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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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四年初冬,光秃秃的阴山脚下,灰蒙蒙的土默川平原,呼号的凄风撕去一个人八面玲珑的面纱,拉开人间又一闹剧的帷幕……
中华人民共和国二十五岁生日虽然过去一个多月,但是毛林军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因为,那一天也是他二十五岁的生日。他为和祖国同龄、跟主席同姓异常兴奋,他坚信这绝不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坚信自己有一天定会站在主席站过的地方,微笑着向全国人民挥手。
当然,我们敬仰的伟大领袖**在他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一天,一定不止生了毛林军一个人;当然,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上,在九万万炎黄子孙中,以毛为姓的也绝不止主席和毛林军两个人;当然,凭借毛林军的聪明才智,也不可能不会认识到这样铁一般的事实,但那颗勃勃雄心还是坚持认为那些人只是给他来做陪衬,就像主席的身边老站着周总理和朱总司令一些人一样。
他唯一有点儿不开心的是,直到现在,他还是部队的一个小排长,并被派到土默川这个落后地方且极度贫困的崞庄训练民兵。因此,他对他的上司很不感冒,觉得上司是埋没他这匹千里马的主要原因,否则,以他对主席的绝对忠诚,现在至少也该在主席的身边站岗放哨。但不感冒终究只能在他内心活动,他在表面上还是能装出很顺从的样子,并绝不放弃每一次在上司面前表现的机会,极力想讨得上司的好感。
崞庄这个村实在太穷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大批村民成群结队外出乞讨,因为,队里分的那点儿吃的,还不够他们过冬。毛林军刚到这个村时,对村民的乞讨行为很是厌恶,认为这是给**脸上抹灰。在渐渐清楚了这些村民的处境时,他的思想还是能转过弯儿来的——红太阳也总有照不到的地方。
毛林军的住所被安排在七队的饲养院内。饲养院从东南角开了个大门。坐东朝西有一排土房,分别是豆腐坊、油坊、炒坊和库房。豆腐坊只有过时过节才用,磨上几缸豆腐,分发给社员。油坊是秋后开一回,一次性将油榨好,也分给社员。油坊开,炒坊自然就开,是需要将麻子炒了,才能榨油。相对来说,炒坊开的次数要多一些,因为要加工玉米、高粱、莜麦,必须先炒个半熟,才能送到加工厂加工。库房里东西虽不多,但盯着它的人可不少,生怕库房保管从里面偷抓一把米,那可够一户人家的一顿饭了。坐北朝南又是一排土房,最东首是食堂。社员们集体劳动完后,就在这里添肚子。食堂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开会。说实在的,那时还是有史以来最民主的一段时光。社员们聚集在这里,或商讨队里事务,或学习**语录,或批斗某个思想上露出的痕迹同马列主义**思想不符的,因此,很少有社员不知道或不参与队里事务的,也很少有不能背出几句**语录的。现在村委会似乎比以前民主,有什么事务公开栏,计划生育公开栏,等等,但要说村民比以前的社员知道的多,只有鬼才信。最西首是一间下夜房,社员们习惯叫它饲养员家。饲养员黄老汉就住在这儿。从黄老汉的屋子至食堂中间还有五间土房,这几间屋经常空着,临时做些用场。毛林军的宿舍安排在黄老汉的东隔壁。毛林军宿舍的东边屋子最近又添了一户人家,是这几天黄老汉病了,而且暂时还不见好转,为了照顾鳏夫黄老汉和老汉所照顾的牲口,又为了兼顾挺着大肚子的黄老汉的儿媳,经队里同意,让老汉的儿子黄炎一家搬来了。坐西朝东和坐南朝北是两排敞房,里面拴满了牲口。饲养院的院子里,到处贴着像“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样的**语录。在毛林军住的房门口的木柱上,还张贴着一张**像,那是毛林军恭恭敬敬用浆糊糊上去的。
此时,毛林军站在屋子的地下,拿着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练习讲话:“民兵同志们!**教导我们,时刻警惕,保卫祖国……”这样洪亮且带有磁性的声音,虽比不得主席的话音,但也逊色不了多少,只要不是在人民大会堂,而是在其他任何场合,我们都会羡慕声音的主人。以毛林军的外貌,足以让我们再加上一百个好感。陪伴我们成长的革命电影里的正面人物,不外乎也就是这个形象了:圆圆的脸盘,浓浓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伟岸的身材,仿佛上天造他的时候精雕细作了一番,哪能找出一点点瑕疵?
