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兴动干戈曾易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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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正是谢慎,他躲在桃树之后,见四人刀来拳往,掌剑齐举,激斗之烈远胜于当年在朝阳峰上华山派门人的比斗。他并不知这四人孰是孰非,也不明白他们生死相搏所为何事,更不知晓白莲教是何教派,但见宋牧之粗旷爽迈,豪气干云,心中不自禁的对他怀生好感,而见盖长风那三人行事阴诈,粗蛮横行,实是说不出的厌憎烦恶,故而一心只盼着宋牧之能得胜出。
待看到宋牧之一抓将盖长风打得吐血倒地,他心中更不由得大喜,他却不知盖长风这下纯是使诈。原来盖长风知道久斗之下必然不敌,便甘冒奇险,以掌对爪,与宋牧之以硬功硬拼,这一番相较功力,盖长风登时不敌,但他顺势咬破舌头,佯作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实则是在静待良机,以期出其不意地暗施偷袭。等到宋牧之飞身跃起,正是良机乍现,当即运刀如风,疾向他手臂砍去,眼见这一击便要得手,不料一旁窥看的谢慎却是瞧得清楚,大声惊呼,若非他这声警示,宋牧之这一条臂膀立时便被卸下,饶是如此,这一刀业已深入脊背,筋肉挫裂,伤得极重,宋牧之跌倒在地,鲜血汨汨涌出,几番欲要站起而不可得。
盖长风冷笑道:“老二,你去宰了这小乞丐,老三与我联手拿下姓宋的,嘿嘿,今番生擒白莲教青莲使者,那是天大的一桩功劳,回去之后,王爷必有重赏。”他今夜使诈偷袭之事殊不光彩,若是流传到江湖之上,且不论“西凉三雄”的名声就此扫地,而若是累得昆仑派因此给人瞧低一眼,三人的师父只怕便要清理门户。三人俱是心狠手辣之辈,深知此中关节,都道今日之事决计不能留下活口。
刘伯信脸现狰狞,嘴里叫道:“小叫花子,你他娘的自己找死。”长剑一振,径向谢慎头顶斩去。谢慎心中惊怕,朝地上一滚,总算躲过了这剑。刘伯信这招却使得太猛,剑身**树木之中,急切间难以拔出。刘伯信见他躲的狼狈之极,已知他决不懂武功,自忖没有长剑也能取他性命,当下弃剑不理,又朝谢慎追去。
这边宋牧之中刀之处兀自流血不止,眼见两人强弱悬殊,谢慎命在须臾,一条性命便要为己而送,心中不忍,但他有心出手,却是力所不及,盖长风狞笑道:“宋先生,得罪了。”他料一个小乞丐也不能有多大本领,而眼前武功高强的大对头又身受重伤,这千载一遇的良机如何能够放过,伸指便向宋牧之胸口“膻中**”点去。宋牧之重伤之余,见这一指来势虽慢,但风挟劲声,力道极大,只要自己**道一封,这条性命便算是落入了强敌手中。
他身体难以动弹,手上功夫仍是极强,当即双掌斜翻,使一招“摘星式”,姿式妙到毫厘,正好盖长风指力到处,宋牧之手掌一扭,但听“咯咯”两响,盖长风惨叫一声,一条左臂已被生生折断。刘仲义见他重伤下仍然神威如此,心里先自怯了三分,一柄长剑便不敢递出。盖长风强忍痛楚,嘶吼道:“老三,他身不能动,一剑先结果了他性命。”他心念断臂之仇,已是不要拿活口前去邀功,只欲杀之以泄愤恨。
刘仲义尚在犹豫,长剑将刺未刺之时,却听那头“啊”的一声惨呼,正是自己的嫡亲兄长刘伯信所发,三人同时转头看去,见刘伯信已横躺于地,身上赫然插着他自己的佩剑,谢慎跌坐一旁,面如木鸡,喘气连连。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三人都是一楞,宋牧之却已知形势转为对己有利,乘着刘仲义分神之际,左手轻挥,抓上他的长剑,运劲一扯之下,已将刘仲义连剑带人拉到身前,刘仲义才及反应,宋牧之右爪已向他胸口抓落。两人相距实在太近,这一招又势如风雷,刘仲义再难招架,宋牧之五根指头坚硬逾铁,一把插进他的胸口,连哼都没哼得一声,便即毙命。
这一扯一抓两下,实已是宋牧之生平力作,虽只方寸之功,耗力却是极大,此刻他再难支持,只觉胸口烦闷,直欲晕去,若此时盖长风再行出手,他也只能束手任擒。
盖长风却见这转瞬之间,自己两个盟弟皆都丧命于此,老二更是死的不明不白,早已心胆俱裂,哪还再敢逗留,瞬即托起自己折断的左臂,一跃跳上马背,斩断了缰绳,飞奔似的夺路而逃。
这时桃林之中只剩下两具尸体和宋牧之、谢慎二人,宋牧之背上血流不住,已是洒了一地,手上力气也使不出分毫来,只得断断续续说道:“小兄弟,你帮我拿下……拿下金疮药……在我怀……怀里。”眼前之计,只谢慎一人手脚完好,自己伤重难动,便惟有请他相助一番。
