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帝国之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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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末格外闷热。
似乎要将夏季的暑气提早带到这广大的平原,捉摸不定的天空将分叉成树形的雷电当作抒解烦闷的方法,虽是频繁地闪过天际,却不见有几滴清冽的雨水降下。
「宝石之都」——波斯波利斯成为整个大陆的焦点,不过是几天前的事。随着苏萨的沦陷,人们似乎已经看到了昔日强盛不衰的大波斯帝国也将要走向的尽头。加诸大军对阵的惨败,波斯人最后的希望也只剩下这颗美丽的宝石,而马其顿军队乘胜追击的脚步并不因此而停止。从波斯波利斯的城墙上向外望去,一个以城市为中心的大包围圈早已完成,城内的军队犹如瓮中之鳖般毫无出路。如今人们所等待的,只能是奇迹的降临,至于这样的奇迹是否会发生,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陛下!城门开了!」
「里面有军队出现!」
「我军前锋不敌!」
瞥着眉细听军士的报告,即使聪慧如普特雷马,对于穷途末路的波斯军竟还敢正面突围一事,仍是始料未及。
同样是在最前线,黄金狮子王旗之下,黑色神驹之上,皇帝无与伦比的身姿永远是所有兵士的注目点。
「怎么了,没想到他们还有垂死挣扎的能力?」
「不……臣只是想,在这种时候出来撑场面的,定是波斯最后的希望。怕是海法曾经说过的,在高加米拉未交上手的骑兵……」
「你是说『萨珊骑兵』?」
想起回马其顿的路上似乎曾听骑士提过,皇帝抚着皎好的下颌,望向朝此处步步逼近的大批波斯军团。
「那群被头盔和铠甲包围的怪物么?看起来还真丑。」
「陛下!」现在是评论这个的时候么?
有这样的君王不知道是福是祸焉,普特雷马只觉得连日征战的疲惫一起涌上,让人很想好好埋头睡上一觉。
「此地不宜久留,请您暂时退向后方!」
这时,正确处理事态的方法应是向帝王进言,第一要确保龙体的安全,远离危险。但多年侍奉主子的经验告诉他,这个肆意任行的皇帝是绝对不会理会这般逆耳忠言的。苦苦思索的智将只好把脑筋动到另一种方法上——
尽早地将对手解决掉……自家主子不就没有危险了吗?
只是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怎么简单。普特雷马伊欧斯重重地叹了口气:
「陛下,那日海法曾经交与我一张纸条,说是可能战胜萨珊骑兵的方法,眼下……」
「你先不要说,让我来猜。」
金发的皇帝笑吟吟地拿起他的手,在掌上轻轻用指尖写了一个单词。
「这方法以前我们就在喀罗尼用过,不是么?」
「陛下?!」
普特雷马又惊又喜地望向他。
「您真是料事如神!」
「先不要急着高兴。」
皇帝的笑容依旧很灿烂。
「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让克雷图斯和思琉古分别去办了,等看到结果你们再笑也不迟。」
战场上的胜利者自然有得意的时候,但失败者却连微笑的机会也没有了。命运女神的天平明显是偏向她所溺爱的人一边。当全副武装的萨珊骑兵追着后退的马其顿兵士来到宽阔的平原上时,马匹脚下湿滑的泥土就让不少人摔得人仰马翻,而早有准备的马其顿人则在草鞋的帮助下,井然有序地退出了包围圈。
而他们随即又会发现,原来使泥土湿滑的原因并不是久违的雨水,而是被人倾倒在这里的树脂和油脂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再见了,不幸的人们!」
在看到克雷图斯带领着我方士兵安然撤退后,思琉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敌人的下场。在他的授意下,弓兵部队射出的无数火箭,犹如吞日的大蛇,张开了血盆大口向陷在平原中的波斯军飞去——
顿时,整个平原被熊熊的烈火吞没,原先跋扈的萨珊骑兵们在惊恐和痛苦中化为烟尘……
余下小部分未进入平原的骑兵被眼前的这幕惨剧惊呆了,他们颤抖着,激动着,咆哮着向马其顿军冲来,要为同伴报仇血恨!可六神无主的残兵败将怎会是军容整齐的马其顿大军的对手?
