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承宗入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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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孙承宗公馆
[从会极门返回公馆,已经过午多时了。家人侯果和南州连忙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来,是孙承宗最喜欢吃的烙白面饼,摊了一盘子鸡蛋,炸了一碟子面酱。还有一大盘新割下来的小葱,洗得干干净净,并没有切段,就那么全着棵儿齐齐整整地码在盘子上,绿盈盈地招人喜爱。承宗一见高兴,也是饿了,没等侯果把汤盛上来,就撕下半张饼,抹上一点酱,厚厚地卷了一层小葱,就大口地咬嚼起来。
孙承宗 今年这么早葱就下来了,是天道暖和吧?
侯 果 都四月里咧,咱老家园子里的葱早长高了。——这是南州从市上买的。南州说市上就一家卖小葱的,新鲜,大伙儿疯抢,他赶了个老末。
[主仆三人正吃着说着,忽听大门外面有人高音大嗓地说话,南州忙跑出去开门。一看,原来是来了两位常客,一位是太仆寺卿钟羽正,另一位是大理寺卿冯从吾。南州知道这二位用不着禀报,径直就请了进来,刚走进院子。
钟羽正 (高音大嗓)孙大胡子偷着吃什么好的呢,把门关这么严实?
[承宗赶紧从饭厅趋出向两位好友拱手相迎。钟、冯二卿并不上正房客厅,而是直接走进餐厅。
冯从吾 你的轿夫真是能跑,我们俩追都追不上。
[进餐厅一看,钟羽正又冲着侯果喊叫起来。
钟羽正 你这大管家怎么当的,大中午就让你家大人吃这个?
[说罢,径自抄起一角烙饼,也卷起小葱抹酱有声有响地嚼起来。钟羽正是山东益都人,这正对他的口味。
孙承宗 (吩咐侯果、南州)快去再炒几个菜来,这二位住得远,今天是顺道赶饭吃来了。别忘了炒一碟子辣椒,冯大人爱吃辣!他是陕西长安人,没辣椒吃不下饭。
[孙承宗从橱子里取出酒壶酒蛊,三个人就着小葱蘸酱和一盘炒鸡蛋慢慢啁。三人都善饮,尤以承宗酒量最大。但承宗轻易不沾酒,除非像钟羽正、冯从吾这样的好友来访。
钟羽正 没想到方震孺会在会极门来这么一出。照我看来,孙大人不该答应上兵部。
孙承宗 方御史是一片公忠之心,我很感佩。听说他在辽沈失陷之后,大哭了一场,一夜写了十三道奏章,条陈策划,精神可嘉。
冯从吾 虽说如此,可是按照常规,詹事府大都由礼部尚书或侍郎兼署,孙大人的仕途应当是,从左庶子到少詹事,再到礼部侍郎兼署詹事府,再升礼部尚书,再进内阁。这条大道平平展展,稳稳当当。而且,看今日皇上对孙大人的信任,还是十拿九稳。如果半途中跳到兵部等于是走了岔道。况且,现今国家内忧外患,最难干的就是兵部和户部,兵部不说是火坑,也得说是泥潭,一旦辽东战事不顺,兵部总是难逃其责。孙大人如果去兵部,不但是避轻就重,而且是去安投险,孙大人不该不仔细思量。
孙承宗 二位大人说的,乃是肺腑之言,为个人身家前途计,我确实不该答应去兵部。只是,这点忧国忧民忧君之心,实在令人不敢避水火。——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皇上经筵日讲多御,不一定愿意放我,去不去得成兵部,还很难说,请二位大人不必过于挂怀。
钟羽正 (捋着大胡子对冯从吾)孙大人的气量胸怀,咱是佩服啊,不过,我还是从内心里希望孙大人不去兵部为好。
冯从吾 (也捋着大胡子)只能看皇上的了。
[此时,侯果和南州把新炒的菜端上来,两荤两素,都是大盘子,另带一碟干炸辣椒。
[三人吃罢饭菜,移座到客厅继续攀谈。桌案上摆着一部书稿《高阳县志》。
钟羽正 老孙的《高阳县志》杀青了?