谢慎听得有人叫唤自己,方始回过神来,他适才亲身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走了一遭,七魄里早已吓掉了六魄。原来刘伯信空手向他追来之时,正要一掌将他毙命,谢慎在这生死交关之际,急向那棵桃树后面一跃,跄跄躲过了这记重手,随即便绕着那树发足狂奔,两人轻功相差悬殊,若在旷野竞逐,又或是谢慎径往前跑,早已遭了不幸,但他身子瘦小,兜转挪移极为轻便,刘伯信跟在其后,一时竟也无奈。倘若刘伯信稍许聪明三分,那他大可以逸待劳,只等谢慎停步便能一击而中,但他脑筋偏生不大灵光,一心只想要追上谢慎,如此绕得几圈,眼见总差着那么几步便可赶着,却又总是戛然莫及,心中不由恼火万分,当下一掌狠似一掌地向前猛推而出,每一掌上都含了极强的内家真力,叫谢慎只消挨得一下半掌,便立时筋折骨断,五脏齐碎。只是这威力巨大的掌力每每都空击到树干之上,直撞得枝叶缤纷四散,却又哪里伤的着谢慎半分。再绕得两圈,谢慎眼前突然一晃,只见一个黝黑狭长的事物直落下来,他匆忙之际不及深虑,伸手便即抄过,拿到手里只觉沉甸甸的,竟是一柄长剑。
便这么缓得片刻,刘伯信却已追及身后,又是一掌拍出,谢慎急忙矮身让过,手中长剑顺势便往刘伯信胸口送去。刘伯信才从树后绕出,哪里瞧得见谢慎手上已然多了一把长剑,掌力未及送出,胸口却是一痛,他这下去势极猛,便如自己身体强行凑上去给长剑刺击一般,待到看清自己竟已为自己的利器所伤,怪喝了一声,身子软软倒下,他胸口要害中剑,眼见是活不成了,但直至断气,仍是双目圆睁,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的佩剑怎会落到了这个少年手中。
谢慎原本只图阻他一阻,不料误打误撞之下,竟将一名武功高强之士刺死,虽则是对方要取自己性命在先,但毕竟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心中的惧怖之意远多过于惊喜。他更不知这柄长剑正是刚才刘伯信砍入树中的那剑,本来那剑深入纹理,决难一拔而出,但刘伯信一连拍出的十几记内家重手法的掌力,却十之**都落到了树上,他每一掌击到,插在树中的那剑便被震松一分,恰好在谢慎到时,那剑松脱落下,被他拾住御敌,竟然一击成功。这一下当真是险到了极处,这剑若是迟得半刻落下,又或是落得早上半分,此时横躺于地的,便换成是谢慎自己了。
这短短片刻时光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惊险,恍若做了一场噩梦,直到宋牧之相唤,他才省转知觉,但于宋牧之毙退强敌之事,他在一旁则丝毫不知。
谢慎见宋牧之斜倒在血泊之中,身旁还趟着一个刘仲义,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三雄之首的盖长风却已不知所踪。他稍定了心神,起身奔去,依言从宋牧之怀中摸出一条长长的盒子,问道:“是这个吗?”宋牧之点了点头,谢慎但闻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从盒子上传来,却不知如何使用。宋牧之缓缓道:“把我身子翻过,取出药膏涂在伤口上便可。”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此时便要多说几个字也是吃力万分,勉强为之。
宋牧之体形硕大,谢慎使足全力才将一个二百余斤的身躯扳转过来,见他背上伤口自肩至腰足有两尺之长,深及寸许,鲜血仍在不断渗出,忙除去药盒,抓了一把药膏,只觉着手处粘呼呼的若似糨糊,却又清凉透肤,直往伤口上抹去。谢慎见手上沾得满是血渍,心中原本有些恶心,但他今夜连人都杀了,何况受伤的又是他心中深佩之人,是以倒也不觉如何。这药膏果有神效,一涂到伤口之上,原本涌流不断的鲜血立时凝住,伤口既不再流血,那宋牧之便已无生命之忧了。谢慎见药到血止,既喜又奇,问道:“可还需把伤口包扎一下么?”
宋牧之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必了,多谢,姓宋的一条性命算是保住了。我狂傲一生,不想到头来却多亏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小兄弟相救,哎……”一声叹息里,竟是充满了无奈之情。他外表粗蛮,实则极富智计,兼之武艺绝伦,一生当中罕遇敌手,是以才得一路轻易戏弄盖长风等三人于指掌之中,也因此向来倨傲凌世,生平不肯受人一饭之恩,不料今夜自己性命却两度为眼前这个小乞模样的少年所救,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滋味,好在他在生死一线之间徘徊数度,一身的傲气已大为收敛,什么浮身虚名也都比先前看得淡了。
谢慎见他表情大异,岂知他内心已转过了十数个念头,低声说道:“宋先生,我听他们叫你宋……,那瘦子不知哪去了?”宋牧之道:“他被我吓跑了,数日之内是不敢再来的,但我伤得极重,非十天半月不能痊愈,若他再行找来,那时我无力抵御,必死无疑,今夜却可安心睡在这里,嘿嘿,小兄弟,你为何要救我,日间在酒坊之中,我可没给你好脸色看。”
谢慎脸上一红,说道:“宋……宋先生不必这么说,我见你豪迈过人,心里好生敬仰,我本就是一个默默无名之辈,天下除了我……除了有一人外,大凡见到我的,都不大有好脸色,所以我也从不介意。宋先生若不嫌我本领低微,这几日我便与你同行,也好有个照应,不知宋先生意下如何?”他本想说“天下除了我师父一人外”,但想到傅云山让自己要严守师承来历,硬生生地转了话角儿。