「该是你们表现的时候了!」
以年轻的皇帝为首,马其顿人纷纷拿起了自己的武器,勇敢地面对着敌人。
顷刻之间,第一个冲上前来的波斯人便倒在了亚历山大的剑下——同以往任何一次征战一样,金光闪闪的王旗与光芒万丈的皇帝总是位于队伍的最前方,每一个士兵看到这一幕,就会知道,胜利永远归于王者,归于我马其顿。
「你说什么?萨珊骑兵全军覆没?!」
大流士三世很快就得到了这个消息,连日来受到的打击使得他神色憔悴,深锁的眉头上过早地出现了皱纹,连平日里挂在脸上用来伪装斯文的面具也无暇顾及。
「呵呵……难道真的是上天要亡了我波斯数百年的基业么……」
「父王……」
望着这样的大流士,即使身为一向受宠的天之骄女,斯塔提拉也不禁觉得有些害怕。
「大臣们希望你快从城下的密道离开,只要我们积存力量,一定能东山再起的!」
「我的女儿啊,连你也像他们一样,要我放弃最后一座城池么?那些无用的东西,在被我赶出去后,又找来你想说服我?」
溃然坐倒在冰冷的王座上,空寂的大殿中只有他喘着粗气的声音。
「东山再起?说得容易,你见过哪个被亚历山大征服的国家能够再次复兴?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输给那样的小子……」
「可我们的确是失败了!父王,请您看清楚这个事实!」
斯塔提拉身为波斯的第一公主,即使平日里骄蛮任性,岁数也不大,却也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她痛心地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父亲出现溃败的表情,也吃惊地发现,原来父亲的鬓角竟一夜之间出现了不少斑驳的灰白。
「我已经派使者向马其顿的皇帝提出了议和的请求,若是他答应我的条件,那么,我愿意为父王做出任何牺牲!」
「斯塔提拉,你……」
听到这里,波斯皇帝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女儿。原以为受惯宠溺的女儿是温室中的花草,可在这样的状况下,她沉着的表现远胜于他这个父亲。
「你真的长大了。」
「所以,父王,请您一定要振作起来。」
眨着幽深的碧绿双眸,斯塔提拉咬着唇跪下来,卷曲的长发披散一地。
「还有,请您答应一件事情!」
「什么事?」
「那个……那个,我已经猜到,马其顿皇帝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前来攻打波斯,这一定与您带回的那个马其顿人脱不了干系!于是,我擅作主张,将『归还此人』做为议和条件之一,想必那皇帝一定……」
「你说的是『他』么?」
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大流士忽然冷笑了起来,指着大殿旁的一扇紧闭着的门。
「呵呵,对啊,你不说起他,我几乎要忘记了呢……他就在里面,当然可以做为你提出的条件,前提是……他还活着的话。」
忐忑不安地站起来,斯塔提拉颤颤巍巍地用手推开了那扇冰冷的大门。当她将门里的一切看清楚时,情不自禁的泪水已流淌下来,使得她再也无力站稳自己的脚步。
那还是她记忆中,在湖中轻薄她,让她脸红让她生气又让她不由得仰慕的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么……
「天啊,父王,你做了什么……」
「你是说,你们的皇帝提出议和?」
与此同时,在马其顿的军营中,皇帝亚历山大正接待着波斯的使者。谁都知道,提出议和的一方,等于是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没想到大流士也学乖了么!」
一边看着国书,他一边说道。
「愿意奉上半个王国,愿意献出国库内一半的珍宝,还愿意把有『波斯明珠』之称的第一公主嫁给我?」
「哦,真是丰厚的条件啊,要是老子是您的话,肯定会接受!」
