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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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启坟的那一天,骄阳似火,晒在裸露的皮肤上像是有通红的烙铁近在咫尺,毛发都要烤焦了,燥燥的抚不平整。
汉白玉石碑反射的光芒凶猛凌烈,令人目眩令人畏惧。
薛忆按照风水先生的交代,给每座墓上香磕头,颂过祷文,风水先生拈咒符围绕着他指手画脚念念叨叨,走完禹步把符烧化了溶在水里,又拿指头沾了虚空弹洒。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巍巍道德尊,降身来接引。师宝自提携,慈悲洒法水。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安神度魂的仪式完毕,苏华迹张罗指挥着,请来的出苦工的男人们往掌心啐口唾沫,握住木柄把铁锹抡得生风,另有一些站在被撅开的土坑旁撑起红纸伞。
薛忆静静站在一边看那些不相干的人忙碌,汗水从他们精壮的身体上流淌出来,在阳光下面闪耀。
也许是天气的缘故,眼眶干涩,一点氤氲的气氛也没有,临出门前苏华迹给他灌下满满一碗黑浓的药汁,到现在,几乎是让他昏昏欲睡去的根源。
脚下泥土坚硬,杂乱的萱草显出枯败,蔫垂了脊梁伏在地面等待来年轮回。
季良的手指钻进他的袖袂里,微微使劲的,把蜷曲起来的凉意鲜然的指头扳开,用稳实包裹住他,掌心贴着掌心,紧紧的,都能感受到血液流动的声音,心脏跳动的节奏,坚定有力的,全部传输过来。
"你认为这样是真的好?"
薛忆捏着手里的茶盏缓缓摇晃,垂眼看着水面一波一波橙金的碎片,是屋外太阳折射进来的分身,轻飘飘的,和着悠闲漂浮的千日红花瓣,相互追逐,却永远都触碰不到真实的对方。
苏华迹叹口气,抓一撮血竭子继续研磨。
血竭子很硬,事前已经用刀切成小块,在石制磨器里和碾子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树枝上有知了在鸣叫,夏天即将过去,它们的生命在一点点走向终结,然而它们像毫不知情似的,依旧欢唱,高声的是撕裂心肺的尖锐,低调的是心甘情愿的沉迷,听不出苦痛,只为在居无定所的风里留下可以证明存在过的证据。
宛如良夜竹楼小阁,翠纱起轻罗绕,银铃清脆婉转,回首凝眉处,或有粉雕玉琢柔媚纤妍,或有优雅从容清艳出尘,恍疑梦中会婵娟,晨来犹遗一帘香,一辈子忘记不了的暗香。
只不过前者激烈,后者幽淡。
"为什么不和他挑明了?说开来大家省心。"
"没必要。"薛忆把青瓷盏子贴在唇边,啜一口凉茶。
"你真是和你老爹一个样子!"苏华迹重重敲碾子,铛的好大声响,震动顺着桌子延伸,盛决明子的小碟和里面的果实一起跳跃。
"当初我跟他说,明知道是谁把你拖下水,管他是有预谋还是真无辜,凭什么你一个人担负罪名?!通敌叛国,又不是张三怂恿王四去抢李二麻的馒头,街坊们顾念王四平素老实憨厚就罢了不再提--是要掉脑袋的事,是得陪上全家老小的重罪!"
苏华迹想起那个时候,薛克让面色平静的,站在囚牢里和站在囚牢外面的他说着平静的话,仿佛两人还是在云淡风清的某个傍晚,在小胡同爬满竹架的葫芦藤底下,泡一壶阳羡,翘着脚看儿女嬉笑。
仿佛两人之间没有被儿臂粗的精铁栏柱隔离,仿佛看不见对面,一起度过了大半辈子的好友知交的焦急,不知道他是费了多少周折才能跨过刑部大牢高耸的门槛,穿过窄窄的缝隙带给他一点安慰。
"姓崔的姓沈的,都比你跟那一群蛮人混得久接触得多,成天在一处吃花酒找姑娘的时候想不到你,现在出事了全推你身上?你当自己是地藏菩萨转世还是什么的?!"
