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8.第616章 凤凰于飞(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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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发祥坊是富贵人家聚居地,主干道德胜门大街因贯穿坊间,又临近大隆善护国寺而热闹非常。
此间有一福禄楼酒家,名字吉利讨喜,又治得一手好烧鹅,且恰座落在护国寺街与德胜门街交汇处,起楼三层,视野敞亮,故而颇得食客雅士青睐,临街的几个雅间是常年客人不断。
这日同往日一样,开张没多久,雅间便都订出去了,二楼三楼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伙计、茶博士们已是忙碌起来。
正这时,楼下停了一辆马车,可车上的客人却不下来,簇拥马车的一群随扈中一个先一步进了店,向迎过来的伙计要“五福临门”雅间。
这福禄楼雅间也尽起得“吉星高照”“招财进宝”等吉利名字,这五福临门正是其中视角最好的一间。
伙计忙歉然行礼赔罪,道是这间最是抢手,早两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从神情倨傲,闻言便根本不再理会小伙计,径自往柜台上去,寻了掌柜,也不多说,丢出一块腰牌在柜上,只道:“要五福临门雅间。”
能在这种地方开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柜的一见腰牌,再看来人那白净的面皮、光洁的下巴,登时堆出满脸笑来,点头哈腰表示雅间没问题,并亲自来招待贵客。
那人轻蔑“哼”了一声,一句客气话没有,转身回到马车边,躬身向车里说了句什么。
只见车上跳下个一对儿俏生生的小丫鬟来,一个麻利的拿了踏凳摆好,一个弯腰挑帘,从里面扶出一位贵妇人。
那妇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衣衫素淡娴雅,身形略显单薄。
掌柜的眼睛却尖,一眼认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内造的东西,便越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进了雅间。
待贵客点了酒菜,掌柜的才轻手轻脚退出来,直走下两层楼,才敢出声吩咐伙计:“快去后厨说一声,五福临门的菜加紧做,好好做,尽快送来!”
那伙计撒腿跑去后厨交代了,迎客的伙计苦着脸过来,低声问道:“掌柜的,谭小侯爷是头好几日就订了房的,若是一会儿过来,小的可怎么说啊……”
掌柜的也是头大,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就说,这是东厂的老爷们来了,点名要那屋……”
迎客伙计登时缩了缩脖子,不敢言语了。
掌柜的想了想今日订了各个雅间的客人,权衡片刻方道:“三阳开泰那间是李员外订的,多给银子,退了他的。谭小侯爷若来,就往三阳开泰领。”
迎客伙计应声去了,掌柜的则快步去了茶水间,不错眼的盯着茶博士沏茶,亲自端了送进五福临门雅间。
就见那妇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对着门,在窗边坐了,往下望着街景。
掌柜的也不敢抬头去看,毕恭毕敬送上茶水点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两个小丫鬟过来斟了一盏放在那妇人面前,余下的递给了诸扈从。
那群扈从在另一张桌上坐了,自顾自的翘着二郎腿吃茶,却都不发一言。那妇人更是根本不动茶点,只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面街上的喧嚣,店内散座食客们的交谈,嘈杂的环境越发衬得这室内安静得诡异。
掌柜的吩咐了,厨下效率便极高,很快,热菜凉菜干鲜果品流水似的上来了,摆满了两桌子。
扈从们开始推杯换盏,却只吃喝,并不交谈。
而那妇人自己斟了一盏酒,擎着慢慢的啜饮,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双美目则始终看着街景。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边都吃得半饱了,街上终于远远传来了唢呐锣鼓的喜乐声。
几个扈从撂下杯盏,虽未出声,却互相打起眼色来,也不时去看那妇人。
而听着喜乐,外面散座的客人们则有些骚动,时人爱看热闹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凑去,有瞧见的便忍不住惊叹道:“呦,哪个大户人家的婚事?这样的气派!”
适时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锐的声音高喊着:“张皇亲家撒钱了,快去捡啊!”
如此一来,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纷纷往窗边去看热闹。
这里前面不远便是张皇亲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这条街上。
张皇亲家撒钱,那自然是张家有喜事了。
其实,头几日起街面上就传开了,说是太后亲为大媒,状元公要迎娶张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当听说这消息是张家自己放出来的时——前阵子张家姑娘的名声可真是顶风臭出升这下可折了吧,哈哈哈哈哈,这请辞的折子上了没有十回也有。
“想来你也听说了,”丘聚啜了口茶,细细品了,才慢悠悠开口道,“吏科给事中吉时劾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贪饕害民等诸事,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那四个字咬得极重。
牛宣眼睛发亮,直盯着他不放。

丘聚似未在意,看着盏中茶汤,慢条斯理道:“你既有养马的才干,可想过去辽东?女直人来朝贡马和貂皮等物,我原也向万岁爷禀过,这貂皮嘛暖不暖的都无所谓了,大不了多穿一件衣裳,可这马却是关碍战局呢,必要好的才行,真得有个懂行的人掌眼把关。”
说着,他狭长的眼睛向牛宣瞥去,眼梢一挑。
牛宣大喜过望,恨不得跪下给他磕一个才好,忙笑道:“多谢丘老大成全!”
