道,“豆蔻梢头二月初的两字吗?”
荳荳道,“是。还没请教柳小姐的芳名?”
柳家小姐正要答话,那刚献人参的婆子已凑上前来,道,“小姐,你的芳名怎么能胡乱说的?都是要做娘娘的人了。”
众人莫名有点骚动,郑氏怕听错了,又小心翼翼追问一句,“什么意思?”
柳家小姐矜持地笑了笑不答。倒是那婆子一心卖弄,“府上还没听到风声吗?我家小姐已被万岁爷下诏选入宫中。六月就要进宫呢。”

郑氏倒有些见识,问道:“是备选的淑女吧?宣化元年也选过一回,听说去年薨的孝元皇后、还有当今执掌六宫的锦贵妃都是那一届选出来的。”
柳家小姐有些惊讶,大概没想到郑氏这样一个小县令家的媳妇竟然也知道这些内情。老太太自然也有些惊讶,道:“你倒知道这些?”
郑氏得意地笑了一下,道:“老太太想是忘了,这是奉先县,帝陵所在,我家公公来来往往办的可是皇差。”
那婆子道:“奶奶知道得仔细。不过我家小姐不同,这是下特旨召进宫的。一进去就是有位分的妃嫔。”
众人又难免赞叹一番。倒是郑氏会说话,道:“原来倒是一位娘娘光临寒舍,这是八辈子才修得来的福气啊。”
众人不免想,也真是一番奇遇。这世上有几人能见过娘娘,还把娘娘请到家里做客。这就是日后跟人说起,柳娘娘如何如何,也是大有面子的事情。
那柳小姐倒有些不喜欢众人奉承的,微皱着眉头,对荳荳道:“两位,这大厅有点吵,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
惠芬就领着两位到内室品茶。三人坐定,那柳家小姐方才开言,“刚才人多嘴杂。不方便说。我的名字上白下苏。乙未年正月初一的生日。两位呢?”
惠芬抿嘴笑道,“今天可巧,我们三个都是乙未年正月生的。王家姐姐是正月初六的生日,我是二十八的生日。还是柳小姐生日占先。怪不得福气也大。”
荳荳听出惠芬在笑话柳白苏的娘娘架子,倒是柳白苏以为惠芬恭维自己,笑着道:“郑家妹妹何必客气。我既然痴长几岁,就以姐姐自居了。”说话间,抬起手理鬓发,手指上明晃晃三四个宝石戒指。
她见惠芬有惊艳的神色,脸微微一抬,道:“两位妹妹喜欢这指环吗?”
惠芬不肯示弱,道:“姐姐的东西自然是好的,相比之下,我这手上的就拿不出手了。”
荳荳和柳白苏都看她手,只见邤长的手指上套着个金镶红宝石戒指,那红宝石色如鸽血,迎着阳光,泛着斑斓的霞光。
荳荳从小贫苦惯了,虽说这几年家境改善,可一个县令家的小姐不过有一、两个金戒指,顶多镶颗珍珠,她已觉得喜欢得不行,平常根本不**来。即使今天拜客,她也只在手指上套了个白玉指环。这时见惠芬的戒指,不由赞出声来,“好美!这怕就是俗称的‘鸽血红’吧?”
惠芬得意荳荳的识货,答道:“王姐姐好眼光!这又叫‘赤玉’,极品的宝石。”
柳白苏鼻子轻哼了一声,道:“倒是还不错。”她转头拉着荳荳的手,忽然用亲热的语气说,“王家妹妹。初次见面,彼此投缘,这个就算见面礼吧。”说着,她从中指上卸下个戒指塞到荳荳的手中。
荳荳摊开手掌,见是个光素白金戒托,中间镶颗像水晶的宝石,一闪一闪,倒是很好看。她吓了一跳,忙退给柳白苏,“柳姐姐,这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柳白苏笑着道,“这有什么?”
