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强仇喋血处 狂剑攫大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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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
且说这位于昆明的吴三桂之平西王府,原本乃是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之昆明五华山故宫。自顺治皇帝亲封吴三桂立藩云南以来,他便占了这座昔日的皇宫。但他仍觉得这前朝之皇宫竟还略嫌简陋了些,与其大清国赫赫威名之平西王身份还不甚相配。于是,他每年拨出无数真金白银,招索能工巧匠,肆无忌惮地修葺改造,扩建延展。十多年后,竟将其建成了一座占地数千亩,沿五华山上下周边宫阁相连,楼宇互通,湖池荡漾,清渠蜿蜒,曲桥跨空,亭台阁榭,奇石秀林无所不有之王宫府第。论其宏伟庄严及规模大小,当然还远不及京城故宫,然若论其奇巧秀丽和精雕细刻,恍若人间天上之景趣,竟远比京城故宫高出了许多,乃为当时中华之一绝也!特别是平日吴三桂置酒宴客之“安阜园”,前人便有文写道:“红亭碧藻,曲折依泉;杰阁崇堂,参差因岫;冠以巍阙,缭以雕墙;飞桥相接,凌空来往;阔目所及,水云依稀,乃不知其边际何处矣。其间美人婀娜,弦歌袅袅;异禽奇翅,翻翔啾唱……”,端的是温柔富贵之地,奢华王侯之家!
却说昆明五华山下,吴王府安阜园中。
大清国平西王吴三桂吴王爷正大宴宾客。来客不是别人,却正是自己手下之亲信谋臣及主要战将,如方光琛、尹荣举、夏国相、女婿胡国柱及大将马宝、张国柱、高起隆等等不下六、七十人。
酒过三巡,吴三桂看似酒已微醺,伸手抹了一下嘴巴,缓缓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笑着开口道:“呵呵呵!诸位,诸位!卿等随老夫天南地北,疆场纵横,刀头搏命,于今竟三十年有余矣!老夫每每于夜间难寐之时,见自已身上之刀伤箭创,便不由想起与卿等同命喋血之惨烈情状!亦不由得豪气顿起,直思何时再能与卿等比肩纵马,横刀沙场!”他略略一顿,似欲按平心中之感慨,双目竟泛起一抹微红!复又微叹一声道:“唉!于今天下早定,四海安平,边患不再,烽烟已逝。故皇上乃多用文臣,出谋划策,安邦治国。我等行武之人,徒有大膀阔腰,一身胆气,无敌武艺,却已无事可做,几成无用之人也!呵呵呵,”他笑了几声,那笑声竟毫无欢快,反溢满了苦涩之味!他双眼环视一圈,又道:“于今皇上听信文臣之议,下旨撤藩,又派钦差捧亲笔之诏,不远万里,前来催促。唉,现两位钦差来昆已近三月,日日相促,不与丝毫通融!老夫早已请各位操持所辖官兵家口北撤事务,亦不知卿等办得如何?呵呵呵!古人道:‘狐兔尽,良弓藏’,刀兵入库,马放南山,此乃千古之至理呀!嘿嘿,如今我等不日将拔营北去,尽数还乡,安享余年!来来来,”他举起酒杯道:“今日老夫与卿等当尽欢而饮,痛叙旧日之情谊,尚不知他日可再能欢聚一堂,把酒言笑?嘿嘿嘿,不说这些烦心之事!不说这些烦心之事!来来来,干干!干杯!”言毕,也不等众人应答,双手捧杯上移,杯沿就口,扬脖一饮。
在座众人听吴三桂一席肺腑,竟谁也没有开口,也竟无人举杯痛饮!刹那间,若大一个酒席宴上百多号人竟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吴三桂一口干尽了杯中之酒,伸手抹抹嘴,长出一口气,眼中竟是满含泪花!他微微摇摇头,颓然落座,低头无语。
那些原本在各位大人身边娇言软语,殷勤劝酒的妙龄美女们突觉席上气氛有变,一个个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敛眉肃容,悄悄站起身,低头弓背,挪着细碎的步子退至大厅之外。
不知座中是谁竟忍耐不住,使劲吸了两下鼻子,复又“呜呜”声起,竟呜咽有声了!