丘聚收回视线,又抿了一口茶,“我成全你有什么用呢,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朱秀那位置,你懂养马,旁人便不懂了?……也得,皇上成全你才行呐。”
牛宣高壮的身子几乎离了座位,上身前倾,凑近了丘聚,道:“我这俩眼一抹黑的,也不知道哪里烧香才对。还得丘老大您多受累。”说着便从袖筒里抽出张礼单来。
又笑向丘聚道:“听闻辽东产得好珠子,唤东珠的,也是至宝,正合适与您这小星打副头面,这明珠美人,相得益彰。”
丘聚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礼单,转而笑指着珍姨娘道:“可巧,你倒是能掐会算,她这乳名正是宝珠。”
牛宣拍手连连赞道“妙极妙极”,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珍姨娘适时的低头作羞涩状,却是不觉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笑了一回,丘聚又大义凛然嘱咐牛宣道:“莫只想着自家乐呵,也要铭记皇恩浩荡。听闻建昌侯的人满辽东的给皇上猎白虎呢。”
牛宣连忙接口,正色道:“咱们这满心满眼可都只有皇上,哪敢只顾自个儿呢。不敢同建昌侯比,倒是那海东青,我总要弄来几只,孝敬皇上解闷儿呐。”
谈妥了一桩交易,送走了牛宣,丘聚回转后宅,珍姨娘迎过来为他更衣。
见她已洗掉妆容,去了金玉,也换回了素淡衣衫,丘聚挑了挑眉,淡淡道:“出嫁女齐衰不杖期,你待守孝多久?”
珍姨娘身子一颤,抿了抿唇,刚待说话,只听丘聚又问了一句,“今儿可瞧见了?”
珍姨娘身子抖得越发厉害,颤巍巍跪在了丘聚脚边,低声道:“老爷,世间已无闫宝珠,只有丘珍儿。”
丘聚眉梢一挑,嘴角一歪,微微弯腰,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你瞧,有人做了亏心事,偏还能要权势得权势,要银钱有银钱,安享富贵,你又何必自苦呢?”
珍姨娘由着他抬起面庞,便是寡淡着一张脸,也是极美的,尤其是那一双凤眼,波光潋滟,勾人心魄。
她何必自苦呢?
她年轻貌美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烹茶调香样样皆能,更何况还有那万贯家财为嫁妆,足以让京中豪门千金都眼红。
可是,那状元郎,不要她。
偏偏就不要她。
她何必自苦呢?
为给她报仇,堂兄行差踏错,固然祸害了沈家,可沈家竟诬闫家通倭,以致闫家族诛!
她何必自苦呢?
东厂来抄家时,胡丙瑞瞧中了她,把她藏了起来,献给了丘聚。为防她自戕,胡丙瑞还偷了她三岁的嫡亲侄儿出来,用以要挟。
通倭重罪,十四岁以上男丁尽皆斩首,十四岁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
闫家嫡支十四岁以下仅此一人,这么小的孩子若要流放必死无疑。
闫家女眷听闻要去教坊司,大部分都在牢中自尽了,为保这闫家唯一的根苗,她委身于阉人,苟且偷生。
还问她何必自苦?何必自苦?!
“你的事儿,在老爷心上呢。必不能让他好过,日子且长着。”丘聚拇指摩挲着她如花瓣一般柔嫩的唇,“既已出嫁,孝守上半年也就是了。牛宣拿来的东西,回头你点一点入库。我瞧礼单里有一套红宝头面,你拿去戴吧。”
指甲扎进掌心,钻心的疼。
她疼得眸子里瞬时就盈满了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便是哭腔也是婉转悦耳,“是,老爷。全凭老爷做主。”
丘聚满意的放开她,往那边罗汉床上坐了,“待再过半年,这事儿彻底过去了,寻个由头就把小玉郎从庄上接回来,就说是我抱养的儿子,记在你名下。”
珍姨娘这次是真呆住了,愣着了片刻,忽而泪如雨下,叩首下去,额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来。
丘聚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慢条斯理道:“皇上已将王岳那老货调回司礼监,虽挂着个提督东厂的名儿,却已是不管事了。往后老爷我手上的活计越来越多,理会不得那些杂事。这家里的庶务,乃至外头的商铺田庄,你可得给老爷我打理好。你是个极聪明的,又从商户人家出来,不用我再教你吧?”
珍姨娘伏在地上,喏喏应声。
她会管好的,岂会不管好?
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她会靠这养活好闫家的独苗,靠这,替自己、替闫家,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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