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死水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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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派人刺杀你的主谋是菲洛塔斯?」
才缓过气没多久,身体也逐渐恢复正常,但得到这样的结论仍是他不能接受的,骑士觉得不是自己还在梦里就是大家都在做梦。
「这怎么可能!你知不知道,上次在你受伤的时候,他那着急的样子绝对不会是装出来的!况且你还说过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样的事会是他做的吗?」
「你不要急,我也这么认为。多年来的情谊,不可能建立在相互的猜忌之上。」
亚历山大沉思道。
「但我想不通的是,在思硫古拘捕他去元老院的时候,他竟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半句为自己开脱的话!这简直是默认的行为。」
「这……」
无论是担忧皇帝伤势时的急怒攻心,还是斗剑比武时的飒爽英姿,抑或失败后的坦然大度,想到菲洛塔斯给他留下的如鲜红烈焰般深刻的印象,骑士就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我一定要弄个明白!菲洛塔斯他现在人在哪?」
「目前还没有确立他的罪名,大概还被禁足在元老院的预备庭吧。」
「那我马上就去!」
「去是可以,可海法,你的身体……」
明知唤不住那匆匆远去的背影,亚历山大只是轻叹了一声。
「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正直。不过,这件事是菲洛自己的选择,你是帮不了他的。」
「对不起,说了很多次了,没有元老院的批准,谁也不能见菲洛塔斯大人。」
「你说什么?!」
当骑士赶到元老院的预备庭外时,正巧遇上守卫与几个好友之间的争执。
「好你个臭小子,思琉古他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也敢狐假虎威成这样?」
指着守卫的鼻子,克雷图斯大声骂道。
「要不是我们跟着大王南征北战,现在哪有你们在这里喳喳呼呼的机会!」
「好了,克雷!」
一直很冷静的普特雷马和哈尔一起上前拦住冲动的他。
「这事要从长计议,等我们获得了陛下的敕令前来,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说的是没错。」
骑士缓步上前。
「可是,我刚从陛下那里过来,已经获得了他的许可。是不是能够让我进去呢?」
「这……」守卫面露为难之色,怕是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原来是军中的各位长官啊!」
这时,守卫队长从庭内走来,怕是听到了刚才的那番争论。
「各位的心情在下可以理解,不过,能不能听我一言?我认为,如今这样的状况,各位大人还是不要见菲洛塔斯大人比较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行刺陛下可是无法饶恕的叛逆之罪……菲洛塔斯大人既然现在没有洗脱这个污名,各位与他接触难道不怕会被当成同谋论处?」
「你……」
克雷图斯恶狠狠地瞪向他,似乎想把某人的头拧下来。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陛下会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吗?菲洛当然是被人冤枉的,我相信陛下肯定知道!还有谁会比我们和陛下更亲近吗?」
「我是相信各位大人,但外面的人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我们怕人说长道短的话,今天也就不会在这里了。况且菲洛塔斯也还没被定罪,别人有什么资格怀疑我们对陛下的忠诚?」
走到守卫队长的身边,骑士有条有理地说道。
「我是得到陛下允许才前来的,想必元老院的执行官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在下明白了。」
即使如此,守卫们还是尽忠职守,只让开了一条路。
「那就请骑兵队长大人单独进去吧,其他人要进去的话,也请先得到允许。」
「海法……」
普特雷马把手放在骑士的肩上。
「我们就全靠你了,希望你能问出菲洛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的原因,不要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告诉他,我们相信他!」
「我明白……」
望着身边的朋友们,他坚定地说道。
「既然我们都是同伴,就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离开。」
当走进预备庭专为高级官员设立的拘禁室后,骑士才发现里面没有一盏亮着的灯。相对于一般关押犯人的场所,这里的豪华和宽敞倒像是个宫殿的所在。籍着在因云层飘动而忽隐忽现的月光,他很快就看到了自己要来见的人。
菲洛塔斯就倚坐在窗台边,头无力地垂下,卷曲的长发遮掩住隽秀的侧脸,那形单影只的肩膀在月下看起来格外的孤独和无助。
「是你?」
听到接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虽有些憔悴却仍不失艳丽的容颜。