孙承宗 还在改着呢。
冯从吾 孙大人为我们的《青州府志》和《陕北通志》作序,为此两部志书增色多多。这两部志书早就在万历三十九年和四十三年付梓印行了。孙大人这部《高阳县志》不是万历四十二年就写好了么,怎么老也不见出来?是不是精益求精,精得没底了呢?”
孙承宗 (笑着)也是,也不是。说是呢,它确实还有多处我不满意的地方。这部县志,我其实是从弱冠时就着手准备了,那时,我读“二十史”,读“唐宋金元诸南北人私集”,每每把与我们县有关的人物事件摘录下来,攒了好几大摞。我还走遍全县对高阳县的民情、河流、堤坝、水患作过考察,积累的材料也不少,三十二年会试之后,翰林院编修一当十几年。这期间,受你们二位的启发,还参照了其他地方的好多志书,断断续续地写,又一遍一遍地改,总想体现几条根本,如今虽已成稿,却体现得不令人满意。
钟羽正 你说体现哪几条根本,看跟我想的一样不一样。
孙承宗 头一条,要实。
钟羽正 这不新鲜,“郡之有志,犹国之有史”,史者,实也,这都是宋人说过的。
冯从吾 虽然前贤说过,真正做到却也不易。我体会,这实字有两条含义,一是真实之实,不能有假;二是翔实之实,不搞虚文套话。要达到这两条,对修志者的要求就很高。一是德,二是才,三是勤,缺哪一点,这实字都难于做到。
孙承宗 (抚掌称赞)冯大人所论甚是。我在翰林,所阅方志甚多,为人写序也不少,但好的却寥寥。仅就真实之实而论,通病是写近不如写远,志今不如志古。记录远事古事前朝之事,一是多有定论,二是与已无涉,还容易做到平正公允;写今朝现代的事,往往就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即使是最明显的弊政,也多用“曲笔”,不敢直说。
钟羽正 (笑了)受地方官的委托,得地方官的酬报,再说地方官的坏话,那就不合情理了。
孙承宗 所以做到“实”,是很不容易呢!
钟羽正 还有什么根本?
孙承宗 第二条是:“本民”,就是体现民为邦本,体现圣人“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意旨。着意叙录民情民俗,颂赞民劳民绩,体恤民瘼民苦,彰显民愿民意。如同钟大人在《青州府志》中记载的青州百姓“居有干椆之役,行有传舍之役。其用于上,则内有六宫,外有百官;六军有供亿之役,有输挽之役……岁饥辄盗,盗起辄兵,疮痍逋窜,十室而九”的悲惨境况。
钟羽正、冯从吾 (点头称是)这条的是根本。
孙承宗 (接着说)敝乡也是这样,高阳县县小土贫,地方官怕征不够赋税,就倾筐倒庋,搜括殆尽,上索一,下索十,等于是味吮弱肉之肋,货居孱胆之奇,闹得贫化沟瘠,富化褴缕,这些情景,不能不写进方志。
钟羽正 第三条呢?
孙承宗 第三条是“寓臧否,昭劝戒”。
冯从吾 (点着头)这应该是编篡方志的初衷和目的。
孙承宗 正是这样。为什么写志?不应该是显示太平盛世,不应该是颂扬功德,而应该葆扬那些古往今来为本地郡邑之民众带来好处的贤德之人。无论农工士商,还是官宦士绅,都该志上标名,垂扬后世,为的是让后人学好。还以高阳县为例,那北宋年间在高阳大战契丹英勇殒身的康保裔,姿状雄伟、疾力苦战的李重贵,智勇双全、号令严明的三关名将杨延昭等人,我都列入《名宦志》中。本朝在高阳任过县令、又清廉无私、卓有治绩的种云龙、陶谱、冒守愚、钱春、周之藩、杜应芳等人,我也一概使之荣登《名宦志》,以为后继者之榜样。
冯从吾 冒守愚以下几位,都听说过,陶谱何人?
孙承宗 陶谱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高阳县令,是浙江会稽人,他告归时写过一首诗,道是:
居官两地政多仁,权贵交侵乞病身。
点检行囊无一物,去时还是到时贫。
冯从吾 好诗好诗!钱春与你同科,都是万历三十二年的,如今罢了官,在家歇了好几年了。听说杜应芳调升顺天府,他可曾到府上来过?