片刻,一个原本喜气盈盈、杯桄交错、莺歌燕舞的宴会大厅内,此时竟已是一片唏嘘!

试想:一大群挥刀弄剑、冲突沙场、攻城拔寨、刀头喋血、视杀人如儿戏、以马革裹尸为荣的粗豪汉子、人中英雄,竟一齐拍桌抚胸呜咽有声,那会是甚么一种场面?
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一旦忍之不住,“弹”将起来,那场面实在是叫人鼻头随其酸而酸,浊泪随其落而落矣!
蓦然,一名满脸胡茬、威风凛然的大汉“虎”地站了起来,将手一挥,只听“砰”地一声大响,那只景德镇官窑精制的青花酒杯在地下砸个粉碎!只见他伸手一抹也是含满泪花的双眼,粗声叫道:“便是皇上下旨撤藩,也当容下官们安顿好家小田产再走不迟!那两个甚么狗官,见天就知道催,催!把爷爷惹恼了,哪天看我不打断他们狗腿!”
吴三桂闻声猛一抬头,厉声喝道:“马宝!此等犯上之言,休得乱讲!”
马宝一愣,嘴唇开合,脖子一梗,没有作声,恨恨地坐下。
吴三桂站起身来,眨眨微红的双眼,缓缓说道:“老夫今日邀卿等前来,乃是眼见皇上所限之行期已近,时日无多矣!如卿等拖沓,难以如期开拔,一旦朝廷严谴,老夫首当其责也!老夫亦不意二钦差竟恣意驱策、无端催逼!卿等还是从速打理,如期起程,何必尽受使臣之辱!”一番话,口气之软弱无力,全不似出自这位曾经步起山河动,刀落天变色的两朝悍将之口!
席中众人本已被吴三桂那番话勾起了满腔的愤慨。试想,他们长年征战,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在云南安顿下来,添了子嗣,置地建房,方过得十多年富家翁的舒坦日子,此刻却又要他们抛弃这一切用鲜血性命换来的东西,谁心中痛快!再说那寒冷荒凉的辽东,哪能能和这风和日丽,四季如春的昆明相比!虽然辽东本是他们当中许多人的故乡,然而故乡实已为极模糊之印象,晃荡在空中,他们谁也不再想将它找回来放在眼前。
此刻,他们见往日威风凛凛,出言如山的吴王爷吴大帅竟被一纸诏书、两个使臣逼得如换了个人似的,不由得一个个怒发冲冠,心胆欲裂!
只听得大厅中一片怒声,此起彼伏!
“走就走罢,他们却为何逼人太甚?”
“便是迟些再走,以王爷军威,当世无匹,他们又能奈我何!”
三桂静静而立,等众人喊声叫一阵,才摆摆手道:“卿等休要太过焦躁。此乃皇上亲令,万万不能拖延,否则,乃抗旨不遵之大罪也!”他缓了一缓,目光从众人脸上依次扫过,又道:“然我等十数年来得处云南这片风水宝地,各安其家,田产丰足,安享富贵,孰不知乃托谁之恩赐?卿等当扪心三思,未可轻忘也!”
众人闻言一愣,有人开口道:“此皆托殿下之福也!”
岂料吴三桂闻言却大摇其头,断然回道:“非也!非也!吴某岂有如是之能耐!”
张国柱突然站起道:“莫不成赖圣上所赐?”口气中不无狐疑。
吴三桂微微冷笑道:“哼哼!此亦未必尽然!世祖亲封,天下尽知。然想我当年,受先朝厚恩,镇守东陲(意指山海关)。正值李闯逆乱,直下京城!我腹背皆敌,万虑之下,计不能两全,逼至无奈,不得已乞师于本朝,才得以复君父之大仇!唉!”他长出一口气又道:“及至一路南进,驱逐李闯余部,方寻得云南这块可容我等安身立命之地!我等亦才得在此安家置业,聊作栖身之所也!以老夫想来,此乃全赖前朝之荫庇也!唉!唉!是故老夫乃多次措金派人,修葺故君及太后之陵寝。试想:眼见我等不日将动身北去,永无还日,与先君将终成永诀!啊!不管卿等随与不随,老夫行前定择吉日,前往先君及太后陵前泣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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