宋牧之见他年纪轻轻,义气倒是深重,竟不愿舍下自己独自逃生,脸上略有惊讶之色,笑道:“你本领可也不低啊,那个刘伯信武艺不弱,你竟能将他一举格毙。”他实不知眼前这个少年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空手将一名昆仑派高手杀死,心中的疑窦着实难解,此时不由出言相探。谢慎当下便把自己如何绕树窜逃,如何意外得剑,又如何一剑刺杀强敌原原本本诉说了一番,直听得宋牧之冷汗渗冒,暗叫庆幸:“若非这少年恰好得剑刺毙了刘伯信,他固然不免一死,我也决无生还之理,当真幸甚之至。”又想自己这条性命实在来得意外,不由放声大笑,只是笑得几声,气息便即为之一塞,哑然难以为续。
他转头对谢慎道:“我流血太多,气息不振,现下要休息一会儿,你也便睡罢,其余之事明日再说。”说完倒头便睡,不多时竟已鼾声如雷。谢慎心中又是一阵叹服:“今夜他死里逃生,此时竟能说睡便睡,当真是个奇男子。”他生来最慕英雄豪杰,是以一见傅云山、宋牧之这等人物,便已为之心折。
谢慎躺了一会儿,却又哪里睡的着觉,只要眼睛一及闭上,脑海中便立时跳出刚才的惊险一幕,本来傅云山传他的蛰龙功最能安定心神,助人入睡,谢慎勤修两年,于这门功夫上修为最深,平素只要运得两遍便能坐定安睡,但这时蛰龙功竟似全然无用,任谢慎如何归元息心,潜阳蔽阴,总是不能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模模糊糊,渐渐失了知觉,终于睡去。
次日一早,谢慎尚在睡梦之中,忽然闻得一股香气扑鼻,醒来看时,见宋牧之正在一边生火烤肉。宋牧之见他醒来,说道:“这半只猪蹄是那三个家伙留下的,不用客气,过来一起吃罢。”两人历经昨夜一场患难,宋牧之对他的说话之态已非如当初那般冷淡,甚至隐隐然将他视作生平知己一般。
谢慎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见他昨晚还是个将死之人,只一晚上工夫,便已能行动一如常人,虽然脸上仍然苍白得毫无血色,但说话间中气显然足了许多。
他尚兀自吃惊不已,宋牧之却已猜知他的心思,笑道:“我向来体格如牛,昨夜让你涂的那盒又是云南姚家的伤科圣药‘万应百草膏’,这药是姚万应那老小子穷尽十年之功,采集了上百味绝好的草药配制而成。当年他送了我一盒,说道这药有起死回生之效,还道我日后定会派上用处,我听后却颇为生气,那可不是在咒我倒霉嘛,所以只当他是在吹嘘放屁,当时我对他说道:‘姓宋的纵横半生,连油皮也没擦破过一块,要你的药拿来何用?’嘿嘿,我那时自以为英雄无敌,当真是自负得紧呐,不料昨夜还真全应了那老儿的话,险些命丧此地。说来这药也的确堪称神乎其效,不过若非得小兄弟之助,那也全无用处,我这个纵横半生的‘英雄好汉’仍不免就此一命乌呼哉。”
谢慎听他说得风趣,也笑了出来,宋牧之又道:“还没请教小兄弟的姓名呢?”谢慎道:“宋先生,请教可不敢当,我叫谢慎,慎是……”宋牧之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我最不爱听人掉书袋,谢慎便是谢慎,以后我就叫你谢兄弟。我叫宋牧之,你爱叫我姓宋的也成,叫我宋大哥也成,总之不要宋先生宋先生的叫,我听得不惯,咱们学武之人,平生在刀口上讨生活,过日子,卖弄什么虚文,真若是学问满腹,那干脆就去考进士、点状元,何必要来舞刀弄剑。老子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假充斯文之人,明明自己是个江湖子弟,说话间却要官腔十足,许多大事便就坏在这种穷酸迂儒手中,我恨不能生食其肉!”说到最后几句时,话语之中竟是带着几分忿忿之意。
谢慎心中暗道:“那你自己的名字叫作牧之,牧之牧之,那不是大诗人杜牧的字嘛,可不也文雅的很?再者你又怎知我就定是个学武之人,况且说话斯文和耍官腔也不是一回子事情啊,我师父武艺既强,学问也好,平时说话更是斯文十足,可哪里又有半点官腔了。”脸上却显难色,说道:“这个……宋先……你年岁比我大的多,武功更比我高出那一大截,我怎敢以兄长相称,这个……似是不妥罢。”言下甚是勉强。
宋牧之道:“有什么不敢的,我姓宋,年纪又比你大,称我一声宋大哥难道还有不妥的吗?若说我武功胜过于你,那更是大大的不对,我等武林中人结交朋友,首先讲求一个义字,昨晚你两次救我性命,又不肯舍我独逃,足见你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这世上之人,平日无事时来和你称兄道弟的多不胜数,可一到危急关头,能如你这般的那可少得很。好啦,便这么说定了,以后你就称我宋大哥,如若不然,便是瞧我不起,来来来,先叫一声宋大哥我听听。”谢慎被他弄的哭笑不得,好在他也不是极重礼数之人,便叫了声:“宋大哥。”宋牧之畅怀一笑,撕下一块烤熟的猪肉扔递给他。
两人吃吃谈谈,宋牧之几次出言试探,见谢慎丝毫不知白莲教的事情,于是心中最后的三分疑虑也尽消除,当下和他无话不说。谢慎听他谈吐有时固然粗俗不堪,有时却又雅量高致,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若说这位宋大哥不喜别人卖弄斯文,怎么他自己说话也经常是这般文绉绉的?”