「……你来做什么?是不是想来看看我这现在这么落魄的样子吗?哈哈哈……」忽然笑了起来,菲洛塔斯用手拢了拢垂落的发丝。稍抬起头。「从以前就是这样,你虽然年纪比我们小,但老是急着长大,现在飞得也比我们远多了……」
「菲洛……『他』以前是这样叫你的吧?」
骑士走上前去,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
「你知道的,其实我并不是你们所说的『海法』。他是你们的伙伴,而我,只是一个闯入这个世界的陌生人而已。」
「不!你就是他!」菲洛塔斯痛苦地低嚎。「虽然我们都明白这不可能,但你绝对就是海法!哪怕是我们亲手埋葬了你……」
「你说什么?」
埋葬……
心忽然跳的很快,他有种预感,自己的身世之谜呼之欲出。「他真的死了么?别胡说了!为什么你们那个皇帝好象不知道他死的样子?」
「对……我们当初就是瞒着大王,亲手把海法送进墓中的。」菲洛塔斯的声音有些颤抖。「海法那时候受的伤,实在太重了……他就是在我的怀里停止了呼吸。要是王知道他死了……我们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所以……就欺瞒了大王。普特雷马告诉大王,有位神医带着他到遥远的异国去疗伤了,并请人定期模仿他的笔迹给大王送信来。因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所以知道他对大王有多么重要。」
「那你们……是不是把他埋葬在马其顿城西一个阿尔提弥斯女神圣庙底下的秘密陵墓里?陵墓是由天然的溶洞构成的,四面都是水,只有一个秘密的通道才能进出?」骑士象是在述说一件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这回轮到菲洛塔斯觉得诧异了。
「我知道的恐怕还不止这些……例如,你们给他穿的是一件金丝镶嵌的袍子,陪葬的是底比斯的织物和高地亚的工艺品,他的身边放着家乡干枯的雏菊花。而且,你们好象忘了告诉你们的大王,他受过的不仅仅是手臂的重伤,最主要的两道致命伤口是被眼镜蛇咬的,他怎么可能不死?!」
是啊……当时他就是这样一个死定了,连呼吸都没有了的样子,要不是机缘巧合,莫名其妙地落到了21世纪,又被那个误闯陵墓又能妙手回春的怪胎师傅拣到,恐怕这世界上有10个骑士也不够活的。
「你……」
「这不是我们今天争论的重点!」
骑士使劲地摇了摇头,把很多长久以来都不能接受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想起了他来这里最主要的目的。
「虽然很多以前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可是,我想曾经的友情应该是不会变的。这次的事,我们都相信和你无关,但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驳呢?」
「辩驳?多奇怪的词……你要我怎样辩驳?连自己最信赖的亲信都会背叛,这个世界上我还能相信谁吗?」
菲洛塔斯摇着头,娓娓说道。
「宫廷本来就是一座用黄金铸就的染缸,任何人在里面都不会有清白的一天。我的家族从开国以来就辅佐皇家,祖父米洛、父亲巴尔米尼奥都曾是朝中的重臣,也因政见的分歧与不少权臣接下冤仇。这我早就看透了,也早就想到自己会有这个下场。」

「可是,要是你就因为这样含冤莫白地被定罪,你甘心么!」
「定什么罪呢?若真是我指使他人行刺帝王,便是无可饶恕的灭族之罪。可如果是定我一个叛国谋反之罪的话,倒是对军人的一种称赞。毕竟每一个军人除了效忠自己的帝王外,唯一的目标就是往上爬,爬到自己所能达到的顶峰。」
这么高傲至极的话也只有象这样磊落的男子才说出来的吧!要是被用心不良的人听见,怕是又会添上一项罪名,但骑士却能了解他的心意。
「……不过,自从我们的皇帝登基以来,我无时无刻地不效忠于他,也尽心尽责地完成自己每一项任务。况且我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对于这一点,我对同伴问心无愧。」
「说的好,既然我们是同伴,既然是问心无愧,那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家陷害吗?!你的『问心无愧』到底是哪来的!」
越想越气,骑士禁不住一把拉住他的衣领,想使他清醒些。
「要是你真的被人害死了,你的家人怎么办,我们怎么办!?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在乎的了吗?」
「有时候,人是生不如死的。这世界上当然有我在乎的……人……」
说到这里,菲洛塔斯站起身,手抚上骑士的脸。
「可是,你知道么。有时候,即使你再在乎一个人,也是有可能永远得不到回报的。就像灯油用完火就会熄灭,花朵落入泥土就成了养料一样自然,别人根本不会察觉到。」
「你……」
「我在乎的人,他不会在乎别人,自始至终,那个人的心里看得见一个人……所以你不能了解我的心情。」在说这话的时候,菲洛塔斯的脸上浮现着浓浓的悲伤,颤抖的身体仿佛易碎的玻璃般脆弱。「他的目标只有世界,他的眼中也只有世界。我们每个人都为了和他一起站在胜利的颠峰而努力着,却……总也跟不上他驰骋的速度……」
「难道你说的人是……」
难怪……难怪当亚历山大出事时,他会着急成那样!原来这已不是单纯的君臣之情,而是……直到此时,骑士才恍然大悟。但以他的立场,却无法再说出什么话来。
「你……」
「我一直忘不了那个晚上的事……」
忽然说出这句话,菲洛塔斯的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望着他。
