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汴梁春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二月时节,春风如剪刀一般,裁得汴河两岸柳叶新翠整齐。雨后新晴,风中尽是鸟语花香,莺莺燕燕。一轮红日冲破朝霞从东方冉冉升起,整个汴梁城由悄寂无声变得渐次嘈杂。
这一年是大宋景德元年,宋真宗赵恒即位第八年,大宋正是国力日渐昌盛的时候,辽宋两国已经有五年未曾大打出手,天下可谓承平已久。
常言道,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民,这时无论升斗小民还是王室贵胄,都欣欣然尽享人生乐事,有钱人肥马轻裘招摇过市,勾栏瓦肆里不惜珠玉买歌笑;小老百姓葛衣破巾潦倒度日,也不忘三个钱买两碗酒日逐一醉。
潘楼街上的桑家瓦子是汴梁城中一流的消闲去处,甭管是王孙公子还是贩夫走卒,只要出得起钱,谁都可以尽欢一场。这里头说书的,耍把式的,唱戏的,开局赌钱的,浓妆淡抹倚门卖笑的,卖冷热酸甜各色小吃的济济一堂,可谓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最近桑家瓦子中姚铁嘴的说书风头正盛,每天去晚了怕连站着听的份都没有。照说这汴梁城中人才济济,说书的总有数百人之多,怎么能显得出他姚铁嘴一人厉害呢?
这姓姚的原名姚得志,是大相国寺门口的算命先生,他虽然博古通今,口坚牙硬,但卦却算得着实不准,让人掀了两次卦摊饱以老拳之后,不得不改行学说书,居然从此否极泰来,一帆风顺。
满京城人都晓得他惯说才子佳人,风月艳情,讲到动情处就是古板先生或贞洁烈女也不得不动情,因此他无论驻脚在哪家瓦舍,都是生意盈门,人满为患。
据说当今天子也曾带了心爱的刘娘娘微服便装,悄悄来听过三五次书,但事情是否属实,官民之间皆无从考证,只是那些听书的津津而道当作谈资而已。
只是这姚铁嘴脾气古怪,虽然书说得极好,但平日信口讲来全凭心情好坏,不高兴时丢了众人转身便走,因此仍旧时不时得罪人,鼻青脸肿算不得稀奇事。
常言道久病成医,他挨打多了居然悟出些门道,遮拦躲闪也显得颇有法度,只不过敢打他者多是王孙公子,他日常也只能老老实实挨上几下让人解气,要说还手,还是大宋立国以来从没有的。
大家也都晓得他脾气,哪日见他上台时鼻青脸肿上贴狗皮膏药,台下少不了有人起哄,不过此人也不忤恼,依旧不动声色的讲他的书。
这天辰时一刻,太阳刚刚爬上柳梢头,来听说书的男男女女已经坐了三五十人。这时那姚得志还未上场,台下卖蒸梨的,卖孙好手肉馒头的,卖芝麻团子的,卖梅花包子的,卖肠血粉羹的,卖三脆羹的,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听客多半是不吃早饭的,这时候便纷纷招呼了小贩买些零食填饥,倒把一个说书地改成了小吃街。
场子里正在人声鼎沸的时候,突然听到台上梨花木板“邦邦”的敲了两声,声音并不算大,也不刺耳,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这木板是在自己耳边敲的。霎时间周遭变得鸦雀无声,台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趋步而来,这响声正是发自他手中梨花木。
老者身形消瘦,头戴顶庄子巾,青布长衫上清清楚楚一竖一横两个泥渍靴印,不知道今日半道上是不是又被那家劣童踢了两脚,却因为赶场来不及换衣裳。
他眼窝内陷,鼻梁微塌,满脸倒有一半是麻子,一撇山羊胡子飘然颌下,眼神虽然炯炯,但那种猥琐习气却藏也藏不住。
这老者将右手中梨花木板一顿,左手将一面小鼓敲得笃笃连声,清一清嗓子道:“各位官人请了,小人姚得志,今天书接上回,仍旧讲的是隋唐英雄传。”
下面众人齐喝一个彩:“好!”
