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最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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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就好像林山在一刹那间迸发了后世一直被现实,家庭,父辈的有时红色有时黑色的光环等等因素压抑着的那性格中血气的一面一样。河沿对面那些人也被这突然似疯了一般,武器也立马换了镫亮的腰刀的“河南土匪”弄得目瞪口呆。
好在还有那么一条可堪作为屏障的小河沟,上面有冰冻,不知深浅,要摸过来要颇费一番周折。双方在呐喊动静声中一时之间形成了个对峙之局。
“你们是官兵!”那头领生的很是彪悍,一把将头上的白毡帽甩下,抬手吼道:“装河南土匪!我说什么时候冒出个茅十八来!”
“你们也不全是回子!放他妈什么屁回王!告诉你,大军眨眼就到,叫你的人弃械投降是正理!”撕破了伪装的毛昶熙这会儿已经顾不得什么露不露脸了,几个官站在前排,由他老毛出面说话,只见他指着对岸人丛中十来个妇女,小孩,老弱道:“我看你们像捻子!裹挟了这一波回子想图谋什么事,朝廷知道的一清二楚!我看你不像孬种,是好汉的为那些老弱妇孺想想,自己的祸自己挑!”
他这个说法颇出乎林山的意料,原以为真是什么回乱的前兆呢,未曾想还有隐情。那边恩佐同样也是有些发懵,看了看毛昶熙。
“捻子——”毛昶熙轻蔑的一笑,解说道:“听他一口腔调就晓得,是我毛某人的小同乡。”
说完了提高音量冲对面吼道:“说吧,你上头是谁!孙葵心还是张宗禹!都是老子的熟人!”
这会儿林山才算是看出来了,毛昶熙对这些个京城的兵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来,人数两倍于敌都不止,器械上还明显占优,但他却在这跟那个头领扯这些鸡+巴毛。
对面那头领一把扯下白毡帽,冷笑道:“好,好!既然是老相识,我于金刚倒要请教尊姓大名,看看你狗日的配不配得起老子手上这把刀!兄弟们,杀!”
他自报家门说请教尊姓大名的时候,真有些想谈判的味道,看聚拢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似乎也是放下了斗志一般看着这个于金刚说话,但霎时之间就风云突变,三四十个人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的暴吼一声冲下河滩,直就要冲过来。
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于金刚手中一柄钢刀在手中一挥,回头就冲那些老弱妇孺,看上去丝毫没有战斗能力的那一群喊了一声“吃了这伙子妖兵!冲马三爷那聚齐!”
又是十来个健壮些的妇女,持着些棍棒之类的东西也跟着冲下了河滩。
“压住河沿!不信你们能翻了天!”这会儿的局面其实也就是于金刚他们豁出去了拼一拼的架势,但一时之间从没有上过真战场的那些兵就是有些发懵,到底是老爷兵的出身,原本看情势占优是一个吃定的局,却叫这于金刚三言两语化解了开来,反倒险险有了那么一丝危局的意思。
但这于金刚真是个处变不惊,又有机变力挽狂澜的角色。这边几个官儿都能看得出来这原本大优的局面完全就是叫这于金刚的一番话把官兵们的心理变化吃的定定的,给他一下子就把劣势扳了回来。
好在恩佐和荣禄这么一吼,那些差兵们这才醒过神来似的,拿着刀守在坡度甚缓的河沿上,但居高临下,原本有利于近战的腰刀反而占不到什么优势,只有十来杆长枪派上了用场,其他的地方都叫那些拿着棍棒枝杈做的简易长矛,甚至就是光秃秃的棍子的那些捻子们占了上风。大约一二百米长的一条战线上,一时之间尽然是个三七开的局面。
占优的自然是于金刚那一伙,毛昶熙也点了点头赞了一声是个人才,随即炸开嗓子来吼了一声:“下河滩!他们能下咱们为什么不能下!咱们人多!再撑一会!大营的兵眨眼就到!”
