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三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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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方焰褪下衣服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孩子。
方和歪着头打量她而洁白的身体,淡淡扫过之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件白色的真丝长裙,扔给她道:“你身上的衣服太丑了,还是这个合适你。”
东方焰白白地紧张了一阵,闻言一笑,套上那件及至脚踝的长裙,又将散掉的长发松松的扎成一个马尾,“然后呢?”
“跟我出去吧。”方和招招手,很爽气地说道。
东方焰依言,跟在方和的身后,一步一步,在夜明珠中间蜿蜒走出,出口之处,却是一扇玄铁打造地大门,挂着一把硕大牢固的门锁,若非方和有意放人,要想靠自己的力量出去,恐怕绝非易事。
方和又掏出了一把钥匙,大锁咔嚓一声,大门开了。
外面的天光刹那间倾泻进来。
在夜明珠的映射下呆得太久,乍见这久违地阳光,东方焰有点不适地眯起眼睛。
于是,在她狭长的视线里,她看到了一个更大的牢笼。
整整一圈,比皇宫的城楼更高更宽的围墙,绕着这个大房子,绕着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园,绕着一溜儿院落村庄,也绕着她全部的视线。
白墙白瓦,成为她看向天边的颜色。
“欢迎来到我的地方!”方和已经走到了花园中心的假山上,伸开双臂,大声宣布,骄傲如一个君王。
东方焰淡淡一笑。
在她笑时,她只是惊奇于他被禁锢时仍然不曾失去的快乐,却不想,自己也将在这个被方家秘密建造的囚牢里,整整滞留了三年。
在这三年里,东方焰渐渐忘记了其它的颜色。
方和很钟情白色,白色的房子,白色的假山,甚至花园里的花,也多是白色的莲与百合。
三年里,她一直被要求穿这那件白色的的丝裙,如果天冷,便有一件白色的凋裘,她的皮肤也愈加地白,若是站在雪地里,全身上下,只能看到头发与眼睛两抹黑色。
那时候,方和就会趴在窗台上,痴痴地望着她。
三年里,这里自成天地,有厨师,有侍女,有教书先生,也有管家,却独独,不能出去。
他们在这里生老病死,东方焰花了整整一年,也没有找到围墙的大门——它完整得近乎完美,围墙里的人自给自足,仿佛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为何物。以至于到了第二年,连东方焰都有了一种错觉——世界原本就这么大一点。
“你出去过吗?”有一次,东方焰陪方和读完《史策》,这样问他。
“有一次,就是姐姐来看我的时候,我躲在她轿子底下出去过……然后就看见你了。”方和出落得愈加秀气可人,细细长长的眼睛轻轻一眨,长睫毛如蝴蝶一般翩跹不定。
东方焰又轻叹着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喜欢到,不惜将她掳来?
“因为你很白。”方和说着,又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她细腻幼滑如瓷器一般的脸上滑过:“很漂亮的白,比最美的夜明珠还要美。”

“那又为什么喜欢白色?”东方焰一边磨墨,一边继续追问。
方和这次却没有回答。
两年的相处,已经让他们几乎无话不谈,东方焰知道了方和的许多事情:似乎从他有记忆起,就被父亲安置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天地里,在他的思维里,没有太多的是非,也不知道懂事,在这个地方,他是王,他被宠溺,被尊重,被娇惯——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东西,包括价值惊人的一整屋夜明珠。
除了自由,他的生活没有缺失,而他也不会觉得缺失——因为他至始至终只是个孩子,哄一哄就能高兴很久的孩子,喜怒哀乐,与不满,统统写在脸上。
纯粹的坏孩子。
这还是第一次,他选择了不回答。
她于是停下手中的动作,探寻的转过头。
方和的脸色变得极其古怪,是东方焰没有见过的神情:惶恐里带着一丝畏惧,目光闪躲着,睫毛掩下,尖尖的下巴宛若战栗。
“怎么了?”东方焰走近他,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两年时间里,方和似乎一直没长高,总是一副发育不良的小男孩样子,只是轮廓愈加清晰,那种青草一般的秀气从骨子里渗透出来,散着纤弱敏锐的色泽。
在她的手掌拍上他肩膀的一瞬,方和受惊一般跳开了,润泽的眼眸抬起,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跑出书房。
东方焰怔了怔,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消失在远方灌木丛中的身影,迟疑了一下,没有追出去,而是继续磨墨,临摹字帖。
方和读书实在不怎么样,他的许多功课,都由东方焰替他完成。
渐渐的,她学会了方和歪歪扭扭的笔画,也学会了许多其它林林种种的字体,到后来,她几乎能模仿任何一种只看过一遍的字。
只是,独独忘记了温玉的笔迹。甚至温玉这个人。
她的记忆是一扇门,当她说“关上”时,就能将里面的一切关掉。
温玉的,北言冰的,西门轩的,琳琅,纳兰静雪……这些人的形象,在这长长的、两年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渐渐模糊。
如果不是偶尔的发烧,如果不是方和偶尔呲牙咧嘴喊着“又被你咬了”的事实,她几乎要忘乎所以了。
为方和写完一篇《治国论》,飞扬跋扈地签上他的大名,东方焰这才搁下笔,信信地走出去,去找方和。
在这里生活的唯一一个好处便是:你永远不会担心谁会消失,除非死亡。
也没有,那种回头,他便湮没在茫茫人海的不安。
她果然很快找到了他,他抱膝坐在假山的制高点,呆呆地望着底下的池塘。
正是夏末,池塘里残荷败花,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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