托勒密呵呵地傻笑着,不小心说出的心里话令所有人忍俊不禁。
「那波斯公主一定是个美女吧?」
「是啊,如果我是托勒密的话,也肯定会接受。」
年轻的皇帝难得在外国使臣和诸将面前说着笑话,但最终仍是拒绝了波斯最后的希望。
「但,可惜我不是。对不起,请转告你们的皇帝,我还不想做他的女婿。而且,任何东西与其得到一半,还不如全部得到的好,你说是不是?」
「亚历山大皇帝,请您再考虑一下!」眼见自己的任务无法完成,波斯使臣按照公主的吩咐,使出了最后的手段。
「请您看一看这个!」

「这是……」
从使臣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普特雷马按照规矩,先将之打开,随即,他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双手差点捧不住盒子。
「怎么了?把它拿给我看看。」
知道自己太过失态,他连忙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恭敬地将它递到了皇帝的手中,用身子挡住了众人好奇的目光。
同样看到了锦盒中的物品,皇帝亚历山大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动摇。其实那里面只有一个半新不旧的口袋,口袋里也只有几枚银针,其他什么也没有,但这个口袋不巧却是某人一直带在身上的,而这些银针也恰恰救过他的性命,仅此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
「请陛下再考虑一下,如果想让这些东西的主人平安回来的话,请答应我们的请求!」
「……这是在威胁我?」
只见金发的皇帝站起身来,轻轻地把锦盒的盖子关上,然后走到使者的面前,露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看到都失魂落魄的笑容,也说出了一个令唯一知道真相的普特雷马颤抖的答案。
「那么,我拒绝。」
直到很久以后的每个晚上,波斯第一公主斯塔提拉都会被噩梦惊醒。尽管她知道那是早已过去的事,却依旧无法摆脱梦魇。因为,她忘不了王都失陷的那一天、那个时候,她看到的情景——
那扇恐怖之门里,是一个被鲜血染红的世界。
原本做为休息场所的偏殿中,幽幽地点着一盏长明灯。数十具宫女的无头尸体倒卧在各处,尚未凝固的鲜血流淌着,汇聚成一片腥臭的血海。而他们的头则被挂在墙上、窗台上、廊柱上作为装饰品,从宫殿上方滴落下粘稠的红色雨水……
在这个偏殿的正中,倒伏着一个用锁链捆绑着的年轻男子,只见他**着上身,整个人浸泡在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鲜血中。那原本矫健的背上,交错着深浅不一的伤痕,像是被人故意地用刀一下一下划过,显而易见,这种无尽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他的身边,有一把在血泊中闪着光的剑,在饮饱了主人的鲜血后,竟然发出了比平时还要夺目的光芒!红色的液体与湛蓝的宝石辉映着,有种说不出的妖艳与诡异……
「你真的……杀了他?」
吃惊地捂着口,斯塔提拉甚至没有勇气进入那个血色的空间。她回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好象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些人……也都是你杀的?!」
「王者之剑厄克斯卡里巴……果然是需要鲜血祭奠的啊……」
答非所问的大流士,忽然笑了起来。
「在我的手中,它也能发出这么迷人的光彩!我真的是它的主人!呵呵……哈哈哈……」
直到此刻,斯塔提拉才真正意识到,她的父亲已经疯了……而且疯得无药可救!原来……关于那把「王者之剑」的传说是真的,除了真正的王者,任何得到它的人都会发疯至死!
