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辆云梯和一枚蜡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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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血。
冷的天。
如果将战场上无数的瞬间都分解开来,分解到每一个身躯倒下的那一个时点,那么在这一时点,空气中回荡着的声音,用两个象声词就足以基本概括。
“噗”
“啊”
落雨了,箭雨。冰冷的箭簇在北风中摩擦到火热,穿透用门板临时制作的盾牌,将一条条灵魂,扯出饥寒交迫的身躯。磨盘大小的石块,伴着凄厉的呼啸,不时由半空俯冲而下,击打在本已脆弱不堪的守军心头。
“顶住!给我顶住!”邠宁留后韩游瑰提着自己的佩刀,在城头猫着腰来回穿梭。血早已将他的将袍染成暗红,那把鎏金的御赐横刀,也早已崩出了好几个缺口。
“将军小心!”突然间,一个卫兵扑上前来,将他死死压在身下。一块还带着火苗的巨石,带着灼热的气息,轰的一声砸在三步开外的女墙之上,砸得好似整个奉天城都抖了一下。那巨石激出无数土石碎块,扑簌扑簌地落将下来,将周边的士兵都埋在其中。
尽管被卫士压在身下,但韩游瑰还是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连连咳嗽。待到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上的卫士已经不动了。他用力将自己身上的尸体搬开,抖了抖头上身上的灰尘,缓缓坐了起来。待到耳中的轰鸣消失之后,已是过了如半生般漫长。
“云梯!云梯!”一个年轻士兵沙哑而凄厉的惨呼,从前方传来。韩游瑰顺着声音从垛口向城下望去,只见远处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缓缓向已经摇摇欲坠的奉天城压来。
那是如此的一个庞然大物,约莫有两丈余高,七八丈宽,下面有三对巨轮,远远望去,就像一个超级大的衣柜。在云梯下方,是密密麻麻如同蝼蚁般的叛军士兵,顶着盾牌,喊着号子,推着云梯前进。
“快放箭!放箭!投火炬!擂石!”韩游瑰慌忙大声喊了起来。他也顾不得间或飞来的流矢石块,连忙驱赶城上还活着的守军,用一切能想到的方式,攻击那辆带着无比压迫感,如死神般缓缓压来的云梯车。但此时距离尚有三百余步,寻常的弓弩石弹都击打不到近前。
士兵们手忙脚乱,终于在城上找到了一部尚未被石头砸坏的十二石车弩。四五个人用尽全力搬动绞车上好了弦,将一支三尺余长的巨箭绕上了油布点着,架在车弩之上。又有一人上来,抡起一个锤子,朝着弓弦后的扳牙一下猛击,那燃烧着的巨箭嗡的一声飞了出去。
“中了!中了!”士兵们大声欢呼,但那火苗在烧了几下,却渐渐熄了。原来那云梯车上,竟是覆了一层浇湿了的毛毡,火箭不能点着。城上近一个月几番争夺,较大的炮车已经摧毁殆尽,剩下的投掷神火罐火油之类的器具,又近不到那云梯跟前,让韩游瑰好生着急,连忙派人去禀告浑瑊。
趁着城中守军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巨大云梯身上之时,城下叛军已是纷纷夹了较小的长梯,在城墙下竖将起来,搭在城上,蚁附而起。
“换叉竿!叛军登城了!”
士兵们操起一丈二尺长,顶端有叉的叉竿,奋力将搭上来的长梯向外推移,有些长梯便被推倒,连带着上面的士兵吱哇乱叫着,掉下城去。
一瓢滚烫的沥青,兜头浇下,顿时皮毛烧焦的臭味伴着惨叫腾起。
大小石块,雨点般落下,将登城者砸的头破血流。
但,终是寡不敌众,还是有源源不断的叛军跃上城头,与城上的守军白刃搏斗起来。杀一个下去,上来五个,杀五个,上来十个,渐渐地,东北角的城头,竟是有些支撑不住了。韩游瑰手提横刀,在乱军中拼死杀出,待到见到德宗与浑瑊之时,身上中了十余箭,如同一个血人。
“皇上!浑将军!北城危急啊!速速救援……”话未说完,已是一口淤血吐出,昏了过去。
“来人,快把韩将军送去救治!”德宗已是焦急万分。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卢杞不知何时掏出三只高香,竟是对着西方拜了起来。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唐德宗挥手一招,下面有人抬上来一个箱子。“浑将军,此箱之中是空白官职告身文凭一千五百份,最大的是御史大夫,实封五百户食邑。”
“皇上,这……”浑瑊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朕的御笔,你带着此笔,前去招募敢死的壮士,前往北城支援,立多大功,就封多大的官!要是文书不够用,就直接写在身上,只要能保住奉天,朕全部照准!”
