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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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自小生长的宫廷,此时居然变得有些陌生。
母亲身边的女官,除了刘风熟悉的莫泽,其他的竟然一个也不认识。太后住的长信宫也有很多变化,因为她至少看见三个年轻又甜美的侍女。宦人们倒多数是老面孔,只是洒扫端拿的人更换了些新面孔,不过他们多数都一直低头敛容、看不大清楚表情。
没错,她送了不少的礼物,但贵重的并不太多。至少没有太后身边那个圆脸侍女颈上的黄金贵重——她之所以注意到那个姑娘,是因为那个侍女居然在瞪她!
是因为太后看不见而对一位公主如此无礼?还是那姑娘其实是父亲的女人?
算了!她懒得去计较。大概父亲把那些没有封号的女人放在长信宫,是为了让母亲这位现任皇后无处可下手吧。
总之,今天的觐见让人非常不快!
“……姐姐?阿风姐姐!”
一个半大的身影向她扑来时她才惊醒。“阿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彻毕竟还没有**,见姐姐叫自己贱名时、立刻跨下笑容。“阿风姐姐!”
刘风轻拍他的头,终于恢复了好心情。至少这个弟弟认她,皇太子、也许是未来的皇帝认得她,够了。“姐姐觉得阿彘这个名字很好听呢,但有别人的时候一定不这样叫,好不好?”
“嗯……”
“那,姐姐送给你礼物,怎么样?”
“什么礼物呀?”
今天第一次有种得意之感。小家伙当然对礼物有兴趣!“一匹非常漂亮的白马。”
刘风是出了嫁的嫡公主,架势排场虽然不及夫人们,但也能在宫中稍稍横行一番。加上身边的人正是宫中最娇贵的皇太子,前呼后拥地几十个人走向侧宫门口的地方,差点还被卫兵挡下不让走。刘彻光是因为这趟不在礼仪册上行程,就快活得不得了。
他是闷坏了,她这当姐姐的知道:让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每天念书学礼、学礼念书,如同将一匹罕见的骏马长久地关在马厩、不让它跑动般残忍。
“姐姐!它真漂亮!”
皇太子的头顶刚刚到马的背部。高傲的马头微俯下,与人间的太子对视。
“它不怕我,姐姐!”
马儿才不明白人间的尊卑,它只分得清会跑的和不会跑的。
“我能摸它吗?”
“能。”刘风嘴上说着,手中却不敢放松地拉住马的缰绳。一群大小宫女宦人们更是如临大敌。
“不用着慌,”刘彻迟疑了下,伸出手抚了几下马儿头上雪白却不是特别柔软的鬃毛,“它很听话。”
对,它很听话。刘风从侍女手中取过两个甜美的果子,饿了半天的白马立刻更加听话了。“乖。回去就给你吃最好的麦子。”
白马意犹未尽地舔她的手心。
小太子见状立刻抢来一个果子,高高举过头顶,只可惜白马不是很喜欢太矮小的主人,撇开头去不理会他。小家伙有些恼:“它太无理了!”
“太子殿下,它吃多了果子会拉肚生病的,”刘风调侃着。“过两年,你学了剑,开始练习骑马的时候,再骑它,好不好?到时候若是不听话,你就不给它好东西吃!”
“……姐姐的口气像是安抚小娃儿。”刘彻正要把果子扔还给侍女,没想到白马大概因为不喜欢看见吃食从眼前拿走、一口叼走了他手里的又大又多汁的甜点心。
刘风扭过头闷笑了好一会才拉了气鼓鼓的弟弟离开。“殿下,那个就是西域种的马。”
刘彻又回过头,对着高大俊俏的白马看了好一会,“匈奴单于也骑这样好的马吗?”
“这倒不知。但听说匈奴的姑娘们也很喜欢白色的漂亮母马。”
“送给姐姐的那幅羊皮画,可是一直刻在父皇心里呢!”
刘风觉得此刻弟弟的表情有些像父亲沉思时的那样。“弟弟,姐姐也在学骑马,明年就学射箭。”
刘彻猛地扭转头盯住许久不见的亲姐姐,现在他已经长高到她的下巴了。“姐姐和别的姐姐们不一样呢!”