"华迹。"薛克让的声音有一些暗哑,"崔兄和沈兄本身是喜欢玩耍的,嘴上说无奈作陪,想来却是找到了借口寻乐子自顾不暇,哪里会晓得其中内情,多几个不相干的人进来,头绪越多,此案便越发难结。"
"那么那个人呢?他骗你去牡丹阁喝酒,偏偏好巧不巧的遇见蛮子,又好巧不巧他们手上有你向往已久的南宋郭楚望的《逐清浪》琴谱--"
"是《泛沧浪》。"薛克让打断他认真地纠正。
苏华迹忿忿一挥手:"管它什么浪,总之就把你拐进浪里去了。"
"不叫拐吧。。。。。。虽然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在册子上签的名,但确实是我亲笔。。。。。。唔,也不能单单据此便说明他早有预谋。"
"说你死脑筋烂好人你还不服气,他把你推进火坑里你还帮他鼓风,你平时跟书呆子们论古道今的灵活劲儿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苏华迹气极,使劲抓着栏柱跺脚,石板的地面被他跺得咚咚响。
差役走过来客气地对他说:"先生--"
"先你个头,老子砸给你大笔银子不是听你跑过来喊老子‘先生‘,滚一边去!"
"哎,华迹。"薛克让抬手覆在他弯曲的指头上,"如果真有不测,愚弟的家眷就劳烦苏兄。。。。。。"
苏华迹愣了一下,指节倏的绷紧,半晌,方听见他暴怒大吼:"你他娘的少给老子交代遗言,我苏华迹就不信没有踩不平的槛!"
话毕甩袖扬长而去。
薛克让到最后也没有供出所谓同谋,因为他以为行正不怕影斜,以为公道自在人心,不知道当年圣上是铁了心要杀一儆百,不知道会落得株连全家的下场。
苏华迹同样没想到,这个世界上不仅确有踩不过的门槛,视若手足的好友的嘱托,他竟然没有办法完成。
盛誉一时的丹凤学士薛府,最后只有未成年一子一女未被押上铡头台,却皆没入伎籍,若非皇旨,终生不得自由。
长庆城,楚云巷,苏华迹每次去这两个地方都被魁梧的守卫阻挡在门外,连遥遥望一眼都不能,后来门房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再去。恰时医馆生意萧条,有些身份的官家都不来光顾,惟恐受到牵连。
那是头一次,他问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否正确。
不是选错兄弟,而是只看见钱财的可爱,却从未想过权势的力量。
再后来,长庆城的火灾烧透半边天,全城最豪华奢丽的馆阁覆之一炬,据说是曾经风流一代既婉媚如水又铮铮似铁的老板葬身其间。苏华迹终于能进到城里,却遍寻不着友人遗孤,辗转打听方知晓,一个月前定下了包身契的大老爷在火灾后第二天就把他接走,用的大红喜轿,踩碎了一地琉璃。
"他扯着嗓子,火烧了多久就叫了多久,一直想要冲进去。"
"是啊,我们好几个人才拉住,我的袖子还被他撕出个大口子。"
"那个爷即便有钱吧,也真是舍得,重锦实缎的喜服,用金线绣满了凤凰蝴蝶牡丹花,还嵌了好多的珍珠玛瑙,那光亮闪得人眼睛疼。"
"你是没见着那顶头冠,重重叠叠的百合卷蔓,点蓝纯银,用酱紫翡翠镶成的花蕊,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唉,他一整天没合过眼没进过半滴水,虚了一圈,还非得显出喜气来,往常是极少用脂粉的,那天用了大半盒,人人都着缁衣的时候偏他是红艳艳的一身。"
"临出门不是在门槛上绊了一脚,险些就摔断脖子--"
"呸,大吉大利。若是那爷真对他用心好就好了,就只怕--"
苏华迹转身出了城,羡慕和嫉妒的话过耳风云,只记得他们都说:"不知道那爷居在何处。"
而楚云巷在几年前转了老板,里面的姑娘大多转去别的地方,他的霁侄女乘坐的马车途中遇上山匪,于是下落不明。
当今皇帝为薛学士平反冤屈的诏书公告天下的时候,苏华迹恨不得冲进皇宫深院把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拖下龙椅狠揍,虽然两份圣旨不是一人颁发,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怎能复活?那些消失的踪迹要怎样寻回?
苏华迹拿小指尖擦一下眼角。
"小忆,如果有些事会遗憾,就别逃避放弃,如果不想结束,那么就抓紧。做好人不一定善终,过于小心翼翼反而两手空乏。"
薛忆慢慢摩挲着温滑的茶盏外壁,泛薄莹光泽的瓷器,衬得指尖像要融化其中:"苏伯伯,你后悔认识爹吗?"