待两人将半只猪蹄吃完,宋牧之拍了拍谢慎肩膀,正色说道:“谢兄弟,大丈夫立世行事须当恩怨分明,对敌人自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然对待朋友兄弟却务求光明磊落,有一件事情我须得和你说在前头。我姓宋的是白莲教中要紧人物,这白莲教嘛,一时半刻与你是说不清楚的,总而言之做的是杀官造反的勾当。昨夜被你我杀死的这两人,加上逃走的那个瘦子,三个都是北京汉王府里的高手,也是昆仑派掌门‘六阳真君’殷陆阳的师侄,任哪个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本来我探听得这三人此行要前往昆仑山去请他们师伯出山,朱高煦那狗王专与我教为敌,我寻思此事也必定于我教不利,便暗中跟随他们,一路之上将这三人好生嬉耍了一番,昨天日间,这三个狗东西在酒铺里大放狗屁,说什么光明正大较量便不会怕我,故而昨夜我便现身和他们斗上一斗,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如今虽已能行走如初,但武艺却只恢复得一两成,要与人动手那还远远不够,现下我立时便要赶回江南白莲教总坛,这一路之上还会遇到什么危难那是殊难预料的,到时我自保尚且困难,更无余暇来护你周全,你年纪尚轻,再怎么义气深重,却也大可不必白白为我送命。”
谢慎初听他说白莲教杀官造反,心中凛凛一惊,颇感此事似有不当,又听说昨天被自己所杀的刘伯信居然竟是汉王府里的人物,更隐隐觉得惶急诚恐,这汉王便是当今永乐天子朱棣的次子朱高煦,英悍果勇,大有乃父之风,据闻比起太子朱高炽来,更得朱棣之宠,大有侵凌太子之上的架势,而朱棣也确有废长立幼之意,此事天下皆知,谢慎也久有听闻。至于六阳真君的名头,他从没听过,但见连宋牧之都说大有来头,想必绝非平常之辈,只是宋牧之最后那句话却是听得他全身热血沸腾,激发了满腔豪情,当即铿声说道:“宋大哥既然让我称你作兄长,这种舍兄长独逃之事,我谢慎是宁死不为的,何况我本来就要到江南去,我们正是顺路。”
宋牧之听他说得决绝,知道再要相劝,便是小觎了他,扬声说道:“好,不枉我与你结识一场。”说罢将刘伯信和刘仲义的尸体拖到一旁,他天生神力,此时功力虽只恢复得一两成,但要拖动两具尸体却已是豪不费力。他取过些木枝,点着了火头,便往两具尸体上一仍,谢慎奇道:“宋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宋牧之淡淡说道:“这两人都是官面上的人物,要是不毁去他们尸体,地方上知道这里闹了人命案子,那我们便难以出得河南地境了,大丈夫要成大事就须得心狠手辣,这点手段算得了什么。”谢慎不禁默然失色,暗道:“宋大哥说他们白莲教杀官造反,行事中果真透着一股邪气,西凉三雄不过是说了句狂言,他便忍不住出手邀斗,难道我此去助他当真做的对么?哎哟,不好,师父让我日后行事之时,始终要牢记为国为民,以匡扶社稷为己责,我现在却和造反之徒为伍,这便如何是好?当初我可是对师父立下重誓,说道将来决不会为非作歹的。”一想到自己所立的誓言,冷汗不由涔涔而下。
宋牧之见谢慎神情突变,哪料的到他心中思潮起伏,几个念头正在不断交杂互斗,还道他不忍见这两具尸体被如此焚去,笑道:“你良心倒好,昨夜却不知是谁要来杀你。”他本是无心之言,于谢慎听来却无异醍醐贯顶:“是啊,昨夜若非我得上天眷顾,此时趟在地上的便是我而不是他,宋大哥豪迈过人,如何是这二人可比,我又何必要去同情,可是,可是师父的话……”他读书虽多,然而对正邪之别并无独特之见,心之所持,但觉为善便是正,为恶便是邪,后来傅云山所教的,也无不是让他兴邦济世,行侠仗义,直到此刻,他才始觉世事并非如此简单,只是他阅历尚浅,于这一层上便难以深想下去。
宋牧之见他仍在发呆,不禁眉头微蹙,心想:“谢兄弟做事好不婆婆妈妈,哪有半点昨夜勇决的样子。”当下颇不耐烦道:“谢兄弟,为人处事但求问心无愧便可,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人,烧了便烧了,事不宜迟,这就上路罢。”谢慎嘴里反复嘀咕着那句“为人处事但求问心无愧便可”,终于暂时想了个明白:“是了,我昨夜杀人是逼不得已,现在宋大哥将他们尸体焚毁也是迫于无奈,宋大哥自管他造反作乱,我可并非助他,也就不算是为非作歹了。”他也知这番道理实则大无道理,便不敢多想,冲口说道:“宋大哥,我想通了,我们走罢。”宋牧之笑道:“招啊,这才是条好汉子,此去江南路途尚远,所幸这两个贼厮鸟人是死了,坐骑倒留在了这里,谢兄弟,你骑得马不?”谢慎道:“小时骑过,后来便不曾骑得。”宋牧之微一沉吟,道:“先上马再说。”便即牵过一黑一黄两匹马来,让谢慎先上那匹黄马。