于是姚铁嘴又将梨花木板一顿,山羊胡子抖抖,慢慢将一段书词讲来。
“话说隋文帝头夜临幸了尉迟回的孙女,两人一夜几度欢娱,那真是人间极乐之事。隋文帝满心畅意道:‘今日朕才知道男女间还有如此快活!但只怕皇后得知,却又如何是好啊?’却说早有人来报知独孤皇后说,皇帝昨夜已有新宠。独孤后听了,怒从心上起,带了几十个宫女,恶狠狠的走到仁寿宫来。”
“此时尉迟氏梳洗完毕,正在那里验臂上的守宫砂退了多少,猛看见皇后与一队宫女蜂拥而来,吓得她面如土色,扑碌碌的小鹿儿在心头乱撞,急忙跪下在地。”
“独孤皇后脚也不曾站稳,便叫提过这个妖狐来。众宫人那管他柳腰轻脆,花貌娇羞;横拖的乱挽乌云,倒拽的斜牵锦带,生辣辣扯到面前,已经是酥胸半露,**横陈。”
“独孤皇后见了心中更是十二万分的嫉妒恼火,骂道:‘你这妖奴,有何狐媚伎俩,竟敢引诱我家君王!”
“尉迟氏战兢兢答道:‘昨晚万岁爷到本宫吃夜膳,醉了非要在宫中留幸。贱婢再三推却,万岁爷只不肯听,没奈何只得从顺。这是万岁爷的意思,与贱婢无干,望娘娘哀怜免死。”
“独孤后怒道:“你这小妖精,昨夜够风流快活了吧?你装娇做俏,迎合那没廉耻的皇帝。今日却花言巧语,推得这般干净!’喝宫人:‘与我脱光了痛打!’”
“尉迟氏连连叩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独孤后道:‘万岁爷既这般爱你,你就该求他饶命,为何昨夜不顾性命的受用,今日却来求我?你这没廉耻的小妖精,我只疏忽了半天啊,皇帝就被你哄骗到手。今日就是打死你,也不能泄我心头之气!”气冲冲将手一挥。”
“众宫人随之一齐下手。可怜尉迟氏娇怯怯的身儿,能经什么摧残?不须利剑钢刀,早已香销玉碎。”
说到这里,姚铁嘴感叹道:“这正是:入宫得宠亦堪哀,今日残花昨日开。一夜恩宠留不住,早随白骨到泉台!”
那姚得志昨日讲到隋文帝临幸尉迟氏时,那尉迟小娘子如何的千娇百媚,两人如何的温存婉转,颠鸾倒凤,刚把人胃口大大吊起,就道声且听明日分解,自顾自的飘然而去。昨日已经有几个恶少听得三尸神暴跳,要跳上去打他个不知好歹,只不过那老小子脚底擦油一般,想追已经见不到踪影。
今天他刚刚说到得趣,居然就把这娇滴滴的小娘子讲死了,台下诸人轰然不满,立刻就有人敲桌子砸板凳起来。
姚铁嘴看看台下群情汹涌,才想到恐怕自己今天又说错了。他本来是头一遭讲隋唐,费了半月时间才将这书背熟,本来想这里面英雄豪杰足让人热血沸腾,而隋炀帝等的荒淫无度也颇能让那帮听客垂涎三尺。
这等好书只要自己不出纰漏,听客肯定会挤破大门,想来财源纵然不是滚滚而来,也绝不会搞到门可罗雀。
如今不想却出师未捷,他只得拱手向众人行礼道:“各位官人,戏文上原是如此这般写的,小老儿绝不敢增删半句,还望各位官人海涵,海涵……哎呀!”
不知何处飞来一个肉馒头打在他脸上,那肉馒头显然已经被人吃了半个,肉末肉汁溅了他满脸满身。
姚铁嘴大吃一惊,两片梨花木板都摔落在地上,自己也险些跌坐在地,忙手忙脚的拂打身上的肉末。
只见右下一个十四五岁的锦衣俊秀少年站立起来,怒斥道:“你这老贼,脑袋让马踢了?说的什么书!不会说趁早滚回家去,扫大爷们的兴!”说着几步冲了上来。
姚铁嘴见势不妙,丢了小鼓转身就向后逃,却不料那少年足下甚是迅捷,早已经跳上台横扫一腿,眼看着姚铁嘴要挺挺的摔倒在台上。
没成想姚铁嘴多少年打挨下来,早已经百炼成铁,这一脚扫去,他脚下虽然踉跄腾空,整个人几乎平摔地上,但却接着老腰一拧,左手在地上一按,只听通的一声巨响,地板都几乎被按出来个大洞,他却如鲤鱼打挺一般又跳了起来。
谁知那少年手下也颇为利索,不等姚铁嘴站直身体,第二脚已经横踹出去,姚铁嘴这下躲闪不及,只得硬挺挺的挨了这一脚,接着噗通摔倒在地上。

少年人看来是打架的老手,一招得手竟然再不饶人,连续几脚踢在姚铁嘴肩头肋下,踢得老头惨叫不已。
众人看得有趣,纷纷大叫:“打他!打他!这老小子哪天讲个美人儿,都是迟早把人讲死。方公子不要手软,一定打改他,教他记住了!”
