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翻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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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的身份对于我来说是骄傲,也是说不出的窝囊。
这个紫禁城里,身份的高低贵贱像早就码好的梁上瓦,一层一层的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从小我就知道我和其他的哥哥们不一样,从上书房下来,他们都可以回去看各自的额娘,而我却要先去给慧妃娘娘请安,只因为我自己亲生额娘的身份不够抚养皇子。太子背不出书来代跪的却是我,只因为我的额娘出身辛者库。辛者库贱人,是我听到的最多的关于额娘的描述,小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然而每一次问额娘我得到的却从来只有呵斥。
皇阿玛隔三差五的来看我们读书,散学之后,他亲自为太子讲学,我只有趴在窗台上,看他微笑的听太子背“君子所,其无逸。。。”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墙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我也会,可是却没有机会背给他听。他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他的光芒全部照向太子,却依然是我心目中最崇敬的人。我也是他的儿子,太子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太子做不到的,我同样能做到。
康熙三十年,我跟着他巡幸塞外。我永远记得那些不可一世的蒙古贵族臣服的眼神,我站在他的身后,第一次发现一个帝王的骄傲。我同样可以。
所以,我要让自己跟其他的人一样,有一个高贵的身份,有坚强势力的支持。既然不能改变既成的事实,我只有更加的努力——我交好老四老九,我用心为他办差,只希望有一天他会点头赞一声胤禩肖吾。但是,这些个兄弟,交好却不代表铁板一块,所以我需要自觉的势力,完全的为我所用的势力――这是一门亲事所能带来的最大好处,毓敏,她就这么适时的落入我的视线。
她是老九的表妹,安亲王的外孙女,明尚额附的女儿,显赫的身份使得她甚至比公主得到了更多的自由。所以我常常能见到她,这个无所顾忌的女孩子,完全想到什么做什么的女孩子,在她的每一次任性时,把单纯暴露无遗。
我自负的相信凭着我的手段,这门亲事志在必得。
可惜,我错了。
指婚的那天,所有人的恭贺道喜中,她抬头红着眼睛皱着眉头“你怎么配做我的丈夫?辛者库贱人的儿子!”我几乎立时就想狠狠扇她一巴掌,但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失了我一贯的温文风度,我只能紧握住拳头把指甲掐进手掌里。
我恨透了这个女人,她的几句话让我这么多年的努力通通像泡影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让我几乎开始淡忘的疮疤再一次被无所顾忌的揭开。我几乎立刻下了一个近乎卑鄙的决定——我要让她用一辈子来忏悔她的这句话。
所以我微笑的应对她的侮辱指责,她逃婚,我让所有人知道是我去把她找回来,只为了让人知道,她,八福晋是多么的没有妇道,而我又是怎样容忍她的——皇阿玛一向提倡以德治天下,这些他必定看在眼里。
我并不在乎多一个没有感情的福晋,皇阿玛对额娘十几年不闻不问的态度让我从小就明白,女人不过是生儿育女的工具和政治交换的砝码,所以,这个福晋的位子我让她坐了——而不是我一直喜欢的墨菡。她安静的站在延禧宫的残阳里,听着我将要大婚的消息,一动不动,那个时候,我几乎有要去悔婚的冲动,然而理智告诉我,不可以。我只能在将来的某一天让一顶小轿抬着她进入我的府门。虽然是一个侧室,但她明白就好。而她,从小到大,是一向明白的。为了我最想得到的,我必须放弃一些其他的东西,这样的遗憾,我以为我承受的起,然而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是自己最想要的。
大婚那天,我磨蹭着在前面吃酒和朝臣兄弟打趣,很晚才进去面对我的福晋。果然,她已经靠着帐帘睡着了,大红的喜服衬着微红的两颊,微微颤动的睫毛使她安静的时候,看起来并不难看。可惜,她不会一直安静着。
正当我暗自笑话自己的糊涂心思的时候,却碰上了她探究的眼神,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一般,迷惑还带着一丝惊讶。我刚想移开眼睛她却又闭上了眼睛,旁若无人的睡去。果然是个高傲自大的格格,可却抑制不住嘴角的一抹笑意——她好像不会喝酒了似的,端着酒杯却再不敢去碰,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好像这样这杯酒就会消失不见,我有点不耐烦的把她杯中的酒一口饮尽,看到的是她诡计得逞一样开心的笑容和几乎崇拜的眼神,崇拜?我随即自嘲的想笑。
然而她今天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停的带给我惊讶和一点说不清楚的情绪。
”就这么多啊?”