惠芬不服气,道:“不就是个白金镶水晶的指环,姐姐也未免太小气了。”
柳白苏回嗔了她一眼,笑道,“也难怪郑妹妹不识的。这是金刚钻,倒也不值什么。跟水晶是有些像。可惜这是锡兰进贡的,宫中的娘娘也刚流行戴。我爹爹管着粤海关,家里倒是多着。”
荳荳不想看她们斗气,何况她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哪里斗得过她。就笑道,“我可是穷丫头,眼面浅,比不上两位姐妹。姐姐这东西不敢受着,怕福小寿薄,承受不起。”
柳白苏推了她一把,道:“我送人的东西几时有收回的?妹妹看着稀罕,在我不值什么。我还有好几个。”
荳荳心想,这人倒大方,看来只是有些娇小姐脾气,也是个好相处的。她不愿占这个渔翁得利的便宜,从手上褪下来个翡翠手镯,道:“那我这个姐姐也要收着。虽说比不上姐姐的,也是一点心意。姐姐留着赏人吧。”
柳白苏眼睛瞪大,看着荳荳,心想,倒把她看走眼了。这人倒是可交的。正要多说几句,见荳荳已卸下另一只手镯,笑着递给郑惠芬,道:“这个给郑妹妹。”
她的话也咽了回去,心想怎么哪个丫头也给。把她尚书小姐看成跟郑家这逞能的丫头一个水平了吗。她也就不道谢,只点点头。郑惠芬倒弄得措手不及,如果照柳家的例子,她只有把这红宝石戒指送给荳荳才能和姓柳的比肩。可这戒指是祖奶奶传给长房媳妇自己母亲的,今天也是偷偷戴出来玩,一时气不过柳白苏的嚣张才拿出来亮宝。
柳白苏倒像看出她的为难,笑着道:“郑妹妹,不如就把这鸽血红送给王妹妹吧,反正你家想必也有的是。”
荳荳起初只是想只把手镯送给柳白苏,郑惠芬面上不好看,就把另一只给了郑惠芬。这时见她为难,猛然想到自己不是给人家出了难题,眼一瞅,见惠芬腰间挂了个荷包,忙道:“这个荷包真好看。像是绣着西湖景。”
惠芬急急摘了下来,递给荳荳,笑道:“姐姐喜欢就送给姐姐吧。”她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好不容易解了围。
荳荳笑道,“这倒不好意思,我拿一个不值钱的玉镯,得你这么精致的绣品,大概有点贪心吧。柳家姐姐大概也要笑我吧?”
柳白苏倒觉得她为人倒是厚道一流,做人手段也不留痕迹。不由笑笑,道:“哪里。王妹妹兰心蕙质,难得一见的人品。”
从柳大小姐口中说出这几句赞美的话,倒是难得。荳荳也不愿得罪她,道:“柳姐姐果然大量,有皇妃的气度。”的15
这可说到柳白苏的心坎了,不由笑了一下,道:“王妹妹也拿我取笑?其实你也去选淑女多好,我们姐妹也可以做个伴。”
荳荳忙摇头,摆手道,“姐姐说笑了。我这样的哪里有资格?何况我一点志向也没有,懒散又不懂规矩,两位姐妹都是世家出身,我都不敢相比。”
的确,荳荳从没想过会和皇宫扯上什么关系,她这一辈子其实心愿很简单,嫁一个脾气好、人聪俊的书生,像哥哥或者姐夫那样,疼爱自己,和和美美到白头。有功名自然好,可官也不要做的太大,没有就在乡下教书,家有些薄产,从容度日,不也很好。
这样的志向她自然不敢说给家人听,那个时代,即使她再有点不在乎礼法,可也会被人视为离经叛道、淫妇荡娃吧。她不由微笑了一下,对着镜中的自己。
从郑府回来已经三天了,她把翡翠手镯送人的事还是被母亲知道,那镯子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只因那天要参加婚宴,才给她戴。这祸可闯大了,她吐了下舌头,她想来把这些看成身外物,有则喜,无则不忧。也许她笔记小说看多了,记得南朝有位很有名的妃子潘玉奴,有只宝钗,亡国之后流传到市井之间。可见即使帝王妃子都不能保存心爱之物,自己又何必太在乎这些东西。可这道理跟母亲是讲不通,这不,她就被限制呆到闺房闭门反省了。
她正痴痴地趴在镜台前想着心事,忽然门被人猛烈的推开,她回头看去,见母亲和嫂子泪流满面站在门口。尤其是母亲,头发都有些散乱。她是知道的,母亲是多么严谨的人,夏天头发都是一丝不乱。再热,衣服也是严严整整。可这是怎么了,难道母亲还在为镯子的事生气吗?