那姚铁嘴也被打急了,刚才还有些畏手畏脚,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左手一把揽住他小腿,右肘横压他腿弯,也不管是摔跤还是擒拿手法,这时候只管胡乱使来。
少年下盘本来就练得不稳,在他这一压之下,右膝禁不住前冲跪在地上,身子侧里被横摔出去。他身手也算灵活,右肩着地时就势一滚,已经稳稳站立在戏台另一侧,只是帽子歪在一边,衣服上也满是灰尘,已显得颇为狼狈。
他怒火中烧,也不想对方到底是否善茬,气冲冲杀上去继续厮打。
那姚铁嘴看他手下并没有什么真功夫,却忌惮这些纨绔子弟不好惹,索性拼着挨几老拳求个清净,于是手脚乱舞看似抵抗,却是为息事宁人明让他。
那少年看出便宜来,一把抓住他山羊胡子,拳头咚咚咚的敲在他肩膀胸口上,声势颇为唬人,台下也都禁不住嘘声一片。
姚得志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不知进退,常言道,打人不打脸,更何况揪胡子乎?但如今骑驴难下,又不好痛下杀手,心中着实后悔,只得双手护住头连连求饶。
他已认出这少年乃是小甜水巷里方老爷的独子,汴梁城中有名的混账子弟,自己是万万惹不起的,只得打落门牙肚里吞,拳拳到肉也只能苦苦忍耐。
那少年痛打了张铁嘴几拳,扯落了他片缕胡须,心中火气渐消,也就不再穷寇猛追,将他一脚踢到台边,拍了拍手大笑下台。
台下众人一片叫好道:“方公子,果然好身手!”
方公子丝毫不以为耻,向四周行个礼得意洋洋而去。
走到门口时,他眼前一花,刚觉得旁边座上有人突然站起,已经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对方身量不高,与这少年几乎不相上下,那人起来甚急,两人脑袋几乎都撞在一处。
这姓方的少年突然见一个笑嘻嘻的脸孔逼在眼前,禁不住大吃一惊,急忙向后撤出半步,凝神正气摆好攻守兼备的架势。
正想喝骂两句,那人已经倏忽退出一丈多远,立在门外笑嘻嘻的拱手道:“得罪,得罪。”轻摇洒金川扇,若无其事的转身向街上踱去,脚下如行云流水一般,飘逸非常。
方公子大吃一惊,此人不知道什么来头,但身手的确颇为了得,自己不要说这样像他若无其事的一步跨去,就是全力一纵,也不过丈余,可见两人功力悬殊之大。幸而这人貌似并非寻衅,否则刚才乍然发难,恐怕自己早已经吃大亏了。
再定睛一看,那人身材不高,二十七八岁模样,头戴软裹四角幞头,上缀一颗鸽卵大的蓝色虎眼石,身着宝蓝绸衫,腰带上嵌着块紫檀雕松蓝田玉,一双小牛皮靴子,鞋带想来是金线织就,光彩耀人。
那人穿着虽然富贵逼人,只是略显不伦不类,不像汴梁城中的时新装束。形容干瘦,只有两只眼睛凝练有神,却又不像善打的人,想来只不过脚下利索罢了。
这方公子与几个同伴在京城中霸道惯了,向来不曾吃过大亏,被这一撞之下乍然不觉疼痛,等他向前迈出一步,便觉胸口气血翻涌难受之至,身子直直向前跌去,欲要双手扶地,谁知四肢百骸空荡荡的俱是没有一丝力气。
他大惊之下无计可施,挺挺的摔在地上,几乎把鼻子都摔平了,几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痛得禁不住大声叫喊起来。旁边人见了都偷偷低声嗤嗤而笑。
谁知甫一落地,他便觉身上力气回复,一骨碌爬起来时看那年轻人已经走出门去,他心中大为不甘,想追出去厮打,却又怕那人手下功夫厉害,自己明摆着不是对手,追上去也只有自取其辱。
只听得身后看客不住偷笑,笑得方公子心中羞赧万分。
他感觉脸上黏糊糊的,随手抹了一把,看到居然满手是血。这厮年纪虽小,但却从小争强斗狠,见了血兴奋不已,张手张脚的追了出去。
出门时那人早已经走到街角,方公子脚下发力穷追,但追来追去死活追不上,总是差着**丈的距离。