“臣等理应尽死为皇上效力,不敢贪功!”浑瑊已是带上了抽泣之声。

“爱卿,永别了……”德宗将浑瑊拥在怀中,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若是你们败了,朕当一死以报社稷!”
“臣等,万死不辞!”周围文武百官,早已经哭成一片。浑瑊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大踏步地去了。
……
“儿郎们,这是皇上给你们的空白告身,这是皇上的御笔,只要你们今日立功,来日克复长安,便是封妻荫子,大好前程!”看着寒风中穿着破破烂烂的夹衣,连铠甲都没有一副的士兵们,浑瑊拔出横刀,一刀将自己的左手划破,将鲜血涂于面颊。“我浑瑊本是铁勒胡人,幸得天朝抚慰,得以窃据高位。浑氏世代为国,忠心不二,到了我浑瑊这辈,也不例外!今日奉天危急,我当以死报国!”
“以死报国!”本已是冻饿交加的士兵们,看到了那些写着各类头衔的告身,又生出了新的希望。他们握紧了手中的陌刀,随着浑瑊冲上了奉天城头。
杀!为了活下去,便只有杀!不杀人,便是被人杀,功名利禄全化了土。
“挥!”一声令下,当刀立碎。陌刀手们人人浴血,须发怒张,带着死神的气息,一步步向前,将蜂拥而上的叛军,砍成碎肉。
“起刀,挥!”前排的倒了,后排马上补上。当先的正是四十出头的浑瑊,只见他手持一把陌刀,身上已经中了四支流矢,犹自跨步向前,大力斩杀。随着刀起刀落,蓬蓬血雨溅射在大将军专用的雕漆明光铠上,鲜血滴滴答答落下,汇入城头的血河之中。
天空中乌云蔽日,狂风大作,冰冷的刀锋,卷起了刃口,划过森森白骨,一刀刀将城头的叛军胆识砍成碎片。
突然,一声欢呼响起:
“云梯倒了!云梯倒了!”
正在厮杀的众人,停顿了一下,望向那巨大的黑影,只见那黑影已经慢慢歪斜,从车轮下冒出浓烟火光,梯上的士兵不顾一切惨叫着跳下,人体皮肉烧焦的气味迎风传来,令人作呕。当下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而那攻上城头的叛军,立马弃械奔逃,有些竟是直接跳下城墙,尸骨无存。
“得救了……”浑瑊拄着陌刀,看着城下冲天而起的火光,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
“浑将军,浑将军,快醒醒……”睁开眼睛,浑瑊看到的是德宗黑瘦的面容,他通红的眼中满含着泪水,用极为深沉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们……胜了么?”
“胜了,胜了……”周围众人都是忍不住开始抽泣。
原来,那神武军使韩澄早前探知叛军制造巨型云梯,知道此物转向不便,必然直来直去,就在城墙内向着云梯树立的方向挖掘地道,又在地道里面填塞了大量的柴火油脂,那云梯沉重,等到靠近城墙之时,正好碾在地道之上,将地道压塌,陷入坑里。韩澄又让士兵在地道中将柴草油脂点燃,那火头由下而上,烧的极为猛烈。浑瑊昏迷之后,城上的士兵又大肆向云梯投掷火油、火炬、松脂、芦苇,直将那云梯连同上面数百士兵都烧成了一团灰烬。叛军见事不能为,便退出城下,依旧在壕外据守。
“只怕晚间,叛军再来攻城啊……”浑瑊毕竟久于战阵,依旧放心不下。
“浑将军,还有一件喜事啊!李怀光已经到了泾阳,奉天解围有望了!你看,这便是朔方军的使者!”
……
“李大帅来了,奉天有救了!”张韶浑身裹得如同粽子,被抬在乘舆之中绕城宣示。为了进城,他化妆潜伏,抄小道直奔奉天,却不想在半路被抓了壮丁,和老百姓一起前去填塞护城河。到了城下,张韶大喊自己是朔方使者,才被用绳子吊上城头,等到上了城头,已被射得像人形刺猬一般。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微臣朔方兵马使张韶参见圣上,有伤在身,恕不能行礼了……”
“不妨不妨,李都护现在何处?”
“我军……已到泾阳……大帅还有奏章……奉上……”
“奏章在何处?”
“在……在……”
看着那枚依旧带着体温,色泽古怪,散发着浓郁特殊气味的蜡丸,德宗被这种舍生忘死的气节,深深地感动了。
……
“朕不甘心!朱泚望着残破不堪的奉天城下冲天的火光,闻着烤人肉的焦臭气味,心中气愤不堪。就在他决定下令晚上再攻城一次之时,一声传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圣上!李怀光已到泾阳!郭曦也从醴泉出发了!”
“什么?”朱泚将手中的酒杯一把丢出。“来得这么快!”
【注1】周末总有事,回来的晚,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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