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 谗言大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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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勾心斗角的场合中轻易退让认输,那方应物就不是方应物了。他心念一转,便又对梁芳问道:
“在下知道,宛平县县衙总班头张贵被捉拿进了镇抚司,关于在下的一些不实消息大概就是这样传到梁公公耳朵里。那么张贵被捉拿想来也与梁公公有关了?”
梁芳否认不了,便点头道:“是又如何?一个小小捕快班头而已,拿就拿了,难道方大人想要降尊纡贵,替一名贱役向我讨公道?”
方应物却不再理睬梁芳了,立即转身向天子奏道:“陛下!梁芳勾结锦衣卫堂官,捉拿宛平县差役张贵下狱,臣在此弹劾梁芳居心叵测!”
听到方应物弹劾,梁芳只管冷笑不已,连辩解都不屑于,他有这个自信不需要辩解。果然天子也摇摇手道:“此言过矣!”
方应物便再次奏道:“张贵乃是臣做宛平县正堂时,所着重使用过的人选,这点人人皆知。
而梁芳明知陛下召见微臣,然后便指使锦衣卫堂官捉拿张贵严刑拷打,意图罗织罪名构陷微臣,此举足可视为居心叵测!”
梁芳忍不住哈哈一笑,反问道:“这又哪里居心叵测了?正因为你要面圣,我才用心查你,免得出了什么事故,这也错了不成?”
方应物心头大喜,就等梁芳说这种话!便立即驳斥道:“那在下倒要问上一句,是不是圣上意欲召见谁,你梁芳便可以擅自动手审查谁?是谁给你梁芳这个资格?
圣上召见他人。自有雷霆雨露,臣僚命途皆由圣心独断!难道反而要靠你梁芳来左右?
故而你梁芳所做之事。简直就是擅代圣上行威福之事,不知你将置圣上于何地?此等状况。自古以来唯有汉唐权阉有之!”
方应物说的激动,又对天子叩首道:“陛下饱览史书,可曾知道前朝李唐甘露之变否?又岂不闻见微而知著乎!”
成化天子朱见深皱起了眉头,不得不说,方应物的话仿佛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也算是说到了心坎上。这么一想,梁芳的行径确实很令自己不爽。
如果自己随便召见别人,都要先由梁芳来审查并臧否人物,那自己这个天子的皇权威严何在?到底是自己说了算。还是由梁芳决定?此例一开,长此以往自家这个天子岂不成了被梁芳蒙蔽的应声虫?
在大明朝,被皇帝所纵容的权阉,看似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但仍然有一些界限不可逾越。有时候天子漫不经心的没有觉察到这条界限被逾越,但并不意味着权阉确实能这样做。
梁芳也想到了其中利害关系,登时面如土色,意识到自己在此时此刻,可能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危机之一!
也是梁公公持宠而骄横的惯了。说话难免随意不谨慎,偏生又遇到了最善于抓漏洞的方应物。刚才方应物那几句话简直字字诛心,把他梁芳推出去斩首都够了!
还有比较要命的是,本来梁公公捉拿张贵企图构陷方应物在先。天子下旨召见方应物在后。所以并非是梁公公得知天子召见方应物后,才故意动手构陷方应物的,只是这两件事巧合的凑在了一起。
而梁公公当局者迷。一直没有想到其中敏感之处,结果又被方应物敏锐的觉察出问题所在。并借此公然大作文章。
即便天子想装糊涂,那也装不下去了。众目睽睽如此多人在场看着。难道天子想当众表示自己真是一个糊涂蛋,鼓励大家今后都有样学样?
梁芳今天第一次慌了神,瞬间汗流满面,当机立断的跪在天子脚边,抱着龙靴嚎啕大哭:“皇爷!此言吓杀奴婢也!”
这看得方应物摇头无语,不禁想起了抱大腿磕头求饶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梁公公与施春能勾结起来,还真是有共性。
不过不说,梁芳这样做还是有效果的。天子神色稍稍软了几分,念及梁芳的好处,便轻轻叹口气道:“朕知尔无心之失,罪不及此。”
梁公公哽咽着答话道:“奴婢谢过皇爷宽宏!”
方应物冷哼一声,迅速又从看戏模式切换到参演模式,上前对着天子声色俱厉道:“梁芳这等奸邪窃据君侧,乃社稷之患也!臣请诛杀梁芳,以谢天下!”