谢慎心中本来没底,但见那黄马瘦骨嶙峋,便惧意大减,踏着马镫用力一跃,刚一坐上马背,那马却突然一阵嘶鸣,纵跃乱跳起来,谢慎一手紧紧握住缰绳,一手轻抚它的骢毛,不一盏茶时分,那马忽然站定不动,再也不跳,宋牧之拍了拍手,大声喝彩,道:“想是那两狗贼平日里没对这畜生好,今日见到生人竟是这般良驯。”说着自己也即翻身上马。
两人尽捡荒僻奇险的小道而行,到了夜晚便在城镇上的客店投宿,宋牧之换了件青袍,又替谢慎弄了身干净衣服,一路上竟是相安无事,也不见地方上有何动静。这样行得七八日,宋牧之的武功也已恢复了**成,这七八日里,宋牧之时时与谢慎说起些江湖上的帮派禁忌和武林逸事,也偶尔提及一些白莲教的平日处世,说到快意恩仇、侠烈激昂之际,往往谢慎也打心底里称叹不已,但若说到白莲教报复仇敌时的种种残酷手段,谢慎听来却不禁大皱眉头,心中不以为然,较而言之,还是皱眉的时刻远远来得多些,听到后来,他对白莲教更是越见反感,若非碍着宋牧之面子,便欲直斥其非。

两人所乘的都是汉王府中的良马,脚程均快,这一日正午时分,二人出得一条山道,但见眼前一望无垠,乃是一片极广阔的平原,竟是已到了豫中平原,宋牧之对谢慎言道:“谢兄弟,前几日我伤重不便动手,更兼要防范强敌来袭,所以心中有一件事情一直没能去办,现下武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啦,再有强敌来袭,那也是丝毫不用畏惧。现在乘空,我想先传你几招擒拿手法,你既不会武功,今后在江湖上行走也好做防身之用。”谢慎这几日里一直内心纠结,不断思量自己此番相助宋牧之究竟是对是错,此刻听得宋牧之要传授自己武功,生怕错上加错,便摇了摇头,说道:“宋大哥这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是愚笨之人,宋大哥的神妙武功我万万学不来的。”
宋牧之原拟谢慎听了之后必定会欣喜万分,却不料他断然回绝,一时察颜阅色,知他仍在为自己放火毁尸一事耿耿于怀,心道:“江湖上想求我传授一两招绝技以求扬名天下的子弟没有一万,总也有八千,我连瞧都不去瞧一眼,现在我亲口说要传你,你却不想学,此事真不知从何说起。”他是个言出必践之人,说出的话便决无反悔之理,当下又道:“此去江南尚有十余天的路程,若是遇到来袭之敌众多,我便难以分心照顾你了,你学得几招擒拿手法,那时或可做救命之用。眼前学与不学,那全在于你,但到时别人杀不杀你,就不是由得你来做主了。”
谢慎听他言辞间颇有恳态,实不忍再三拂他好意,又寻思他所说之话也确有道理,便唯唯应了声:“那就多谢宋大哥了。”
宋牧之见谢慎答允了下来,笑道:“我们先去找个僻静之处,我再好好传你功夫。”
两人疾驰出六七里地外,来到一个小镇上,寻了间客店住下,一入房间,宋牧之将屋门关上,轻声道:“谢兄弟,这三十六招虎爪擒拿手功夫原是我虎鹤门中的不传之秘,向来不传外人,但当年我被逐出门墙,这个规矩自是不必再守,我先将扎根基的十二式起手式传你,虽是入门功夫,但也有伤敌防身之效,你且看好了。”
天下任何一个武学门派中均有各自的擒拿手法,其中以习练龙爪、虎爪、鹰爪这三门功夫者最多,流传也是最广,但同是一门擒拿手法,每一派也均有每一派的独门练法,细微之处各有不同,譬如少林派有少林派的龙爪功,华山派也有华山派的龙爪功,无论是出手招式亦或是运劲心法都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然而又是各有所长,不分伯仲。当世的虎爪功夫中以福建虎鹤门的虎爪擒拿手最为著名,宋牧之本是这一门中的掌门大弟子,只因一次醉酒之后误伤了本派尊长,以至被逐出了师门,但他虎爪擒拿手上的造诣实是远超同门侪辈,江湖上已可算得第一,后来他投入了白莲教中,以他的武功智计,不久便升至这青莲使者之位。
当下宋牧之便将这起手十二式从头演示了一遍,说是十二式,实则便是“勾、抓、拨、挑、握、摧、点、扫、翻、截、扣、挠”这十二种基本手法,这些手法所练的俱是手腕指节的翻转灵动,本身并不甚难,纵是下愚之人也决无不能练成之理,况且谢慎跟随傅云山修习了两年上乘内功,功力虽不深厚,但根基倒也扎得稳实,是以一学之下,便即领会。