再也承受不住这个事实,她终于晕倒在地。
「把公主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唤来最后监守在殿外的兵士将女儿带走,大流士缓慢地走向他创造的这个人间地狱,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踏在暗红和鲜红交错的血海上,留下一个个乌黑的脚印。
最后,他走到了那个被折磨得不**形的人身边,蹲下身体,先是沾了一点半凝固的血液抹上自己侧脸的疤痕,随后又用手一把抓起青年那沾染着红色的栗色头发,残忍地笑着。
「怎么样,海法伊思提恩,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还喜欢么?」
「如果……你是指要拉人陪葬的话……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着,骑士艰难地发出像被沙砾打磨过的声音,眼中却闪耀着与伤痕累累的身体毫不相称的夺目光彩。
「波斯是注定要灭亡的。」
「……你知道吗?」
抬起他的下颌,大流士凑近他,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好象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从第一次在高加米拉遇到你,从你敢伤了我开始,我就发誓,总有一天要你低下这骄傲的头颅!」
「那么……现在你的目的已经快达到了……」
「不!你敢说你的心归顺过我么?」
大流士不禁加重了手中的力气。
「没想到我大流士·阿黑门尼德,今日会为了你这样的小子,赔上了我的国家、我的臣民、甚至我的一切!看着这样被你**于股掌之间的堂堂波斯皇帝,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
「别把我说得好象红颜祸水……更不要把你的过错全推到别人身上!」
听到这里,骑士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你之所以有今天的下场,完全是自己的野心造成的!让你赔上一切的,不是马其顿、不是亚历山大、更不是我……而是你穷武黩兵的结果!」
「『穷武黩兵』?虽然没听过这个词,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眉间皱起的深纹像是被刀刻过一样,短时间内明显苍老了不少的波斯皇帝将手抚上他的身体,一寸一寸,毫不在意自己的手是不是加深了那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
「我就讨厌你这种死到临头却还不在乎的样子!要是你早点像只狗一样地趴下来向我求饶的话,说不定我就不会这么粗暴了。我好想看你,看到你这张脸上露出如同那些下贱男妓般的表情时,你是不是还会显得这么清明……」
「你这个疯子……」
察觉到他的企图,骑士顾不得自己的双手还被束缚在背后,便用头狠狠地向他撞去。不料对方早有准备,低头闪躲之际还在他的腹上施以重重一击,使得他眼前一黑,不由得倒在那人的怀中!
「你要是敢……要是敢……」
「要是敢如何?」
残忍地笑着,大流士的手继续在他的身上肆虐着。
「对于失去一切的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了。但你不同……你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弱点!只要我拥有你,亚历山大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不……我不是他的弱点……」从踏上战场的那刻起,他就想尽办法使自己变得强大,不能为那个人的弱点……
无比的屈辱感几乎击溃了他,他可以清醒地感受到,大流士的手是如何滑入他的身下,在他羞耻的地方徘徊……那是一种双重的折磨,心灵和身体同时受到的肆虐……甚至,当对方那沾染了无数人鲜血的冰冷指尖强行撬入他的身体时,那种充满绝望的感觉更是让他以为自己会在那一刻死去!
「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听出这话中有些不对劲,大流士还是很理智地选择了终止这种行为。动作虽是难看了点,但当一道寒光袭来的时候,若不是他反应迅速地滚到一边,那接下来很有可能就是某人血溅五步的场面。只见骑士的手不知何时已挣脱了禁锢,举起了先前落在一旁的王者之剑——厄克斯卡里巴向他挥舞过来!
「还真不能小看你!」大流士瞪视他。「你是什么时候松开锁链的?」
「这是你不必知道的事!」要是干「盗墓」这行却连开个锁都不会的话,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此刻,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感谢师傅多年来的「教导」,才让自己免于受到这人的侮辱……
无法忽视浑身的伤痛,即使手里拿着锋利的武器,他也知道自己是支持不了多久的。因为,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无力的手臂很快就要连剑都举不起来了……
「你……快给我滚!」
「怎么,不杀了我么?」
大流士缓缓地从地上站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还要逞强到什么时候?你终归会成为我制约亚历山大的棋子。」
「你不会得逞的……」
「如何,还想凭你这种样子反抗我?」像是将猎物**于股掌间的野兽,波斯的皇帝面对着锋利的剑刃,露出蛮不在乎的表情。
「不……我知道我杀不了你……」
相反,骑士的回答却是出乎他的意料。只看见他将闪着光的厄克斯卡里巴渐渐靠近自己的颈脖,与耳垂上湛蓝色的耳钉相互辉映。
是的,为了他的王,为了马其顿的荣耀,他不会让自己拖累任何一个人!想起那张狂的金发霸主,他不由得笑了,那种依旧云淡风清的笑容,几乎要夺走大流士所有的神智!
「但我不会成为他的累赘!」
一面闭上眼,他一面用力地将王者之剑向自己挥下——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就算自宫,未必成功……
不要打我……逃走……
燃烧!燃烧!
火神赫斯提亚的祝福,
将开创一个新的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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