方应物的话狠辣无比,再配合他那扭曲的表情,仿佛整个人都杀气腾腾。这叫在场的其他太监悚然一惊,暗暗想道,方应物竟然想把梁芳往死里逼,但这明显不可能。再怎么样天子也不可能杀掉梁芳,甚至重责都不大可能。
说完狠话,方应物就偃旗息鼓,静待结果了。他当然知道肯定杀不了梁芳,所以只是借着机会说几句狠话,显出自己的范儿,替自己扬名罢了。
他们当清流的,话说的越狠,越容易流传开,比如“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之类的。
另外,今天面圣到目前为止,方应物自我感觉表现的有些软,与自己平常塑造的形象不大符合,有可能会生出一些不太好的传言。故而要拿着梁芳使一使狠,证明自己不负众望与奸邪拼命做斗争了。
朱见深拍了拍梁芳,“你起身来!”他又环视了四周,便觉不给梁芳一些处分又说不过去,总得杀鸡给猴看。
如此天子便对梁芳道:“朕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你身上差事太多,暂且将御马监差事交付别人罢,其余不变。”
其他太监闻言各有所思,天子这个处置可以说明两点,第一是梁公公并没有失宠,大部分差事还保留着;第二是从小因为特殊经历,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天子真被方应物那句“甘露之变”刺激到了。
御马监虽然不如司礼监、东厂,但依然是太监衙门里能排到前三名的地方,号称是太监衙门里的兵部,地位十分重要。当初梁公公为了从汪直手里抢到御马监,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大概是天子听到方应物一句“甘露之变”,便对梁公公在内宫的权势有些不安心了。这样的状况下,天子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令自己心里安稳下来,结果就是免掉了梁公公的御马监太监职务。
虽然梁公公平常主要工作就是协助天子吃喝玩乐享受人生,御马监太监的差事更多像是挂名,但他毕竟是正正经经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如今这项职务被天子剥夺掉,梁公公也算得上是损失惨重。
想到这里,在场的太监们忍不住连连感慨,梁公公今天实在是丢人了。这丢人并不是说梁公公丢官弃职,而是说梁公公败给方应物。
在本朝斗争中,文官与太监各有所长。文官善于凭借经典讲道理,太监善于傍依天子进谗言。
不要以为进谗言很没有技术含量,这同样是需要丰富的技巧和素养。在这方面,梁芳梁公公堪称是个中好手,皇宫大内数一数二的强者。

但今天,梁公公与方应物互相斗了几个回合,最终因为方应物几句话便丢官弃职,这实在是情何以堪!
在“进谗言”这项属于太监特长的专业技能上面,梁公公败给了文官代表方应物,怎能不算丢人现眼?
细细想来,梁公公败的也不冤,方应物对天子心态的把握确实更棋高一着、妙到毫巅。这年头如果连进谗言都比不过文官,还要太监怎么活?
天子不等众人回味完毕,便吩咐道:“尔等退出十丈外,只留方应物说话!”
天子竟然要与方应物单独秘密谈话!众太监简直惊诧莫名,但圣意难违,只能按下杂乱的心思,退到了远处。
方应物立刻将梁芳抛至脑后,重新集中精神,今天最大的谜底要揭晓了么?到目前为止,天子仍然没有表露出召见自己的缘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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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然被提起来了,那不能不说清楚,如果说不清楚就真要背黑锅了。传开后,别人没准真以为他方应物胆大包天贪占了皇帝的银子。
冒着大不敬的危险,方应物抢过话头叫道:“陛下!宫中发内帑在市中采买什物,向来是有定数的,例如给银一万就是一万。
而这笔银钱出了库便不归陛下所有,要么落到采买太监手里,要么落到商家手里。臣只是帮着商家多争取了几分,减了采买太监财路而已,如何称得上贪占内帑?
至于铺户因为感激而进献给县衙的银子,三年累积确实有几万两,但臣一两也不留,全部用在了修建慈仁寺,性闲法师可以为证!
其实就是因为修建慈仁寺拨银不足,臣又不想盘剥扰民,才不得不行此下策敛财,只是让宫里负责采买的公公们不满了!”