这句话提醒了那些兵差们,荣禄亲自带领着半堆人往下冲,一时之间就成了个混战之局。
但说来奇怪,毛昶熙和恩佐已经有些焦躁不安的抬眼看了好几回了,说好了烟尘一起,立马就到的大营兵,到这会儿仍然是不见踪影,二百号骑兵飞驰起来那是有好大的动静的,一二里开外传来的动静绝不会比眼前这百多号人打群架来的小。
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了。
林山很突兀的拿着一柄左轮,衣兜里跟碎银子放在一块的,有二三十颗子弹,但虽说他后世去过几次靶场,打过几回六-四式,但毕竟不是专业人士,也从没用过左轮,方才于金刚那一手翻云覆雨,也叫他有些发懵,抬手瞄了好几回,但终究还是怕打到自己人,这会儿看情势已经危急起来,大营的兵迟迟不到,如果眼前这个局面再继续下去的话,于金刚那一面士气占优,还真有些说不准了。
那些兵差们到底是花架子兵多,真打起来还真有些不是那些积年流寇的对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倒了十七八个了,甚至颇看见有人回头张望,那是个很不好的苗头。
不能再犹豫了,林山开了第一枪,连续扣了三下,瞄的当然是于金刚,但到底是准头不行,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但好在就是这三声枪响,激励了己方的士气,大家都知道这伙人有一杆铳,但铳是开不到这么快的。这是自己人的枪!
看局面不好,毛昶熙这边也动用了身边二三十号的预备队,包括他自己在内,挥舞着刀下了河滩。人数占优之下,局面就好办的多了,林山这会儿也静了下来,己方人数占优,混战中的那些人不用管,只要用这柄六响左轮压制住要翻上河沿的那些土匪就够了,距离近也可以弥补自己精度不高的弱点。
于金刚当然是越战越勇,此人当真是彪悍之至,看得人数吃亏,自己就带着身边三四个人,杀开血路就往这边最大的官毛昶熙这边杀过来,接战下来,尽然隐隐有占上风的意思。
但毕竟是狮子只有他这么几只,其他的人还是耐不过官兵实在是三比一的优势,而且就这个比还是算了老弱妇孺那些一接仗三拳两脚就趴下的。官兵到底是精壮太多,于金刚环顾四周,冲冲不出去,已经叫粘的死死的到最后迟早是个死。
一声凄厉的嚎叫之后,于金刚一把将手中那柄钢刀掷在地上,冬天的地上土里面多的是冰渣,硬的像石头一样,碰击之下,吭啷一声。

只听又是一阵吭啷吭啷的声音,剩下来那大概十五六个最能打的,也都将手里的兵器扔在地上,任由官兵们将刀枪架到他们的脖子上。
因为脖子上被一柄矛尖顶着,于金刚微抬着头,双目自然就是下视着站在他面前的这几个清兵的官。鼻子一抽一抽的,瞳孔里喷射出愤怒的目光。
“绑起来!”恩佐大喝一声。
“慢着!”林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之前似乎是在这样的汉子面前自惭形秽似的,直到这样的一刻才喊了出来。心里就一个念头,这狗日的是个汉子!我们这些人杀他可以,但绝不能绑他,羞辱他!
事实确实是这样,于金刚目光一转,射向林山。
“好!你们谁说话管用,我有话谈!”
到这个地步,其实他已经没有任何谈条件的资格了,但偏偏就是这句话说出来,这些官兵们就好像是觉得理所当然一般,没有人发出任何讥讽或者讪笑的声音。
但谁说话管用,其实这个问题还真不好说。虽说论官品是毛昶熙最大,但恩佐的身份毕竟不同,林山看了看他们两个似乎也都有些犹豫不决,也知道他们心里也在盘算这个于金刚到底要说什么。
“快些!”于金刚却不耐烦了,挣扎着动弹了几下,脖子上顿时扎出一个小洞来。只见他脸色稍稍一边,但旋即又是那副硬狠的脸:“老子不跟胡狗说话!你来!”
说的自然是毛昶熙了,但这里毕竟是满人多,恩佐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手就捏上腰刀。
“好!谈就谈!我敬你是条汉子,是个人才!你说!”毛昶熙上前两步,脸对脸的站在了于金刚面前。
“彼此彼此,你他妈的也是个人才!不过你不是汉子,好好的汉人不做,给胡虏当狗,你他妈的是狗子!”于金刚喉咙里一响,一口痰飞了出来。不过毛昶熙听他开骂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手,自然是避让开去,反身一个巴掌就刷在于金刚脸上!