「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后的夜。当我看见陛下独自喝了很多酒,对着圣剑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时,我的心就为他痛了……因为那时,我们都知道你已经死了,除了被我们欺瞒着的陛下以外。我多么希望能代替死去的人来安慰那颗孤独的心,多么希望抚平他眉上的忧愁,于是,我就情不自禁地走上去抱住了他……」
说到这,菲洛塔斯的泪无声地滑落。
「可是……你知道吗?他竟然拒绝了我……为了明明已经死去的你,而拒绝了我!你应该很高兴吧?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能进入他的心里!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恨你,恨着死去的你,为什么不把陛下的爱一起带到坟墓里去呢!!」
面对这样的指责,骑士也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虽然那个时候被拒绝很难堪,但我相信,只要我一直陪在陛下的身边,等岁月流逝,等沧海桑田,你的影子一定会有在陛下的心中淡去的一天。不过,可笑的是,如今的你又活生生地站在我们的面前,重新获得了他的心。那这么多年来陪着他的我,又算是什么……是什么啊!你告诉我!」
那双手的力气不断加重,长年因握弓而锻炼出的力量大得惊人。虽然肩膀被握的很痛,但骑士明白,有个人的心更痛。直到听到这番如泣如诉的直白,他终于明白了菲洛塔斯说他生不如死的原因。
「我想知道我对他有多重要,或许很愚蠢,但要是如今,被陷害而在这里的人是你,他还能这么冷静吗……」
只听「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他秀美的脸上,也打断了这段话。菲洛塔斯惊愕地松开手,望着一脸怒气的骑士。
「你以为你的生命是游戏吗?你以为死是这么好玩的事吗?你竟在用你的生命来测试他对你的感情,这样的事你怎么做的出来!」
一反进来时的冷静,骑士大声的说道。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亚力克重要的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难道是几个宵小之徒的诡计可以抹杀的吗?连你不珍惜你自己了,那世界上还有谁会珍惜你?!」
「海法……」捂着被打的脸颊,菲洛塔斯只是怔怔地站着。
「我已经知道你的立场和主张了,要不要申辩是你自己的事!元老院的事只要有一丝的希望就不要放弃!」
径直走到门口,骑士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死亡并不能代表一切。那种永无止境的黑暗和寂寞……你还是不要体验的好。」
「……」
目送那消失在门后的身影,菲洛塔斯的身体逐渐顺着墙滑落在地,月光洒在他寞落的脸上。
「我明白……海法,可你却不会明白……我并不是不想为自己申辩,而只是,想成为他王座下的基石、成为他皇冠上的祭品……仅此,而已。」
「他怎么样?」
刚跨出预备庭,门外的同伴们就迫不及待地围上来询问状况。望着他们担心的样子,骑士实在无法将与菲洛塔斯的那段谈话说出口。
「我想,他应该能够明白我们的心意吧。时间也不早了,大家还是先休息,我也要去回禀陛下。」
「可……」
「好了,海法说的没错,我们再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拖起还想说几句的克雷图斯,普特雷马淡淡地说道。
「还不如回去想想,明天的军事庭上,该怎样为菲洛找出有利的证据。」
公正、圣贤又聪明的普特雷马伊欧斯啊……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事呢?骑士回头走向来时的庭院,心里千头万绪。
菲洛塔斯……如此高洁、如此骄傲的你……
竟是这般全心全意爱着亚力克,这般全心全意地为他付出,他真的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地恨我……要是因为此事而使你含冤莫白地蒙受罪名,那我不就成了害死你的凶手之一了吗?而亚力克……真的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发生?而我,竟然真的会是「海法伊斯提恩」么……
忽然,脚底传来象是踩断枯枝而发出的「啪」的脆响,将他从思绪中引回现实。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闯入宫廷的内苑了。
正想立刻退出,以免招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可四周忽然发出的,奇怪的「丝丝」声此起彼伏起来。象是什么重物压碾过枯叶的声音,以及怪异的象是会扭动的黑影,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显得犹为诡异。
「这……」
汗毛孔不自觉地收缩,肾上腺素也开始大量分泌,看着那些黑影不停地接近自己,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退了。
月光讽刺似的越发明亮起来,感觉到什么东西如同绳索般紧紧缠住了他的腿,骑士僵硬地低头一看——
只见数条开叉的伸缩着的红舌正对着自己,愈加恐怖的、闪着荧光的、数不清的眼睛也直直地盯着他,而那色彩斑斓却光滑冰冷的身体已不客气缠绕到他的身上……
大母神盖雅呵,(注)
世间的爱情、生育和母性之神,
你才是众神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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