他心中不忿,边追边气喘吁吁的骂:‘你那死……死矮子!有种的……喝……和方大爷战上……三百回合……再走,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其实这小方身形尚未长足,比前面那年轻人还要矮上一两寸,此时骂别人矮子,正是小孩子胡搅蛮缠的本性。
正骂间,他突然眼前一花,那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面前。方公子大骇,心中只道有鬼,全然没有想到是眼前的年轻人轻功高明如斯。
那年轻人看他血流满面尘土满身的模样,禁不住大笑起来,笑毕才慢条斯理的轻摇折扇,缓缓道:“小孩子,以后少要在外面横行霸道,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你这两手三脚猫的功夫,也要学人横着走路,太不知死活了吧?”
方公子抹把鼻血恨恨的回敬道:“有种你就打死我,否则,哼哼,只要本少爷今天还活着,迟早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活脱脱一副小泼皮耍赖的模样。
那年轻人睁大眼睛瞧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这狠话是眼前的小孩子说的,半天才长笑道:“果然是天子脚下狂人多,人人都这么大言不惭,今日若不给你些教训,日后还不知多少人要遭殃呢!”
说话间左手似斩似切,直向他右边锁骨而来。
这一招看起来虽然轻描淡写,实则蕴含内力深厚,年轻人含怒而发,一定要给这小无赖一个教训,至少让他记个三年五年不敢再惹事生非。
方公子不知利害,自然而然的伸手招架,谁知对方手法极快,他手刚伸出,便觉对方掌缘已经贴在自己胸前。他大骇之下,知道这一掌免不了要挨得结结实实,情不自禁张口大呼。
谁知此时那催命的手掌却倏忽移开,他顿感胸前压力顿消,但仍旧有些恶心不已,心知机不可失,急急忙忙后退三四步,仍不敢相信对方居然手下留情。
原来那年轻人一掌甫出,便听身后劲风急响,他知道有暗器袭来,不假思索反手一抄,已经将一支银镖收在手中,那方公子也由此躲过一劫。
就在此时,左右两边分别有人袭来,他听对方脚步声略带虚浮,便知两人都不是一流高手,身形回转间左手拨开对方一掌,右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在另外一人的脚踝上。
只听两人先后闷哼一声,显然都已经吃了些亏。
回身时他才看到是两名锦服少年偷袭,不用说应该是那方公子的伙伴。
那两人一击不中,反倒小小吃了点亏,都是满脸诧异,同时“咦”了一声,待看到方公子已经躲过那记杀招,才松下口气来。
其中瘦高的少年忍不住蹲下去摸一摸自己脚踝,看到并没有大碍才放心下来,抬头时看到那年轻人面容,突然显出喜色,急急向他拱手道:“原来是赵兄啊,这位方公子乃是小弟的朋友,不知你们两位结下了什么梁子,赵兄要下此重手?”
年轻人神色凝重,将洒金川扇轻摇两下,皱眉道:“没想到京城之中还有人识得赵某,阁下又怎么称呼呢?”
偷袭这两人都是十七八岁年纪,肤色白皙,锦衣玉冠。刚才说话那少年身形略高,言语中虽然极想谦恭,但神情中不自觉流露出一种倨傲来,果然是世家子弟,装也装不来的。
瘦高少年拱手道:“这位方公子是小弟好友,也是大宋功臣之后,不知道两位有什么误会,还请赵兄放他一马。赵兄昔年随尊师来京,曾在寒舍小住几日,因此小弟认得兄长。”
“小弟姓丁名垒,外祖父姓张,名讳一个美字,当年曾随太祖皇帝征讨南北,也立下过些赫赫战功。旁边这位兄弟,也算是当今圣上的小舅子,乃太师潘仁美的侄子,名叫潘良。”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