宋牧之见他学的不慢,亦自颇感欣然,说道:“这十二式手法你已学会,那三十六招虎爪擒拿手均是从这十二式手法中演化而来,无论再怎么精繁复杂的变势奇招,也都不能脱此范畴。不过我这门擒拿手功夫乃是武林一绝,精妙处另成一功,和别派擒拿手法均有不同,习练之时须得牵动内息,最是艰深难练,但练成之后不仅威力无穷,出手之际更有刚柔并济之效,在天下擒拿手法中实可算得第一,只是你现在毫无内功根底,学来却是有害无益,待你日后内力有成,我便可尽数传你。”他并不知谢慎此时已经身负了两年上乘内功,而谢慎心中的那结尚未解开,本就不愿去学他的功夫,听他如此一说,也乐得不去点破,便道:“宋大哥授我武艺,我心中是很感激的,只是……”宋牧之微楞一下,随即叹道:“我知你仍在为那件事埋怨于我,哎,没想到你为人重义轻生,性子却这般软懦。”说着不禁摇了摇头。
谢慎道:“不,不,我怎敢埋怨宋大哥,我年幼识浅,原分不了什么是非善恶。”宋牧之忽然问道:“那依你之见,如西凉三雄之辈是善是恶?”谢慎答道:“那三人凶蛮狡诈,行事阴险,自然决非好人。只是我这几日里好好想了一番,宋大哥若怕被人发现他们尸体,将他们埋了也就是了,又何必要放火焚尸,这事实在……实在……”他本想说“这事实在太过残忍”,但他一生从未指责过别人,又见宋牧之英气飒爽,后面的话便难以说出口去。
宋牧之大笑一声,豪气复生,道:“对待好人,我自然用光明正大的法子,对付这些卑鄙小人,却又何必客气。”谢慎摇头道:“就算不为此事,宋大哥要杀官造反,我也实在不能苟同。”
宋牧之双目一亮,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终究还是瞧不起我们这些造反之徒,哈哈,我看你非富非贵,难道这鸟朝廷有给你什么好处,要你这般甘心维护?”他说这话时的声调也自高了不少。
谢慎却面色如常,道:“朝廷对我确实未有分毫好处,家父当年更因受文字案牵连,被太祖皇帝革去了功名,沉落至此。但家父常对我说‘忠孝节义’这四字乃是做人之本,谢慎虽然不孝,却不敢一日或忘。”
宋牧之冷笑连连,说道:“忠孝节义,嘿嘿,好个忠孝节义,果然是迂腐不堪,礼教流毒,大放狗屁。”
谢慎心念一动,正色道:“忠义之道乃是大节所在,岂是寻常礼教所涉,我辈小节可以不拘,大节却决不容亏。”这句话凛然浩浩,隐隐间伏着一股正气,乃是当初傅云山和他谈古论今时所说之话,谢慎原本已是淡忘,但此刻宋牧之既然提及,谢慎脑中随即想起师父的原话,脱口便出。
宋牧之却神情陡变,一把抓住谢慎的胸口,怒喝道:“这番话是谁告诉你的,快说。”面目凶狠恶极,眉间竟已透出一阵杀意。谢慎第一次见宋牧之如此亢怒,但他那身倔强脾气一旦激起,便也再无顾惜,此时丝毫不畏,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这话人人皆知,又何必要他人来告诉我。”
宋牧之狂叫一声,提起右手,势欲一掌往谢慎头顶击下。这一掌只要击得实了,谢慎便是十条命也一并送掉,但谢慎全无惧色,心中反倒更觉舒然坦荡,当下闭目待死,暗道:“我就要这么死了么?”心中瞬时闪过了好几个人的面目,有师父傅云山,有东海派的岚心姑娘,也有华山派的李清玄,甚至还有那西凉三雄。
然而等了许久,仍不见宋牧之那掌击落,谢慎睁眼看时,只见宋牧之端视着自己,手掌凝在半空,却在微微发颤。
两人各怀心思,相对而视,宋牧之心中暗道:“这小子救我两次,我若这一掌击了下去,岂非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何况那人远在天山,这句话决计不会是他所教,我实在太过多疑了。”他慢慢收回掌势,和声道:“谢兄弟,做哥哥的有一言相劝,你年纪尚轻,又不是官门中人,何苦非要为朝廷爪牙,做那守户之犬?不如就此入了我白莲教,我必定传你一身足以惊动江湖的技艺,将来傲睨群雄,扬名天下,那时再闯出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岂不为妙?”他自度少年人性热易躁,若加以厚利相诱,未必不能说动。
谢慎苦笑道:“宋大哥,我知你们所谋之事甚大,我武功低下,才略鄙陋,却还有一点是非之心,加入贵教之事实不敢当?”宋牧之脸上青气一闪,立刻又倏然泯去,说道:“你可听说过‘弥勒下生,明王出世’这两句话么?”谢慎点头道:“当初蒙古鞑子占我中原,后来韩山童、刘福通这两位大英雄率红巾军起事举义,当时似乎就是以这句话来号召天下百姓推翻暴元,恢复我汉家江山。”此时隔着元末之世不过数十余年,韩山童和刘福通当年揭竿反元,天下汉人无不称颂,谢慎自小便常听人提起。
宋牧之笑道:“不错,韩刘二公确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大豪杰,但你只知他二人所为之事,却不知他们都还乃是我白莲教中的重要人物,韩山童便是当日我教的副教主,刘福通则在教中位任五大护教使者之首的白莲使者。我教所信奉的是弥勒佛祖、明王谶言,教义所倡的是普济苍生,救世于难,现在你尽已知晓,可还道我教为非,朝廷为是么?”