孙承宗 常来常往。
钟羽正 (打断承宗)你这是第三条,第四条呢?

孙承宗 第四条是言简意赅,详略得体。
钟羽正 这是体例之类了,看来四条以后不甚要紧。这样说下去,七条八条也是有的,条目太多也就算不得根本了。
[三人谈兴越来越浓,又把话题从郡县方志扯到行业专志上来。谈到专业志书,孙承宗格外兴奋起来。他忽然站起身。
孙承宗 请二位大人到书房来,我近得一志,堪称巨著,请二位赏鉴。
[孙承宗公馆北房三间,中间客厅,西面卧室,东面便是书房。三人进入书房落坐。孙承宗从书架上搬下六个大书箧子来,每箧十册,高盈数尺,每册都是兰布封面,装帧精美。钟羽正、冯从吾低头看时,见封面上是三个隶书大字:《武备志》。不由心中暗暗吃惊:好大一部书,这是谁人写的?
孙承宗 (一边翻开首卷首页,一边向钟羽正、冯从吾介绍)这部《武备志》可以说是一部专业大志,全书共分五门,二百四十卷,附图七百三十余幅,凡一百八十万言。(承宗翻检指点着目录)五门分别为“兵诀评”、“战略考”、“阵练制”、“军资乘”和“占度载”。其中“兵诀评”十八卷是军事理论,是全书纲领。它以《孙子兵法》十三篇为纲,用吴起的《吴子》、司马穰苴的《司马法》、姜子牙的《六韬》、黄石公的《三略》、尉缭的《尉缭子》、李靖的《李卫公问对》、李筌的《太白阴经》、许洞的《虎钤经》等兵书,对《孙子兵法》进行注疏和评点。使这九部书相互说明,相互论证,但又都归绎到孙子十三篇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
(承宗打开其中一卷,指点着读)“先秦之言兵者六家,前孙子者,孙子不遗,后孙子者,不能遗孙子,谓五家为孙子注疏可也。”
钟羽正 (点头赞许)这话精当。
孙承宗 (接着介绍)第二门是战略考,共三十三卷,从古今十六个朝代选录了六百多个战例分析战略得失。这六百多个战例,如马陵之战、赤辟之战、淝水之战、虎牢之战等。都是历史上以奇谋伟略著称。为了从战例分析战略,作者精心选择,不是讲战略的不录,不是奇谋伟略的不录,不能启人心智的不录,不是“言之竞日而弗倦,试之万遍而不穷”的不录。
冯从吾 通过分析战例研究战略,可谓煞费苦心了。
孙承宗 第三门,阵练制共四十一卷。实际是两部分,一部分是阵制,一部分是练制。阵制十六卷下面分九十四个细目,附有三百一十九幅阵图,以图说形式介绍了管仲“内政阵图”、孙武“常山蛇阵图”、韩信“垓下五车阵图”、诸葛亮“八阵图”、李靖“六花阵图”、俞大猷“夺前蛟势阵图”、戚继光“鸳鸯阵图”以及杂家“梅花阵图”、“四正四隅阵图”等二百余种阵战战术。练制二十五卷,是专讲训练军士的,分为选士、编伍、悬令、教旗、教艺五个部分,其中特别推崇戚继光的分兵种练法,认为其步、骑、车、水诸兵种的编伍法简切可用,认为弓弩、剑棍、枪拳皆利于士兵练习手足,不容忽视。如不重视军士技艺,等于是让将帅驱市人而战,必然败北。
钟羽正 第四门是“军资乘”。
[承宗把书打开,请钟羽正和冯从吾看目录。
孙承宗 军资乘分为营、战、攻、守、水、火、饷、马八部分,内容丰富而广泛,大抵是讲军事供应保障之类。其中各部分又分出许多细目,比如“营”的细目分别是:营制、营祘、营地、营规、夜营、暗营等等。二位大人此时不及细读,我也只是走马观花,读其大概。就设营方法而言,书中分析比较了李靖的、李荃的、裴绪的、许洞的,还有戚继光的不同的设营方法,认为尽管时势不同,方法多变,而他们都能扬长避短,得其地利,成为胜战之要件。其他七个部分也都是环绕着军事供应、保障事宜条分缕析,而且重视军事后勤的最新发展,厚今薄古,讲求实用。
钟羽正 如此洋洋大著,可以算得是一部军战百全之书了。
冯从吾 自孙武以来,兵书之集大成者,唐有李筌的《太白阴经》,宋有许洞的《虎钤经》等。其可称道者,应推宋仁宗时曾公亮、丁度等奉敕编撰的《武经总要》。我朝自太祖以来,兵书撰述亦谓颇丰,但多偏重一个侧面,或训练或战守。综合述论者,据我所知有一部《登坛必究》,是淮安人王鸣鹤所撰,现工部尚书黄克缵曾为作序,刻于万历二十七年,不知二位大人可曾读过否?
