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地方的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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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红生活中有两个男人,丈夫和情人。在这个地方,娘家人称女婿是谁谁家的。朵红的丈夫董林,自然被人称为朵红家的。情人呢,人们叫朵红的那个人。一个“那”字,把他与她的丈夫区分开,就认了他。让人承认一个女人两个男人是不容易的。朵红的"那个人"被认可下来,也是三个人生生死死折腾够了。
开始,朵红并不想这样的,不这样又怎么样呢?朵红死了。又活了。丈夫呢,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后来,大家终于认可了。
这个地方是豫鲁苏皖四省接壤地,过去是个小镇。上世纪这里通了铁路,小镇成了县,后又成了市。然而端底小地方,人们的生活习惯与是非观念,自然是旧的,传统的,多少年从老祖宗那里接过来,并且都以为,日子就是一直这么过着,且会千年万代传下去的。
然而生活在变化中,小地方也在变化中,船还是那只船,水也还是那片水,却是日子远了,船上的人,船下的水,也都不再了,于是变化便是自然而然,不知不觉间的。不知不觉间,街上人的穿着,住家的摆设,街头店铺的门脸,人们话语间的谈吐,便跟过去不同了。
这一切的不同,其实并没有让这小城的人大惊小怪,只有一个人,让他们越看越走了眼,这个人就是朵红。
朵红从一开始就跟人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又都说不出。细细想起,也便是一些鸡毛蒜皮,比如一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好看,就出彩;一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就变味,就升格。你就说一样的穿鞋走路,别人便就是一步一步走,可到了朵红,那步子就像不是走,而是舞,是踩着节奏,压着鼓点,不肯快一步慢一分的。那一回大家一起出门,赶公交车,眼看车来了,只差几步路,其他人都跑起来,怕赶不上这趟车,朵红偏偏还是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决不肯像别的女人那样撒丫子就跑。
朵红和丈夫两个人,早年一起长大,一起走出这地方,不同的是,朵红外出读书,董林服兵役。几年后俩人又一起回来,结婚,生子,油盐酱醋,日子过起来。
朵红虽然有许多与众不同,可是小地方人,对她还是宽容的,她在这里也算是老家老户,生活了三十多年,很平静。不平静是从上世纪末,朵红的一次网上邂逅开始的。那年朵红家添置了一台电脑。丈夫董林说,快进入新世纪了,时尚一回。
有了电脑,朵红就迷上了网络,也上网聊天。朵红是小地方的音乐家,有点名气的,在网上,她的名字就叫知音。那天在聊天室里,她忽然看到钟子期这个名字,心里一动,遂搭话说:“高山流水?”
对方回答:“觅知音。”
朵红心就有点跳:“万俩黄金容易得。”
对方极快地答:“知音一个也难求。”
朵红说:“林黛玉呀!”
“可惜死了,要不然,娶来家当老婆。”
“钟子期跟林黛玉,哪跟哪呀!”
“这么说,林黛玉没戏了?”
“去大观园问问吧,兴许魂还在。”
“那就不找了,还是活的好。”
“这位,聊了半天,你是男是女啊?”
“当然女儿家了。”
“那,子期这厢有礼了!”说着送上一个大礼包。
朵红说:“炸药包似的,里面装的什么东东啊?”
“傻子,里面装着我的心啊!”
“客来何方?”
“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做什么工作?”
“一些吹拉弹唱的小生意。”
“生意可好做?”
“你想啊——就那7个小不点,做的人成千上万!”
“巧了,”朵红说:“我也是做那几个小不点的。”
“这满世界做1234567的人也太多了,怎么一不小心就遇了一个呢!”
朵红恍惚间就觉得,世界大了,也小了。
又见面,那钟子期问:“女同行,聊这么久,能知道你长得什么样,是神还是鬼啊?”
她笑:“照片上过一家杂志封二,自己找去吧!”
“杂志什么名字?”
“打死也不说!”
“知道了——公安内部刊物。”
“干嘛?通辑我呀!”