“**掉下来了!”忽然,院子里传来黄炎三岁儿子黄飙稚嫩的叫声。这个叫声,对毛林军来说,无异于晴天一个响雷,着实吓了他一跳。他急忙透过窗户往外瞧。
黄炎捡起让风吹落的**像,粗糙的手摸着儿子的头,喃喃地说:“怎么是**掉下来了?是**的像掉下来了。”
“你不是说这就是**吗?”黄飙一双迷惑的眼睛盯着他爹。
大概是马厩里牲口的叫声让黄炎觉得该填草料了,没工夫和这个顽童闲聊,或者是根本就不想给儿子讲清楚**和他老人家像的区别,他喃喃地应了一声:“噢,是**。”
“那还不是**掉下来了?”孩子的逻辑思维总是直线的。
黄炎被儿子逗笑了,正准备说话,只见毛林军怒气冲冲地跳出屋,门被摔得“哐”地一声响,喊道:“黄炎!你敢怂恿儿子诅咒**?”
“没,没有。”黄炎打了个愣怔,心想,谁敢诅咒他老人家,只有这没头没脑的冷风才敢胡作非为,他这话是从哪说起?
要细细推究,的确无从说起。但在那个年代,那个连土地和空气都是红色的年代,人们的眼睛成了色盲,思想也因追求伟大而伟大不了、追求高尚而高尚不了、追求纯洁而纯洁不了变得僵化了,僵化了的思想就使一切不可理解的能够理解了,不能说起的,也能有头有尾道来了。内心自认为对主席绝对忠诚的毛林军,当发现是黄炎父子在对主席说长论短时,那无由的害怕就变成了愤怒:“是**让你翻身成了主人,你却对老人家如此不忠?”
黄炎见毛林军郑重其事的样子,脑子里马上跳出队里批斗几个社员时的情形,心一下子不安起来,私下嘀咕:这年头,一句话说不好,就会扣个大帽子。我可不能学那几个人当冤大头。他盯着毛林军,小心翼翼道:“你,你可别这么说。”
“爹,该叫首长。”毛林军虽是个小排长,但社员们对穿军装的人习惯都尊称为首长,黄炎也是这样教育儿子的,儿子记下了,这时提醒他爹。
“是,首长,我的确没有诅咒**。”
听父子俩叫自己首长,毛林军还是高兴的,脸上的怒气稍稍有了缓解,但还是很严肃地说:“这样的话能够说吗?**永远是不落的太阳。明白不?”
黄炎想回答,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想说明白,却又真不明白。人能有不死的时候吗?太阳不落能升起来吗?这个率直的汉子,这样想了,犹豫着就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毛林军。

毛林军瞅着黄炎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思谋:他这样吞吞吐吐,莫非并不是一时不小心说错了话?难道他心里真的对**不忠?想到这里,他一下子觉得问题重大,需要立刻报告上级,语言又变得严厉起来:“既然你解释不清,就等着组织来解决你的问题吧!”说完话,回屋子披了件棉大衣,急匆匆地走了。黄炎莫名其妙地看着毛林军的背影,掉转身回了家。
假如毛林军一心只想解决黄炎忠与不忠的问题,那么,我们的故事也许就改写了。实际上,在毛林军刚走出饲养院的时候,他的思想就发生了很大跳跃。他从黄炎的思想问题,跳跃到对**的绝对忠诚,从对**的绝对忠诚,又跳跃到这是他立功受奖的好机会,从立功受奖的好机会,又跳跃到自己到现在还仅仅是个排长,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还从来没有立过功。这样想着,他那立功受奖的**便膨胀了起来,那颗已被时代扭曲的心,便更加不成形状了。他似乎已经飞到**的身边,老人家正亲手给他颁发勋章。
快到大队门口时,狂风卷起一股旋风,有意无意吹他个正着。他打个寒噤,那颗扭曲的心又泛起一个奇怪的想法:组织上去调查他,他万一不承认,怎么才能查清楚呢?如果查不清楚,我这揭发不也就不明不白了?他在大队门口踱了几个来回,掉转身回了饲养院。
黄炎正如临大敌般地和媳妇说刚才的事情,听见毛林军在外面喊:“黄炎,你到我这屋来。”黄炎赶紧过去。这边黄炎媳妇安顿黄飙:“你到那屋听一听,回来告诉妈。”儿子应了声跑过去。
“黄炎,你应该对自己的思想问题向组织进行深刻交代。”毛林军坐在炕上,拿出一叠纸放在身前的方桌上,俨然以一个组织代表的名义向黄炎发问。
黄炎见这阵势不说不行,就把刚才和儿子的对话交代了个清楚。毛林军在记的时候,也忽然发现没有什么大问题,坐在那儿犯起了嘀咕。也不知道他的思想到底又进行了怎样的跳跃,他忽然眼睛一亮,将记好的一张纸撕掉,重新记下了这样几句话:
“你儿子是不是说过‘**掉下来了’这句话?”
“是。”
“你是不是说过‘是**’这句话?”
