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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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船帮的请求其实并不突兀,林山略听了片刻,便明白了自己眼下在沙船帮这些大佬们心里的分量了。
因为在续约修约问题上不可调和的矛盾——洋人非要如此如此,咸丰断然不可能如此如此,两相交逼下的何桂清和赵德辙等地方大员们实在是无可奈何,在居间调停的美俄两国代表,特别是俄国公使普提雅廷的建议下,提出了个折中的方案——漕运权交由美商琼记洋行全权代理。换句话说,以海上运输为身家性命的沙船帮,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威胁。
而本地他们所能接触到的官员,没有一个能在这个问题上跟这两位督抚去说两句不是的。只有林山——从京里来,家世非凡,就眼下而言,对沙船帮很有照顾的意思。
尽管一趟海漕北运,官方打发的运费也没几个钱,一船四两一钱,一百船不过四百两而已。但利在官定的一成半免税南北货往来上头,实际上就林山的所见所闻而言,两成半的私货都不止,回程则是全部都运北货。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生意,沙船帮才能有今日的地位,才能有动辄几十万两的各方报效。
如果没了海漕的转运权的话,沙船帮几千号人,以及他们身后数万亲属,转瞬间就要面临严重的生存危机。
况且上海开埠已久,洋行以新式轮船的便利,早就吃掉了沙船帮不少的生意。而转进内陆,又要跟难兄难弟漕帮去抢那一口本来就不多的食粮——太平军占据江宁,船不得逆流而上,黄河在咸丰五年上在兰考一带改道,回复自渤海入海,清河一带水文更加复杂,早就不再适合航运,况且即便是北上可走,但那一带到处都是捻子民团,正经八百做生意的人,谁敢趟这条亡命道?苏北平原里内河倒是四通八达,漕帮也在那里赖以安生立命,但再加入个沙船帮七八千条船进去,那里有多少饭供这么多和尚抢?
如果美俄此议当真叫朝廷接纳的话,算来算去,沙船帮就只有一条生路可走了,打通两淮盐政的路子,跟盐帮的那些或明或暗的盐枭们抢一抢运盐的生意。而即便是这样,一条串场河里也纳不下那么多船。(串场河,平行于拦海的范公堤,串起沿海各个盐场以便运输的人工河,修建于唐代。)
况且两淮盐政如今也是苟延残喘——供应的巨大盐区里,湖广两省已然不通商路了,只有江苏安徽一带可以走,但皖苏豫交汇之地,如今的状况,且不说捻匪发匪以及本地的土匪了,就算朝廷的大帅们,眼下撑着一方旗号的就有袁甲三,胜保,苗沛林,淮安巴掌大的地方,还驻了南河总督满洲人庚长,漕运总督邵灿,这些个大帅们哪一个不要打点?
“真真是不敢想的事情,少林公——”外头光鲜的要死的沙船帮大佬们对郁泰峰的这句话极有共鸣,纷纷向林山发起新一轮的陈情,指望着他在晚间拜会江苏巡抚赵德辙的时候,能劝上峰收回成命。
看着眼前这些年岁大自己许多的人向自己求恳,林山当然很想帮他们,但。。。
确实是不敢想的事情,几万人就要因为这个决策而丢掉饭碗,用不了几年积蓄吃完之后,这些年轻力壮的汉子们会干什么?林山相信何桂清赵德辙对此不会没有考量,而且他们也收沙船帮的供奉——闲聊的时候说起过,郁泰峰本人在花二十万两报效朝廷的时候,也花了不少钱在江苏地方的身上,前头刚死没卸任没多久的两江总督满洲人怡良,一次就收了二万两。相比较而言,他这个满洲人还算有些良心,说要给郁泰峰弄一个八品顶戴。而何桂清呢?在苏州养了两万人的一支自家的勇,一开口就是两万人头一个月的饷,二两银子一个人,一下子就是四万两花下去,屁都没捞着,到头来反而是这么个结局。
设身处地的替他郁泰峰想一想,实在是恨也没办法,恼也没办法。家大业大,顾虑也多,不然的话,想来早就反了。
但跟赵德辙说这个,想改变他们的定论谈何容易?林山犹豫了半天,始终没能打下个包票来。
“林公当年在江苏臬司任上,替我们疏浚了这条吴淞江,也给了我沙船帮上下几万人十几年的饭碗。当年无以为报,如今少林公来了,我们。。。吴淞江也变细了,要改叫苏州河了,我们沙船帮的饭碗也快砸了,少林公——”王家三兄弟中的老大王庆勋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翁了,见林山仍是犹豫,哭声中已经是瘫软在地。
“我帮你们说去——”这当口,就算是上刀山,也只能先答应下来了。林山扶起王庆勋,补上一句解释道:“但我只是淮扬道,本无权说上海的事情。况且诸位想来也都知晓,林某在刑部任上,与何制军颇有过节,只怕这说不下来,反叫诸位前辈伤怀,至彼时只怕林某当真是再无颜见诸位了。”
不过凭常理也知道,沙船帮这么大的势力,想来这段时间也还有其他门路去关说,碰壁也是碰习惯了,本来就是当个救命稻草的意思来求恳的,自然不能要求必成。感恩戴德的话说了许多。
之后就是送钱了,手面很阔,连上朱家这一级,沙船帮一共十五家船数在五十条以上的富家一共凑了十万两银子出来。希冀用这笔钱去回天。
十万两,尽管林山也很想要,但现在他是绝不会收的。
“先父在天上看着——”林山心里转了数个心思,最后起身跟众人一个四方揖,竖起指头朝上方指了指道:“林某不敢收钱,更不会送钱。方才我也想过了,若是何某赵某扔有意将此国脉操于夷人之手的话,林某拼着头上顶子不要,也要参他们下来!”