这个解释,称得上完美了,纵然是天子也无话可说。慈仁寺本来就是天子为了太后幼弟性闲法师下诏敕建,由宛平县负责。
若修建银两不足,时任知县的方应物从宫中太监腰包里搜刮几万两银子充当修建经费,仿佛也是天公地道,天子家奴捐点钱给天子修寺庙算什么坏事?或者说能从太监身上刮出银子用在皇家事务上,那是方应物的本事。
从天子角度来看,这笔内帑只不过是从内监手里挪用到了慈仁寺,没有什么损失。甚至天子还得感激方应物,这算是帮着追回了几万两内帑用在更重要的正事上面。
不过梁芳站在天子身边听完后。终于感到非常的不对劲了,因为方应物应对的实在太完美了.....完美的就像是一切预先设定好的一样。
更要命的是。本来自己抛出黑材料,是为了让天子对方应物产生恶感。可如今看来事与愿违了!好像是自己用欲扬先抑的法子捧方应物似的!
是的,此刻梁公公陷入了迷茫,他隐隐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与方应物早就对好了台词,每当自己提出一个刁钻问题,方应物就能从容不迫的拿出一个完美答案,跟事先演练过差不多。
但是梁公公又可以肯定,自己事先绝对没有和方应物有过任何沟通,那绝对是不可能的。自己打的就是让方应物出其不意、措手不及的主意。怎么可能与方应物沟通这些?
问题出在哪里?难道从自己这儿泄露了风声,叫方应物提前知道自己会拿黑材料发难,所以早有了准备?
想至此处,梁公公立即否决了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是昨晚刚刚得到的黑材料,想泄露也没有时间。
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施春连夜向自己呈上方应物黑材料之前,方应物就已经知道了,问题就出在施春这里!
按下梁公公心思不表。眼见天子默认了自己的回奏,方应物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现在可算是大势已定,至少今天和梁芳的对决里不会输了。
这些黑材料与其说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向梁芳告发的,还不如说是他方应物借着施春的嘴故意向梁芳泄露出去的。
昨天在镇抚司里。施春被吓破了胆后,方应物便灵机一动自曝其“短”,并唆使施春向梁芳禀报“方应物公开议论宣扬天子短处”以及“变相黑走几万两内帑”等黑材料。
施大人虽然明知其中可能有坑。不大明白方应物的用意,但抉择之后还是选择了顺着方应物的意思向梁公公禀报。这样做了。至少可以获得东厂决不再追究他的承诺,而且能将梁公公先糊弄过去。
对施春而言。就算最后被证实有问题,那也可辩称是自己没有核实清楚,在梁公公那里勉强也能解释。退一万步说,离了梁芳也未必就活不下去......
至于方应物为什么要让施春向梁芳告发自己的黑材料,那也并不是方应物自己犯贱,另外有其原因的。
昨天方应物可以判断出,在即将到来的面圣场合里,梁芳必定会想方设法陷害自己。但方应物不清楚梁芳具体会如何去做,这是一个不定的因素,知己不知彼,方应物想有所提防也无从下手。
故而方应物想了又想,与其让梁芳自行其是,导致自己防不胜防;还不如让自己来设计剧情,引诱梁芳按照自己的预设套路行事,那么自己还能游刃有余。
今天这个想法实现的还可以,梁公公果然将两件黑材料当成了压箱底的手段......下面他就该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罢?方应物至此彻底放下心来,这就叫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梁芳一时间瞪着眼睛没话说,登时攻守异位了,此时方应物也适应了环境,发现天子私下里并不特别讲究尊卑秩序,大胆说几句话不会有什么后果。
于是方应物开口向梁芳质问道:“在下的事情,梁公公竟然所知甚详,但在下与梁公公素来没有交往,不知梁公公又是从何得知?”
“锦衣卫施春所报来的!”梁芳表面气势不弱,很强硬的答道。
方应物却愕然了一下,他本想把梁芳与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互相勾结当成罪状揭发出来,却不料梁芳居然自行承认了。
其后方应物连忙看了看天子,却见天子稳居宝座无动于衷,对梁芳所言并不在意。
方应物万分无语,心中忍不住又吐槽几句:这位天子也不知道该说是大度还是糊涂,对身边人纵容的也太过分了罢?各种评书里的昏君,几乎全都是这个模式啊,艺术果然来自于生活!
如果换成几位先皇,听说身边最亲近的管事太监与宫外锦衣卫重要人物互相勾结串通,必然会雷霆大怒,轻则发孝陵种菜重则赐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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