以后俩人就天天网上见了。

有了这个钟子期,朵红平静的生活一下子增添了许多乐趣,进门出门哼着小调,接连写了几部曲子,尤其她写的《十五从军征》,在业内博来一片赞扬声。俩人于是就在网上约定,一年后同去北方那座著名的音乐学院进修。
约定进修的事也只随意一说,没想到手续办得都很顺利。
临到跟前,朵红怕了。过去在网上,千山万水的,谁也见不着谁,才敢放了肆的那么说话。现在马上要见了,一想到网上聊的那些内容,禁不住脸红心跳,仿佛就要赤身**地被人拉出去……
朵红终于来到了他们网上约定的这座城市。出了站,一个拦生意的出租车司机迎上来,接过她的箱子,她告诉了他要去的那地方。司机说,外地人?她犹豫了一下,说声是。司机又说,来过这儿?她又说了声是。
事实上,朵红从没来过这座城市。不仅这座城市,其它的城市也都去的不多,是个不大出门的。临来时,丈夫一再叮嘱,千万别跟陌生人多交谈,丈夫说,你这个傻娘们,别让人骗了。
“我又不是黄花姑娘。”
“老太婆也不行,没听人说,娘们家五十岁还有人要呢!”
朵红笑:“那你不正好再娶一个?”
丈夫一本正经:“还得花钱。”
去学院的路很荒僻,路旁堆满了垃圾。出租车七绕八绕,终于停在学院门口,司机帮她把箱子从车上取下来,说:“里面不让进车,您自个儿慢慢走吧。”
正是初春,天气还很冷,朵红穿了一件孔雀兰毛呢大衣,一截黑毛呢裙扑闪在大衣下摆过膝处,宽大的喇叭裙走起路来一开一合,像一朵倒置的黑玫瑰。付了车资之后,她一手拖着提箱,趔趔趄趄走。箱子很重,里面装的尽是乐谱与稿纸,衣服带得也不少。来时本不想带这么多的,丈夫说,你这个傻娘们没出过门不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不定用着什么了,还是带着方便,要不然,还得上街买,花不说,不定会遇到合适的。
箱子下面的咕噜噪音很大,像开来一辆拖拉机,引得校园里许多人都朝这里看。朵红天生腼腆,这会儿见受到这多人的注目就很不自在,便两手将箱子提起来,吃力地走。
学院不大,正好下课时间,院子到处是人,就听一个温和又敦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要帮忙么?”
她抬头,见是一个一米八多的男人,骑一辆小的近似童车的小单车,两脚支在地上,像个大头鱼。朵红虽然累得脸都红了,看他那样子还是想笑,习惯地说一句:“不用,谢谢。”
看着那人走远了,朵红突然回过味来,这个人,他说的是东北话!
中午,朵红先去司务长那里买饭票,等到端了碗在一个角落里时,餐厅人已不多了。买好了饭端到一张没人的桌上,刚吃了一口,就见又有人也来到这桌上,就听那人搭讪说:“也新来的?”
朵红点头,看出正是上午的那位。
“也来进修的?”
朵红仍是点头。
“我也是,东北来的。你呢?”
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是么?”然后突兀地说:“好像你那里有森林煤矿?”
他蓦地怔住,像一步跨到了千仞悬崖边,两眼盯住她上下看了,才从嘴里溜出一句:“还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她差点没把子期那个网名叫出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说:“很好。”
他也说:“太好了!”
俩人同时嘎然而止,往下,不再说了。
吃了晚饭,同寝室的人去散步了,朵红放松地半躺在床上,翻一本同室人从阅览室借来的音乐杂志,就听见有人敲门,她惊讶地起来开门,门外站了四个男人,有大胡子长头发的,有板寸头,上面像推土机推过的,还有一个是光头,头上的血管弯弯曲曲,像顶着一头绿色河流,打首的那个正是大头鱼东北人。
门开后,那东北人也不同她说话,敞着有些发灰的白色滑雪服,露着里面的紫红毛衣,朝同来的男士说:“介绍一下,这就是弦乐古曲《十五从军征》的作者。”又一一个介绍了那几位男士的尊名,可惜她一个也没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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