“是。”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
毛林军问完,用锅底黑让黄炎在那块纸上摁了个手指印,揣起来再次到了大队。他给在公社的上司打了个电话,上司说这不是我们管的,让他把事情告诉大队就行了。得到这样一个答复的毛林军自然很不高兴,将精心制作的“笔录”交给大队,做了一番说明,颓丧地回宿舍睡觉去了。
过了不长时间,大队就组织人到了饲养院。世代贫农的曹元进了黄炎家,和几个人把黄炎揪到食堂,又把毛林军请过来,背诵了一段**语录后,开始对黄炎进行批斗。黄炎开头费尽口舌辩解,但他越是辩解,挨得批斗越厉害,由语言侮辱到唾沫上脸,再到拳脚相加,愈来愈凶。他后来发现,这些人根本就不听他的,也根本不在乎他的思想是否对主席忠与不忠,只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个出气筒,来发泄心中对世道、对生活的不满。毛林军也发现有些不对头,但想想事情是自己弄出来的,不便说些什么,静静地站在一旁,以一种难以琢磨的心理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黄炎被激怒了,手指着曹元,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农活儿一点儿也不干,什么好事也不办,整天就靠咋咋呼呼混口饭吃,你他妈才该批斗了。”在公有制和类似公有制中,靠咋呼混饭的人不计其数,这在目前都是铁一般的事实。有的人生来就是混饭的坯子,有的人则是后天给了他混饭的机会,但是,不管怎么样,混饭的人往往比挣饭的人更加吃香,因此,他们是绝对不会受到批判的,最多脸皮嫩的人会有点儿不安罢了。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在残酷的生活中,咋呼跟妓女出卖**和嘴脸一样,都不失为一个高明的谋生手段。
黄炎的这句气话刺到这伙人的心窝上,每个人在心里进行了瞬间的思考,其中一个有气无力、结结巴巴地嚷道:“你,你不接受批、批判?”一句话给曹元打了气,跳起来照黄炎的胸口就是一脚,黄炎憋着一口气昏倒在地。
毛林军见要出人命了,站出来说道:“算了,今天就批斗到这儿吧。”那伙人见黄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也的确有点儿害怕,一溜烟儿全走光了。毛林军只好把黄老汉叫来,两个人将昏迷的黄炎弄回家。毛林军自知没趣,灰溜溜地回宿舍去了。
黄老汉拖了个病身子去请医生,但是,村里的几个赤脚医生都请遍了,没一个敢来给黄炎看看,原因自然是很时髦的一句话:划清界限。一家人毫无办法,守在黄炎身边不停地哭泣,总算在半夜把黄炎哭醒了。黄炎醒来后,瞅了瞅儿子,摸了摸媳妇的大肚子,攒足了劲留下一句话:“肚子里的就别要了,能不让儿子叫后爹,我死了也放心了。”看看媳妇点了头,又指了指黄老汉,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就这样撒手人寰了。
号啕的哭声像山洪爆发一般,从那间胀满了悲哀的小屋子泄了出去,融入到呜呜的凄风中,飘进了崞庄的每一户人家,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感受着同一个悲哀。当然,感受最不寻常的是毛林军,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事情的罪魁祸首之一,而是因为,毛林军的确有追求与主席同等光芒、同样伟大的愿望,虽然他为追求这一愿望有令人厌恶的行为和想法,自己却由于过分专注于这个伟大愿望而忽略了对自己某些行为和想法的认识,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眨眼间长辞人世,让他这只变异的鸿鹄不得不进行一番自省,自省的结果是发现自己与伟人的差距,而这个差距,才是他感觉不寻常的原因。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引起毛林军的警觉。他打开门,黄老汉目光呆滞地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毛林军问:“有事吗?”
“首长,帮忙去请个接生婆吧。我怕请不来。”
毛林军知道是黄炎媳妇要生了。等他把接生婆请来时,黄炎媳妇已生下一女婴。当妈妈的抱起女儿,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咬着牙递给立在地下的黄老汉:“爹,扔了吧。”
毛林军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扔了?”
黄炎媳妇哭出了声:“是她爹留下的话。再说,也没能力抚养了。”
毛林军扫视了一眼屋里的人,一个是一天之间遭受了重大打击、异常悲痛和虚弱的女人,一个是颤巍巍、病恹恹的老人;一对孩子中,一个是还没有懂得幸福就成了孤儿,一个是刚出生就成了弃婴。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幼年丧父,人生的不幸都集于这一时一刻之景了。毛林军走到遗容宛然如生的黄炎尸体跟前,眼睛里忽然闪出少有的泪花,此时此刻,他才真正自责了起来。
“我去扔吧。”毛林军接过孩子,投进了凄风呜咽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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