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衙门占庙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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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穿街过巷,刚走到寺门前,就有点愣了。
此时的开元寺,简直就是个工地,门楼牌坊正在拆卸,运送法器铜炉的独轮车络绎不绝,一大群和尚与衙门的差役,一个个汗流浃背,共同喊着号子拉着一口大钟。
“这是搬庙呢?”窦亨看着眼前的景象,纳闷道。
“来时崔大人曾言,礼行于郊,则百神受职。大祀神祗于闹巷,则诸神染尘。”朱梦炎摇头晃脑,击节赞道:“想必崔大人是要将青门移至清幽之所,使信徒循自然而祷,令神灵得以清静……”
“也给衙门腾出个现成的地方。”窦亨心中接着道。
朱梦炎不知窦亨正在腹诽,一甩长衫,翩然走至一尊石龟驮的立碑前,细细观读着石碑上摹拓的几行隶书,神色间满是憧憬,喃喃道:“爵爷可知此碑之上,所述何事?”
“……亘古的风带着古老的气息拂过石碑上模糊的字迹,沿着历史的轨迹讲述了一个令人迷醉的久远故事……”窦亨深情道。
随侍在旁的马良赵铁闻声偷笑,他俩一见窦亨看着石碑双眼发直的样子,就明白这位爷压根什么都没看懂,又满嘴胡说八道呢。
“呜呼,开元盛世,悲乎,晚唐凄凉……”朱梦炎双目迷醉,以为窦亨与他有共同的心声,不免大叹一声,如泣似悲道:“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巍巍大唐…多少才子俊彦,丹墀之下纸香墨飞,多少英雄豪杰,风云驰骋,绘图凌烟阁上……想那玄宗陛下,建十大开元寺之时,是何等的顾盼自豪,可惜……”
窦亨脑际灵光一闪,明白此碑是开元盛世玄宗所立,接口道:“忽一日,胡马西进,战火纷飞,顷刻间,如画江山,百孔千疮……
“……数百年时光逝去,山河依旧,此碑依然,天下却已物是人非……”朱梦炎唏嘘道。
窦亨嘶哑着喉咙,低叹道:“或许,只有这块静静立在此处的破败石碑,仿佛还依稀残留着那一段风华绝代的凄美篇章……”
他说着斜目瞪了一眼在旁偷笑的马良赵铁,两人见状赶紧憋住笑,神态转为肃穆。
“…爵…窦兄……唉!”
朱梦炎深深的望了窦亨一眼,真有点把窦某人看作知己的意思了,眼圈红红道:“幸遇圣天子在位,常王徐公才能大破胡虏,尽收燕云十六州,吾大明方能一扫晚唐以来的四百年阴霾,甚幸啊甚幸……”
“是啊,是啊......”窦亨大脑袋连点,一副心有同感的样子,使得一直对他很是不屑的朱侍郎,观感为之大变,总算有了些亲近之意。
尽管朱梦炎一行都是微服,却也未脱厚底官靴,加上腰挂金鱼袋,帽镶美玉,一旁的帮工衙役看到众人行至,早有眼尖的飞报崔亮与方丈去了。
一个小沙弥见几人看着石龟驮碑又哭又笑的样子,很是纳闷,走上前来怯生生道:“施主,恁(你们)雪(说)的哪嗬(哪里)话呀?为莫(什么)望着个石王八,又哭又乐地?”
“嗯?”窦亨耳中听到一嘴山东话,不由好奇的打量了一眼小沙弥,认真道:“俺们介个话呀是官话,俺们为莫哭尼,揍(就)是因为刚喝了酒,介个酒哇就是高粱水儿,醉人先醉腿儿,小和尚你偷喝过酒木(没)有?”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沙弥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虔诚道:“施主,看恁披的褂子美,银(人)也俊,可不兴冤枉银,俺可木有偷喝过方丈藏在床底下的酒……”
众人闻声大乐,都对这个没沾染上世俗气息的小沙弥大生好感。

“…咳咳!”一个正踱步靠近的老和尚闻声干咳一声,紧走几步赶了过来,伸手拍了小沙弥后脑勺一巴掌,叱喝道:“悟静,快去打扫禅房,帮师兄们搬东西去......”