她不由怯怯地站起来,道,“娘,嫂嫂,怎么了?娘还在为镯子的事生气吗?我不是故意惹娘生气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已被叶氏一把抱住,大声道:“娘没生气。娘没生气。”
“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娘罚我也是应该的。那您和嫂嫂哭什么?”荳荳似乎有点慌乱,娘这种表情她从来没见过。的08
“妹妹。”郑氏忽然拉住她的手臂,道,“你怎么这么苦命?”说着放声大哭。
她觉得自己几乎应付不来。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让母亲和嫂嫂这种表情、这种语气说话。她急切地扯住嫂嫂,问道,“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吗?关于我的吗?可我能有什么事?”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被定了不好的亲事,可她的婚事父亲老说要缓一缓,也没听说订哪家啊。
“妹妹,你被宫使选中,要送到宫里去。”郑氏小心翼翼道。
尽管郑氏的声音很小,怕刺激到她。但荳荳还是腿一软,差点没站住。脑子里也是一团乱,这是怎么回事?她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对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宫?怎么会跟这个字眼扯上关系?她不是柳白苏,她不稀罕这份荣耀,她只希望一夫一妻和和美美生活,像娘和爹一样,爹和娘感情很好,没有纳过妾。她也只不过希望像这样,她平常看哥哥的才子佳人小说,最讨厌那些风流才子,嘴上说着诗词文赋,背地里“寤寐思服”、为个佳人就痴狂得疯癫了。有时还会笑哥哥竟然羡慕那些书上那些坐拥齐人之福的风流才子,更何况皇上,一个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男人,就是他再是天之骄子、龙凤之表,这样的人嫁给他,不是一辈子要被活活闷死了。有幸见着他,看着他莺莺燕燕一大堆,也要气死;见不着呢,老死深宫之中吗,像元缜诗中所说的吗,“白头宫女在,至今话玄宗。”简直太悲惨了吧。她想到这里,眼前不觉得一片黑,在倒下去的霎那,她还在想,看来自己还是不能什么都看开啊。
等醒转过来,她一睁眼,就看到爹爹、娘还有哥哥和嫂子、弟弟、甚至大姐王芙蓉都围在她的床前。原来这不是梦。她对着自己笑了一下。
“荳荳,你醒了。吓坏娘了。”叶氏一边关切地说,一边两手拜佛,直颂“阿弥陀佛”。
看到娘的样子,荳荳的泪水不由坠了下来。家人也是面面相觑,相顾失色。看着一片愁云惨雾,叶氏忽然想到,不由张口道:“这是怎么了?我好糊涂。陪着娘和妹妹瞎哭了一场,柳家小姐不是也选为淑女吗?人家全家都欢天喜地的——”
王恪瞪了她一眼,喝止道:“那怎么一样?人家是尚书小姐,特旨入宫,将来要做娘娘的人。妹妹——”
郑氏有点不服气,她又是平常在丈夫面前骄横惯的,道:“尚书小姐有什么了不起?妹妹容貌又不比她,以后封后封妃还不见得谁在前呢。照你那么说,皇上干脆不到民间选淑女,谁家官大,谁家女儿就当皇后好了。何况皇上又年轻英俊,选进宫有什么不好?”
叶氏看了荳荳一眼,眉头不经意地展开些,郑氏的话也有些道理,她的女儿她了解,荳荳不但漂亮,又知书达礼,琴也弹得好,的确不比什么尚书小姐差。
王恪气得哼了一声,道,“妇人之见!什么叫入宫蛾眉见嫉。人家柳家是在皇上那里挂了名的,就是入宫见嫉,也没人敢把她怎样。我倒希望妹妹长得普通些,至少不会被人嫉恨!怎么被整恐怕都不知道呢。”
王国纯清咳了一声,瞪了王恪一眼,“让你来,是安慰妹妹的,还是吓她的?”
王恪脸一红,退到一边去。荳荳低着头,道:“爹爹,你别说哥哥。这些我也知道。哥哥也是关心我。我不是柳小姐,我只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只怪女儿命薄——”
王国纯拉住她的手,勉强笑道,“你别太悲观。我朝圣恩浩荡,按规定,宫女服役五年就可以放还回家。”
“啊,真的?五年吗?”荳荳急切地问,“五年是有点长,可总比回不来的好。五年,我到时二十岁,就可以回来了。”
“二十岁?”叶氏重复了一声,二十岁回来,岂不成了老女不嫁。她以前还指望着给荳荳找个比芙蓉更好的女婿,可二十岁,就是姿色不减,恐怕也嫁不了少年才俊,只好去做填房。她这么聪明又美丽的女儿,命怎么这么不济。她的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荳荳却有点开心,道:“其实挺好的。到我回来时,还可以跟你们讲讲皇宫是什么样,以后也可以向人炫耀一下。对吧?娘。”她忽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在室内踱步,嘴里念叨,“娘、姐姐。我该带些什么去宫里呢?我想吃娘腌的小菜,这能带去吗?小雪能带去吗?听说宫里也是养猫狗的。我的皮影、泥人、金丝笼的蝈蝈,这些也要带去好的。……”
直到家人都散去,荳荳才无力地倒在镜台前,泪水流满了整个脸庞。先前那些欢乐都是装出来的,她何尝不知道大哥说的,真有五年之说吗?即使真有,她的梦想也许都毁了不定。皇帝再年轻再英俊关自己什么事,那只和柳白苏有关吧。而她,小小的知县之女,入宫也只是伺候妃嫔的宫女,皇上又有什么了不起?至尊就可以破坏别人的小小梦想吗?她还没进宫,就开始有点恨这个好色的皇帝了。为什么要选淑女?宫里那么多美女还不够吗?铜雀春深锁二乔,可她又不是绝色佳人,锁到里面做什么。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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