谢慎道:“贵教当日的所作所为,确可当得上救世于难这四个字,好生教人钦佩,但现下你们造反谋叛,休说此事未必便成,就算真的成了天下,那也是靠着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所换来的,这却又是什么普济苍生之举?如六朝侯景这般,便叫坐了江山,恐怕也不会坐得稳当,死后也总免不了要遗臭万年。”
宋牧之一怔,未料谢慎竟然还熟知前朝史实,随即哼道:“自古成王败寇,他大明朝的这座江山来得恐怕也不怎么干净罢,你既知晓典故,总也该知道小明王韩林儿当初是怎么死的吧?”韩林儿便是韩山童之子,当年韩山童死后,刘福通奉他为帝,立国建制,号称“小明王”,他率领教众纵横于江淮之间,与元朝周旋了十有数年,朱元璋初时亦为其部下。其后张士诚发兵围攻韩林儿,朱元璋派军将他救出,从此挟为傀儡,不久又将其暗害于前去南京的途中,此事时人皆知,只是朱元璋后来做了皇帝,便谁也不敢再加提起。
谢慎道:“争王夺位,古今如一,他们自管封王拜相,享那富贵荣华,受苦的终究是布衣百姓。”这话也是傅云山当日所言,谢慎本来印象甚是模糊,但此时师父平日的种种教诲都一一浮涌于心,许多原先难以体会的道理,此刻自然而然的便即明了。
宋牧之双目朝天,冷笑道:“真是迂儒之言,古来成大事者,如汉高祖、唐太宗等,又有哪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谢慎道:“那是以有道伐无道,自然使得。”宋牧之嘿地一笑,道:“在你看来,自然是我教无道,在我看来,却是他朝廷无道。”
谢慎低头不语,半晌说道:“宋大哥,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的大计,我是决难参与的,你武功既复,我再留着也不过多增累赘,咱们……咱们就此别过罢。”宋牧之知道须留不住,叹了口气道:“谢兄弟,姓宋的向来恩怨分明,你救了我两次性命,我说什么也要设法回报于你,今日传了你几手功夫,算是还了半次恩情,这余下的一次半人情嘛,只好将来再图报答你了,然若你日后回心转意,也可上昆山淀山湖白莲教总坛来找我,但要你有事开口,我决计为你办成。”
谢慎心想自己同他终究殊途二道,当下不愿多待,道了声:“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宋大哥多保重了。”便推门而出,却听身后又是一声叹息,似乎还在说:“可惜可惜。”
谢慎既出得客店,牵过了黄马,便骑之而去,只觉迎面清风阵阵徐来,吹得人好不舒服,但他心头却又是空荡荡的不知所然,本来结识了宋牧之这等奇磊男子,又得与他携伴同行,真可谓是人生一大快事,谁知两人于政见上截然相左,而两个又皆都是执拗无比之人,一言不合,终于不得不就此分手,心里想起来不禁略感憾然。
他牵绳揽辔,信马茫步行走在旷野之上,自语道:“宋大哥也是往东南方向而去,若是在半路之中遇见,岂不尴尬的很?”按他的心思,最好是永远别再见到宋牧之,免得徒添烦恼。正想之间,那黄马突然“吁吁”嘶叫起来,脖子伸得老长,马首却连连向南摇摆,谢慎一怔,随即伸手轻轻揉抚马身,微笑道:“马兄,你是让我往南边去么?哈哈,想不到我谢慎茫然之际,居然要靠一匹牲畜来指点于我,说来这马兄和我相识也算是场意外之缘,若非……”说到这里,忽地想起宋牧之来,若是没有他,自己如何能象现在这样骑马而行,然而跟着便又想到这匹黄马也是官家之物,心绪顿时又如一团乱麻:“我杀人已是不对,现在还取了人家座骑,自己却用之泰然,那可不是强盗行径么,虽说是它主人死了,我顺手牵来,可就算那两人活着,想来也决无将这马给我之理。谢慎啊谢慎,你这十几的年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真是越活越不长进。”他愈想愈是惭愧,伏下身子对那黄马说道:“马兄,你家主人已死,也不知是为我所杀还是为宋大哥所杀,总之我现在把你放生回去,也算是聊表些歉疚之意。”说完便跳下马来,解开了缰绳,转过头脸而去。这一人一马相处数日,渐渐生出了情感,真当离别之时,谢慎毕竟有些不舍,但只要一想到这马是宋牧之和自己杀官所夺,便又决意要放它而去,是以转头不忍相看。
那黄马哀鸣一声,竟也不愿离他而去,前蹄一举一落,尾巴盘旋恒转,伸出舌头不断舔着谢慎面颊,谢慎回过头看时,见那黄马眼神中所露的满是留恋之情,似是在说:“别扔下我,别扔下我。”
谢慎胸口顿时一热,他自来便没有体尝过这种被人所依的滋味,此时显见这黄马十分依恋于自己,哪里还管什么世俗道义,但觉天地间自己只此一个知己良友,说什么也不忍再放它走了,便不自禁地扑到马背上,眼泪怔怔落下,说道:“马兄,你既不愿走,我便再不会扔下你啦,我从小是个孤苦之人,只有你一人才对我不离不弃,从此往后,咱们同进同退,我只把你视作朋友,你觉得可好?”他心神激荡之下,竟将这黄马视作了生平唯一知己,又想:“宋大哥教我的那些功夫招式,我自是不会去用,但这黄马却是自己留下,与我无干。”
那黄马居然也颇通灵性,知道主人留了自己在他身边,又是嘶鸣一声,乱蹦乱窜起来,窜蹦得一会儿,便矮身伏下,示意让他上马,但谢慎既已将这黄马视为知己,便不愿在平时里骑它而行,于是牵着它折向南方,尽往密林荒山里走去。
行得小半个时辰,道路越走越窄,忽见路旁林子中横倒着两匹白马,谢慎顿生好奇,走近看时,却见两匹白马口中满是白沫,已是毙命多时,他尚自惊奇,空中突然飘飘洒洒落下了几滴雨珠,谢慎抬头一看,暗忖:“春雨绵密,稍会儿下将起来,一时半刻必定停不下来,须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雨才是。”一瞥之间,瞧见东北角上似有一座山庙,便拍了拍马背,笑道:“马兄,借你一程脚力,咱们先去躲雨。”言罢纵马提缰向着东北疾驰而去。
刚到得山庙门口,雨势已淅淅沥沥地逐渐转大,此时谢慎却也看清原来这山庙竟是一座废败不堪的土地神庙,想来因年久失修之故,残垣断壁,破陋之极,好在屋顶尚且严实,不曾渗漏滴水,避雨将将为够。