“是,方丈。”小沙弥苦着脸应命,捂着脑袋溜了。
“大师就是此寺的方丈?”朱梦炎古怪的眼神一瞄来人,语气有些冷。
“俺雪清起来家雀叫不停,俺就知道贵银要来,恣的不行咧!”老和尚皱纹一展,也不介意朱梦炎的冷淡,笑眯眯道:“和尚就是方丈,方丈就是和尚,和尚寺都木有了,哪嗬还有方丈?”
老和尚不冷不热的几句,反而把要找茬的朱梦炎给呛的作声不得,毕竟是官家的衙署霸占了人家的寺庙,不是人家和尚强占了朝廷的衙门。
窦亨看到朱梦炎吃鳖,呵呵一笑道:“禅院不见得要在闹市,不见得要在山林,只应在人间。南北西东,皆是弘法的所在,天地之间无不可为禅院,便是大师立足的三尺地面,只要用于弘法,何人敢说不是禅院?”
朱梦炎闻声点头微笑,一副深合吾意的模样,对窦亨的仗义解围甚为满意。
老和尚神态一变,肃穆道:“倒是俺执着了,那就敢问施主,老和尚立在这三尺地面,前木有得进,后木有得退,咋么弘法去,哪个又能看到俺,进到这片三尺的禅院?”
“……影响大师行走的不是一双鞋,而是一念间,遮住大师视线的也不是一堵墙,而是一缕烟......”窦亨悠悠出声,做足了得道高人的模样。
“...施主,木发现恁老大一条慧根哪。”老和尚深深看了一眼膘肥体壮的窦亨,见这小子故意撑着架子装神,不由笑了出声。
“是啊,听恁雪山东话,俺也像那躲在云里的老雕,一脑袋雾露啊!”窦亨学模着山东话,也笑了:“如此湿润,能不长出条慧根么?”
这个时代其实连官话都没有普及,十里不同俗,到哪个地方都是特色方言,只不过长江以北几省方言相通,大差不差,一般也没有听觉障碍,如果窦亨到了南方,除了会点现代广东话,几句骂人的客家话,遇到其他方言,也得彻底抓瞎。
老和尚懂得智者不语的道理,窦亨与其争词锋便已落了下乘,只不过见这小子有些意思,也就不再刻意为难,口喧一声佛号,笑眯眯道:“贫僧空寂,见过诸位施主。”
“老和尚。”窦亨见这位法空兄重新见礼,也改变了称呼,不再刻意的称大师,随口笑道:“刚看到你们在搬大钟,打算把寺搬哪去?”
“何处不是弘法所在?”空寂笑眯眯道:“原本和尚是想把寺院搬到城外山上去,现在想来,光是那口明昌年间铸成的大钟,就重近两万斤,一应的物事全部搬去,不过徒耗人力,不如就带和尚走吧,和尚住的地方,不就是和尚寺么,何必计较身外之物。”
“你这和尚倒是洒脱。”窦亨双眼冒光的盯着那口大钟,咂摸下嘴巴道:“想再铸一口可就难了,那可要不少铜呢!”
后一句他没说:这要溶成铜水,铸成洪武通宝,那要多少钱哪。
就在众人说话的功夫,崔亮身边的一个老仆急匆匆的跑来,对着朱梦炎一阵低语,朱梦炎脸色忽变,冲窦亨苦笑道:“崔大人突闻家慈过世,此时不便见客,想必不久便要呈上丁忧的奏疏,回老家奔丧,咱们走吧。”
“阿弥陀佛!”空寂口喧一声佛号,双目一闭,喃喃念经。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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