孙承宗 《登坛必究》四十卷,一百万言,从天文地理论起,到阵图奏疏结束,也是一部大书。尽管羽卿(王鸣鹤字)先生在各类小序中表达了自己的军事主张,但更多的是辑录前人典籍。其旨意在于改变世袭武官不学无术之弊端。说是“尝观世胄子弟,伛偻一官,目不识丁,举笔如扛鼎,语以忠君爱国之道,审机达变之权,则梦乎无知。”故尔,此书录记有余而述论不足,也就不足为怪了。
钟羽正 我还听说万历年间苏州有个叫何汝宾的,写过一部《兵录》,也是谈兵论战面面具到的,不知孙大人见过没有。
孙承宗 (回过身去,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函,摆在桌上。钟、冯二人低头一看,正是一部《兵录》。承宗打开书函,抚着封面)河汝宾出身将门,少年习武,读过不少兵书。这部《兵录》亦是辑录内容居多,内中资料,有一半取自《武经总要》。此书二十五万言,分十四卷,其中十多卷主要讲射法、棍法、阵法、攻法、御法等等。讲选将、选士、编伍、训练、时地等内容仅有两三卷。可见,此书偏重论战术技术,在这些方面,不乏精辟见解。只是《兵录》很少涉及战略战役研究,把它作为综合性兵书,似乎有些勉强。
[钟羽正见孙承宗对军事典籍如此熟悉,不禁暗暗称奇。便轻轻踱到书房北侧一面墙的书架跟前浏览,竟发现承宗的书架上摆的,除经史子集类外,足有一半是兵书类。其中有《孙子》、《吴子》、《司马法》、《尉缭子》、《六韬》、《阴符经》、《李卫公问对》、《诸葛心书》、《太白阴经》、《虎钤经》、《武经总要》,还有《百战奇法》、《素书》、《平海心筹》、《百将传》等等。另有数格单摆着本朝近人著述。如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吕坤的《守城秘要》、《救命书》、《安民实务》、赵士祯的《神器谱》等等。看了孙承宗这些藏书,钟羽正不禁心头一沉,心想:我和冯从吾这一趟怕是要白来了。
冯从吾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照孙大人看来,这部《武备志》比较《登坛必究》和《兵录》要更高一筹了?
孙承宗 (笑着点头)的确如此。这部《武备志》,论篇幅,是《登坛必究》的两倍,是《兵录》的八倍,可谓鸿文巨著;论内容《武备志》从军事理论、战略思想,到战役战术,军种技能到训练养成,军制管理,到天文地理,阵形营制,再到后勤保障,占度风候,无不详勘细论,可谓博大全面;论见地,此书去粗取精,钩玄提要,是《武经总要》以来军学兵术的理论总结,可谓有真知灼见;论结构,此书虽篇秩浩繁,却又布局精当,首尾贯通,可谓纲举目张。愚以为,《武备志》实堪称古今兵书之集大成者。《武经总要》以来,无兵书可以望其项背矣!能著此书者,带十万军马,犹有余力也!
[冯、钟二卿听了,知道孙承宗眼光了得,决不会轻易如此高评一部著作,立即对《武备志》刮目相看。二人收心坐稳,将《武备志》又从头至尾大略地翻检了一遍,果然觉得资料丰富,立论精辟,祥略有致,图文并茂。二人掩卷,见扉页上写着作者的名字:防风茅元仪辑。
冯从吾 (纳闷)这个防风茅元仪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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