“我说,刚才吃的还有没有拉?再来点啊,味道不错。”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一个亲王的外孙女居然会在大婚的时候有如此的表现,她却说的直率坦荡,好像并无不妥。
我想我需要冷风去清醒有些迷糊的头脑。
第二天是行家礼的日子,虽然我早已料到她不会有荷包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从她丫头的口气里我明白的知道了这个福晋是如此的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是一个皇子,我有我的尊严,可她却一次次的无视,我不想在她的面前表露我的愤怒,可声音里却不自觉的带了阴沉。居然吓到了她,看着她受惊的呛住,咳嗽,想到小的时候偷偷躲在上书房的墙角边玩蛐蛐儿,被老九吓到,也是这般的反应,那样单纯的童年竟然离我这么远了,她却好像让我看到了早已淡忘的这一切,皇宫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毫无顾忌的表达她的一切感受,真实的伤人却又让人惦记。

她的傻气,她的小聪明,她说她要当大侠,她把帐簿堆的满地都是理由却是桌上放不下,她看不懂楷书却要学隶书。。。第一次,每天散朝之后我急急的想回到一个地方,一个每天都会有惊喜的地方——我的,我们的,家。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说她骨折的时候我会心中一紧,立刻就想查看她的伤势,不明白当她打开房门满脸泪痕的时候我为什么遏制不住的想帮她拭去,也不明白塞外的黄昏我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想到她,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她毫不在乎的看着手在滴血我会惊恐的几乎一步跑上去帮她止住,她居然在我不在的时候用这种方式伤害自己,怜惜,愤怒和一切莫明其妙的情绪卷成一团,以至于我竟然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她不见了。
我开始思考我们的现状,我是不是应该给自己和别人一个机会,开始真正的生活。我带着希望去安郡王府找她,可是,她居然从来没有回去过!
失望,惊讶和惶恐不安一时间全部压上心头,北京城毫无预兆的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街上人烟稀少,可我还是没有看见她,我第一次发现,有些人也许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当她终于回来的时候,歪在软轿里,满脸通红,高热不退,她居然像孩子一样不会照顾自己。我又气又急,想着等她醒过来一定要狠狠的骂她一顿,但她终于醒来的时候,看着她半坐在床上,抱着逐古腊吃的开心,我只是满足的松了一口气,此情此景静谧的让我觉得美好。也许过去的真的就这么过去吧。她说她不记得大婚前的事情,那么就让我重新的认识她。
可是我忘记了还有墨菡,这个从小陪伴着我的温柔的女子。每一次额娘责罚我之后,她会怯怯的为我落泪,夏天为了太子跪在大太阳底下受罚,她不言不语的送来一碗绿豆汤,我和毓敏大婚,她没有对着我抱怨过一句,反而连夜绣了一对鸳鸯,看着她言不由衷的祝福我们,我却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每一次去额娘那儿,她微笑着递上一张签子,“青青子矜,悠悠我心”“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她的心思从来不说,然而我却是知道的。我知道,我欠了她实在太多。我不敢看她装满柔情的眼睛,不敢告诉她,也许,我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可是,这一切却被毓敏看在眼里。她实在不会伪装,她的眼睛,她的语言,她的失神,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想紧紧的抱住她。
但她再一次的显示了她的与众不同。
“我是喜欢你了,所以见不得你喜欢别人。”
“本来也不想当你的福晋,告诉你,我不希罕。”
她用决绝的语句告诉我,墨菡和她我只能选择一个,我不知道如何选择,看惯了阿玛的三宫六院,我从来也不相信独占,不相信一个女人能够成为一个男人的唯一,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例外,她却说的理直气壮,好像这是应该的。
该怎么做?我第一次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反正我记得就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太平和薛绍都可怜,这样的悲剧太无谓了。”
她给我讲太平公主和薛绍的故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意思。我还不想面对这样的选择,所以我告诉她,这个故事不是真的。她一脸失望的急急辩解,像被师傅误解了意思的学生,焦躁的带着一丝气恼。
她就是这样,丢下一个问题,逃避着让别人去解决:看帐簿,给额娘的寿礼,磨磨蹭蹭的,怯懦的可爱。可惜,我却不知道怎么帮她解决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只好回避。
“皇阿玛南巡,说了要我随扈。你可要同去?”
看着她两眼放光的样子,我心里笑了,看来我没有猜度错——她总是对新鲜的东西充满了好奇。
只是,第二天她嚅嚅着告诉我,她不去了。听着她言不由衷的说辞,我把那个为什么咽了进去,我恍惚明白是为什么,可又说不上来。她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接受,我也是。
站在大早上的太阳下面听她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满脸真切的不舍,却还要忍着。我只能打趣儿逗她。突然很想留下来不走了,可是,身在皇家,哪有什么可以自己做的了主的事情。还没有成行,我就开始期盼着南巡的结束。
才到了黄河边上,詹事尹泰玩忽职守,皇阿玛让我回来查他的案子。我急急的往回赶,想看看一路上寄给她的布偶,泥人,她可喜欢。
北京城地动,进城的时候还有轻微的震动。心立刻就缩紧了,额娘在紫禁城里面不知道被护的可是周全,还有她,她一个人在府里,一颗心好像被吊了起来,她实在太让人放心不下。策马狂奔在一片废墟的街道上,远远的就听见大声的吆喝——
八贝勒府走水了!
紧抓着缰绳的手一松,整个人几乎被甩下马去。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奔进府里,远远就看见她房中的火光。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却没有回应,房间里一团浓烟迷雾。。。
等到我终于找到她把她抱出来的时候却是怎么喊她都没有反应,我几乎心都凉了。突然觉得那些什么尊严什么骄傲都见鬼去吧,早知道,我会给她一个幸福的洞房花烛,我会把她放在我的马上带去江南,会让她寸步不离我的眼睛。原来生命是件这么脆弱的东西,一眨眼就什么也没有了,连忏悔都变的虚妄起来。
抱着她,看着焦土废墟一样的家,从来没有的灰心。
今天才明白,这个女人,在我的心里已经占了太多的位置,可是,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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