说完拱手出门,却朝郁泰峰使了个眼色。
跟郁泰峰谈,一个是要摸清楚这两督抚的具体条件之类,以及洋人那边的接头,中间人等等方面的资料都要了解。再一个,其实他也希望沙船帮的这些高层们,心里能早早有个心理准备,毕竟从大势来看,轮船迟早是要弄的,不谈民族感情的话,轮船确实比沙船强,而且迟早有一天,这些沙船都要全部淘汰,难道届时再想生路?
“朱家的几个后生子说起过的,想办一个船厂做轮船。据他说有七八万两银子,就能办起来——”郁泰峰解释了一句道:“他信洋教的,有些门路。”
“朝廷法度方面,我来想办法,这一条要想办法跟下头兄弟们说,这是大势,没办法的。沙船帮沙船帮,也不是说一定就限死在沙船上头,千年前就这个沙船,千年后如今天下变了,早些想个法子也好。”林山顺着这个思路说了几句,岔开道:“泰老,再有一个你要晓得,何制军赵抚台这条路子,圣上那里是断然要驳回的。眼下的关节,是在不能叫他生米煮成熟饭跟洋人签了什么约,这上头你沙船帮也要出力,何制军如今在上海的?如何赵抚台却是在青浦?”
“他是要回苏州的,两广黄制军南下,三五天里就要到苏州,何制军想来也是要回去的。”
林山嗯了一下,心里略有了些底子,黄宗汉的态度他清楚得很,他到苏州确实是个助力,青浦县那个县令虽然无能,但应酬上还是很周到的,派人送了邸报过来,看的很清楚,黄宗汉如今的头衔是两广总督,钦差五口通商大臣,过苏州的意思也很明白——当年林则徐赴任两广总督查禁鸦片的时候,是身兼两江总督职衔,方便抽调两江粮饷助力两广军务的,他如今没有两江总督头衔在身,但上奏折请两江助饷,咸丰御批也是准了的,着何桂清赵德辙妥为筹划。
但他这边谋着两江的钱粮,两江这边何尝不想要他来一块谈判——这位可是正经八百的钦差五口通商大臣呢!
“何制军的意思,是五口通商,以发匪为由,撤扬子江口岸。补给洋人的,便是这漕运,还有就是天津开埠了。哪一条都是要我们沙船帮的老命哦。”
天津开埠,上海就失去了独特的地位,对沙船帮这依赖南北货运的大帮来说,同样是一个掐喉咙的事情。
“放心吧泰老,我晚上拜会抚台,就烦请指路了。这几天里,因是一个老家人今日受了惊吓,恐怕要烦劳府上几日。。。”
“好说,好说。少林公住我这寒舍,真真是祖上。。。”郁泰峰谦虚了两句,林山看他确实是很诚心的样子,也很有些承他的情,问道:“令孙岱生我看不错,这几天请他帮我几天忙好伐?”
话语里带了一点吴腔,很容易就叫对方生出亲近感来,赶紧的就安排人去叫郁岱生过来谢谢少林公栽培。趁着这个当口儿,林山也是心里觉得过意不去,给他多指了一条路。
“问句见外的话了,泰老,历年来你报效朝廷,一共花了多少银子?自己想不想要个顶戴什么的?毕竟方便些,见官什么的免了那一层。。。”
郁泰峰犹豫片刻,略一沉吟道:“小数目不算了,大头总有四十来万吧。就是一个八品虚衔,见小官是够了,督抚这一层,怡制台如今又病着,也不好丢下脸面去要。。。”
“我给你透个信吧。有个三品盐运使的虚衔——”林山犹豫着,咸丰惦念着的两淮盐政上积欠的圆明园报效银子三十二万两,是不是就叫他垫上了?三品的虚衔,以三四十万两的报效来说,随便请京里哪位大老说一两句。。。
只是这样又有把资源送给别人的顾虑,所以一时之间也有些患得患失。但看郁泰峰脸上那极渴盼欣喜的表情,便把心一横,竖起四个指头道:“四十万吧。不过这事不急,等我到淮安定当了,探探朝廷口风再给泰老说,如何?”
“承情之至!承情之至!”也许他是想到了有这么个虚衔在身上,沙船帮显然的就能在串场河盐运上插一杠子去,显得很是高兴。
这会儿郁岱生也来了,同来的还有个女人,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但看上去极成熟,也不避生人,一张圆脸上很有生气,全然没有这时代妇女脸上常有的羞赧之意,远远的托了一顶顶子,乌黑的长辫子盘在帽子下头,漏出一个尾巴来。见林山看向这边,远远的福了一福,脸上盈起笑容来,随即微微把头低了下去,这才有了些女子的味道。
郁泰峰见了她,脸色便有些尴尬,介绍道:“郁某的三女,三女。。。”
看他笑容尴尬,林山也不多问,顺着夏荷的叫法叫了一声“三姑”,随即看向郁岱生道:“岱生,上海我不熟,这几天里总烦劳你做个向导,好伐?”
“三爷爷抬举——”
林山一笑,朝郁泰峰点了点头,便去了郁家安排好的一进院子,书房里头一堆这一个月来积起的文书等着他去消化。
晚上去见赵德辙,沙船帮漕运权的事情倒是次要的。首要的是先要防着这家伙把自己拉近这个局里去,还要防着调去供应驻在扬州府境内的江北大营粮台。至于郁泰峰他们萦绕在心的那个难题,也许还要等黄宗汉到了苏州,才能有个了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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