“少他妈的在老子面前发狠!”毛昶熙毕竟不是那种唾面自干的脾性,发起狠来道:“有屁快放!我敬你是个人物才给你这个机会!不识好歹!”
“好!”于金刚挣扎了两下,这边老毛也是知道他的意思,喝道:“放开他!翻不了天!”
松开了他反绑的手之后,于金刚恢复了一些气度,开口道:“好!多的话我也不说,我的人还剩几个,你跟我说一说!”
边上早有人清点过,报了个数:“活了三十九个!”
“好!回家兄弟吭一声!”几个不屈的音调传了过来。于金刚恨恨的看了看毛昶熙道:“放了他们!我给你全功!”
全功,也就是生擒,自然就是他眼下还能谈的唯一凭借了,不然以他的身手,逃生虽然不可能,但求死还是很简单的。
当然,这边还指着从他嘴里挖出更多的东西,也是一个因素之一。
“凭什么!要死死一块!姓于的你少他妈的瞧不起人!”说话的是个男声,自然是个回子。林山看着这一幕,就好像当年听老爷子讲那些革命先烈的故事一般,一时之间尽然完全迷惑了自己今天这做的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你们不是我于金刚的人!我不能对不起人!”于金刚没有说具体的名字,但显然这个对不起的“人”是谁,这边几个官们还是很在意的。捻子和要起反的回子都有人在京师周边活动,这是个什么动静!
那边几个回子异口同声的开骂,说汉狗子瞧不起人之类的,然后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有的汉话有的回语念起了经文:“你的主是最尊严的,他曾教人用笔写字,他曾教人以人所未知。今天,我已成全我们的教,我已将身奉献光明。。。”
唱着唱着就是一阵骚动,几声惊讶的嚎叫——那是押解的士兵们所发出来的,好端端的活人,顷刻间在眼前如飞蛾扑火一般的将自己的生命送给那锋利的刀尖枪头,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
说实在的,林山很是震撼,虽然他对这些回子没什么好感,很多后世积累的一些印象使他很不喜欢这群人,但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并为之奉献了生命。
于金刚自然知道后面那戛然而止的唱经意味着什么,热泪长流,抽了抽鼻子说了最后一个条件道:“好!死得好!婆娘们,现在要送你们上路!”
冲毛昶熙道:“帮个忙,把这些婆娘们砍了!”
这自然是个免于受辱的意思,谁都领会得这一点,但谁也做不了这个主,也下不了这个手。
眼看着于金刚的眼神变成绝望,林山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但他也不想去阻止,这一天的杀戮对于他这个后世人来说,太震撼心灵了。
“别叫他死!”他只能竭尽全力的吼一句。一阵血腥气传来,从小到大只杀过一回鸡——绑在地下的鸡,远远的踮着脚伸手过去,闭眼一刀连头剁下的他,很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但这里都是汉子,他不可能那么丢人的大吐特吐,强忍着心中的厌恶感,上前两步冲于金刚道:“姓于的!叫你他妈的杀女人,你下的去手不?我晓得你的意思!我姓林的担保你,该死就死,绝不叫他们受辱,行了吧!”
“不行,你不够!”于金刚鼻孔哼了一声,再次瞪向毛昶熙。
“好!我姓毛的也就是这句话!你再不行那也没办法了,你老兄一死,身后这些东西你还顾得了吗?”
于金刚终于被这句话打动,双手一伸道:“绑吧!”
终究还是绑了起来,丰台大营的兵也没有来,暮色渐起的时候,一百多号兵差垂头丧气的押着三十来个男男女女,张地保从周边村子张罗来的十几辆大车,驮着横七竖八的尸首,人人阴沉着脸向十几里外的北京城进发。
这一幕,与来的时候那士气高昂,意气风发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个胆气差些的兵甚至在路边捂着肚子扶着树吐了开来。
但没有人去多看他们一眼,两条腿机械的向前迈着步子。对很多人来说,这一天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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