谢慎将黄马系在门外垂杨之上,快步朝庙内走去,甫进庙门,脑中嗡的一阵轰鸣,不禁“啊”的喊出了声,原来庙里已有人先自而入,当先一个,温雅端庄,秀美淑致,竟然便是东海派的岚心姑娘。
两人一朝相,各自尚未开口说话,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咦,谢家阿哥哪能也到介地来了?”谢慎循声看去,说话的那人正是瑚心,她突见谢慎到此,脸上颇露惊喜,但只刹那工夫,便又转为忧伤之色,她本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此时却似数日之间长大了许多,成了个饱经风霜的大姑娘一般。
谢慎一愕,岚心细声道:“谢大哥,你怎会……”语带泣声,一时哽咽,竟是难以续言,当下别过脸去,低头微微啜涕。谢慎见她眼圈红晕,眼角旁边还带着晶莹泪珠,显是刚刚痛哭过一场,这时秀美的容颜中带上了三分凄楚之意,更让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得顿生怜惜。谢慎看得呆了,痴楞了片刻,顺着岚心的目光瞧去,却见二女身后竟还躺着一个黑衣老者,这老者五六十岁年纪,相貌清癯,脸色却实在青得吓人,嘴角胡须上沾带着丝丝血渍,两只眼睛似开还闭,斜倚在墙壁上,气若游丝,已是奄奄一息。
谢慎突地想起一件事来,问道:“这位老先生可是姓常?”岚心点了点头,瑚心却奇道:“谢家阿哥,原来侬认得我师父格。”谢慎摇头道:“我不认识,常老先生怎么会受了如此重伤?”这黑衣老者正是东海派掌门常无言,数日前在华山之上,李清玄见谢慎身怀内功,曾问及他是否是东海派常无言的弟子,是以此时谢慎一猜即中。李清玄人品虽劣,武功却着实了得,谢慎自是领教过的,但不想连李清玄都对其大为忌惮之人,竟然便是眼前这个重伤将死的老人。
瑚心小嘴一扁,眼泪扑漱扑漱地落下,一时答不上话来,岚心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低声泣道:“那日华山柳掌门出关大典完礼之后,我们师徒三人便辞别下山,路过孟津地界时,忽然有一个黑衣人向我们出手袭击,那人武功高得出奇,师父奋力上前和他缠头。他们打得太快,我和师妹在一旁看得着急,却插不进手相助,终于……终于师父斗那人不过,胸口要害先是挨了那人一记重手,跟着手腕脉门又被那人点中,不过那人一个大意,背上也被师父印了一掌,受伤而逃,但师父伤得更重,当场便身子软倒,吐了一大口血,我们一路挑拣小路急行,可到这里时,两匹坐骑都累得倒地毙命,师父……师父他……他身子也越来越凉,真不知……”她说不下去,“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谢慎“噢”了一声,心道:“路旁那两匹倒毙的白马原来是她们的。”他既不懂医道,又见二女哭的厉害,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一时不知所措。过得良久,谢慎问道:“常老先生的伤可能治得了么?”他明知这是多此一问,若是有法可治,那在路上早就治了,又何必要等到这里才行医治,但当此之时,他实不知自己还能何所问言。
岚心幽幽说道:“师父说他是手少阳心经被那人用阴劲所伤,本来并非无法医治,可是那人的功夫十分诡异,师父他一运内力疗伤,浑身的气门便似被人用针刺破了一般,始终无法凝聚到一丝真气,也就无法治疗伤势,除非有一个精通内功的高手用内力封住他腹下的‘气门**’,师父才可凝神运气把闭塞的经脉打通。但……但我和师妹都不曾修习过内功,只好眼睁睁看着师父受此煎熬。我们本想把师父送去华山派找柳掌门医治,可师父说那人必然会守在西去之路,所以我们便只好向南而行,盼着早一刻能赶回江南,再找人医治,可眼见师父的伤势愈来愈重,怕是……怕是要支持不住了,这当口又上哪里去找个精通内功的人来相助师父呢?”说到这里,眼神凄然欲绝。
谢慎听到“精通内功”四字时,心头微微一震,暗道:“师父所传我的内功不知管不管用,可是这个什么心经,什么气**,怎么从未和我说起过。”大凡世间习练内功之人,多半都是修炼自身的奇经八脉,以求激发人体潜力,是以练功之前,必先学得经脉**位之理,所谓“搬运大小周天”,便都是以贯通奇经八脉为最高要旨。而傅云山所传的内功心法却来源自道家炼气之术,说的尽是些“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修炼法门,讲求的是心中存想,然后引导脏腑之气,徐徐积蓄内力,这门心法与经脉**位并无相涉,故而傅云山也就没将奇经八脉之学教授给谢慎。
谢慎心中大为所动,正欲脱口说出“我会内功”,但想到自己所学时日既短,内功恐怕也不怎么高明,而师父临别时又叮嘱过万勿泄露师承,终于强自忍住。
瑚心扑到岚心怀中,越哭越是伤心。岚心拍了拍师妹背脊,想到自己再怎么痛哭难过,事情恐怕也已无法挽回,当下镇定心神,柔声道:“师妹,等外头雨小些,我们先把师父送到附近城镇,再寻个大夫给他老人家瞧瞧罢。”瑚心睁大了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睛,问道:“阿姐,师父伊还支持得住么?”岚心强自噙住眼中泪水,点了点头。二女年纪原是相差不大,但岚心细致稳重,隐隐然似是大姐姐一般,而瑚心相形之下,则显得格外稚嫩天真,当此情势之下,其中的差别更是昭然分明。
谢慎望见二女的凄伤模样,暗暗想道:“见死不救,枉称为人,不管成是不成,我总须尽一把力才对,师父平常正是如此所教。”正要上前向二人明示,却听庙外又有人语响起,一个极尖极细的声音说道:“咦,这不是刘老二的马么?”另一人道:“果然是刘老二的‘金雷驹’,他们师兄弟三人不是被王爷派到西北去请他们师伯了嘛,怎么他的坐骑竟在此地?”那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又道:“谁知道他妈的玩什么花样,走,先进去瞧上一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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