“匈奴的姑娘能做到,为什么刘家的女儿做不到。”
“对,再不想看见和亲公主了。”刘彻随口说着,大人模样地行走如仪,不过在迈上台阶的时候仍然稍许跳跃了几下……
回到府邸之前,刘风让随从拿上盖有公主印的文书去宗正司空处,直接拔擢平阳县铎驿为家丞。三天后,宗正的任命简册和官俸就一起送来了。
而,当看见平日对权贵们淡漠以对的汉子诚惶诚恐地向自己叩首时,她发现权势与守诺果然是无坚不摧的两样利器:再刚毅的头也会低下![1]
***
夏季的京城相当炎热。刘风打算趁天热起来时去山东的封邑看看,一来从小未离开京城附近、很想见识外面的世界,二来母亲私下给了她一大笔金子去置办让贵人们满意的礼物,而第三个则是太后宫中的那个宫女爱慕她的丈夫。

“那个女子并不会长,”母亲淡漠地这样告诉她。“太后最厌恶宫女和夫人们相争的事情。但明年你要像个公主。”
如何像个公主?母亲并未细细指点,甚至也没有派人在她身边。
母亲比她这个出了嫁的女儿更需要忠心又能干的心腹,因此她要“顺路”去一趟莫泽的故乡、距离阳信一百多里的小村子为莫泽的家人送钱——足以买下莫泽性命的钱。好吧,听说那里就在海边,而她一辈子从没见过海是什么样子。
“公主要去封邑?!”
对刘风此行唯一感到吃惊的居然是她的丈夫,平阳侯曹寿。
“母后说了,父皇让各诸侯王回封国,我这公主自然不能留人把柄。何况,”她又想到了一个理由,“渤海郡守称去年另一个封县的赋税交国家,今年的到底给谁还未有公文。那个郡守很清廉,我想那里定有什么缘由,逼得他与我这个公主作对。”
曹寿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他沉思的时候如画中赋里的人儿。刘风只稍微闪神,立刻被太后身边那张美丽怨恨的脸拉回神志。
“皇后还有什么事情交代公主,是吗?”曹寿突然微笑起来。
“……有些事情母后不能明说,我要自己去想。此外,”刘风还是没有忍住而说出了口,“太后不喜欢身边的人有欺瞒之事,你明白吗?”
曹寿眨了眨眼,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认为他是装作不明白,于是懒得再提。“曹侯还有事要告知吗?”
直到这个时候,做丈夫的人才知道妻子的不满。“公主——”
“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出发。也请曹侯早点歇息。”
***
刘风对此行的时间和艰辛全然无所知晓。
铎驿说骑马十日可至大河入渤海的地方。[2]
于是她就带了铎驿及五名男仆役,还有卫媪的女儿们和小儿子卫青,以及三乘马车就出发了。
男人们的带钩上都挂了剑,甚至连尚未长**的少年卫青也佩一柄短剑。
等候过渭水时,刘风对着那支短剑的雕纹外鞘看了好一会。“卫青,你的剑是谁给你的?”
卫青立刻跪下,“这是铎驿大人赠给小人的,是、是出门时防卫,回到府中就要还的。”
“不用还了。”刘风看着他惶恐的样子只觉得有趣。他好像比初见时高了两寸。“铎驿,多为府里买些好剑、良马,再给这孩子多备一把长剑,过几年就不能佩小剑了。”
“遵命。”铎驿低沉地应道。
他们沿着大河一路东行。
少年太子在听说长姐远行时提出,要姐姐为他多看些乡土人民的情景,至于看哪些东西,姐弟两人都不太明了。所以刘风叫来正在学习驾车的小卫青——反正他一时间也学不会。
天气不冷不热,路上虽然有些颠簸,可原野上传来的各色野花香十分宜人。
隔着帷布,一主一仆,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平民,一个端坐车内、一个站在车辕。开始聊天。
卫君孺和刘风同坐一青一红两匹马拉的车子,虽然没什么装饰,但一路上的驿馆一望见双马的车乘,就会立刻出来迎接。就这样颠了好几天,居然不曾露宿或是碰到贼盗。
“出门真的很麻烦。”刘风见卫家的女孩们每日整理东西、补充东西、清扫东西……觉得女人家出远门委实不便。特别是那些低下简陋的驿馆,每次总是有一群无聊的男人围观。特别是卫家的小女儿子夫,因为人小又漂亮,差点被几个少年戏弄碰上,因此已不肯再离开马车和她带剑的小弟一步——这两个孩子又任何能保护自己呢?!
不,现在连她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
因为大河又决口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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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公主家丞是正式编制的国家官员,虽然品级很低、充其量两百石,但与只能穿短衣本色的平民马夫相比完全是两个阶级,其后代的家世也全然不同了。
[注2]西汉时黄河(大河)在渤海郡章武县入海。章武,古县,曾包括现今天津市的一部分,是出盐的重要商埠;距阳信县很近。另,汉代县大概内设“市”、和现代的市县级别正好相反,一县之人口从百户到万户不等。
[注3]汉代河北平原雨水充沛植被丰富(那时的青海也是片绿树青草),和现在并不一样。但在武帝中期之前,黄河已经是地上河,经常决口闹大大小小的水灾,因此当时黄河流域的城市多建在地势高的地方。普通的灾很难查到,史上记录比较多的是和政治交替相关的大灾难(时人认为是君王或重要人物的罪过而导致老天降祸),比较小的很难找到资料。此处的水灾系杜撰,如与史实相符,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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