"当然不。"语气是斩钉截铁,"虽然他去了这么久,有时候我还是会恍恍惚惚的以为,他只是傻兮兮地替别人做吃力不讨好的巡按御史,到天南地北去了,保不定哪天就突然站在门口说‘华迹,好久未见可安否?‘--我最讨厌他转着文腔皱皱巴巴的说话。"苏华迹停下研磨药材,眼底深沉的,全都看不清,"大家那么熟,他**上有几颗痣我都知道,想背着你娘邀我去喝酒直说就好了嘛,我哪一次推托了?即便还给人头上扎着针--"
他忽而微垂了头,脸色转黯。
"不过眨个眼吧,我就醒了,知道他永远回不来。。。。。。今天那棺材里刨尽了,连一个瓦罐也装不满,呼--也许以后会有个人如同我此刻念着克让一般念着你。"
"不会的。"薛忆拎起茶壶提把,往盏里斟茶水,"时间太短来不及深刻,有太多的理由足以忘却,能留下浅浅一道纹线已经该知足,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他勾着唇角微笑清淡,秋日天边底下,一抹轻纱罗的薄云。
苏华迹看着他,良久方道:"自欺欺人不失为放松心情的好法子,越惦念便越像是成了真,但无论如何都只是‘像‘,是否与事实相符,还得等到那一刻。"
"我能等到吗?"
"你为什么要去等?!"苏华迹丢开碾子,端正了眉目,"既然你叫我一声伯伯,我就以伯伯的阅历告诉你,绝对不会仅是一道纹线。好吧,我不赞成你的做法,但我尊重你的决定。"他倾身而来,伸手在薛忆额头上揉一把,"你已经长大了,能自己定主意。"
"我又不是小狗。"薛忆撇头撅着嘴瞪他。
"你还不如小狗呢。随便给它吃点,就老老实实看家护院,你说你能干什么?"
薛忆不服气,鼓着腮帮子冥想,一双黑亮的曜石般的眼睛左右转动,从堆满了草药的罗汉松架子,到摊着药方便笺的桦木书案,"唔唔"了大半晌,老羞成怒地把茶盏重重搁在桌子上,站起身冲鼻子哼哼:"你屋里全是臭药味儿,难闻死了。"
说罢抬腿便往外走。
苏华迹看了场笑话,裂嘴露出牙,见他快到门口了,忙不迭唤他"等等",薛忆阴着脸扭过头,憋着一股气,把声音都压在嗓子眼里,道:"干吗?"
"把这个带回去,叫嬷嬷晚上煮在汤里。"
薛忆懒懒地接住他丢过来的布包,摸上去有点硬,长圆条的,分成了几段。
"什么东西?"一边问一边去剥布角。
"羊鞭。"
他的手指就滞了一下,愣在那里,进退皆不得。
"离别在即,少不了感伤,我给你们加把火不是正好。"苏华迹挑眼瞟他,窃窃笑了一阵,敲他脑门,"就知道你会去想着那些下流龌龊东西--这个我特别制过,温中益气,把你这虚身子好生补补。"
薛忆摸着敲疼的额头嘟囔:"大热天气的吃这个。。。。。。"
"因为,可不能拖啊。"
薛忆步出医馆正门,偏头望见阿全站在路边和隔壁一个姑娘搭话,叫了他一声:"我们回去了。"
阿全答应着,和那个姑娘一起转过头来,姑娘看是他,得体地福了福身:"薛公子。"
薛忆打量着她,诧异地说道:"你认识我?"
"公子大概不记得了,上次您来的时候,我在帮苏大夫收拾屋子,后来还给您泡了茶。"
模模糊糊里,似乎有那么回事,薛忆不好意思地挠着耳根:"抱歉,我的记性不太好。"
"没什么。"姑娘抿唇,温婉如和煦春风。
阿全便和她道别,她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你刚才帮我搬东西,下一次来尝尝我做的莲子羹。"
"呃--"阿全很是遗憾的,微微俯下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京城了,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
"这样啊。。。。。。"姑娘指头上绞着翠色丝绦,一圈一圈的缠绕卷束,她垂着眼瞧指节上被丝绦划出的浅色印记,俄顷,抬头诚挚道,"祝你们一路平安。"
阿全点点头走去薛忆身边,有些沉闷。
薛忆扬手搭在他肩头上,不作痕迹地朝后瞟一眼,脸挨在他耳朵边说:"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公子您说什么呢?"

"咳,害什么臊嘛,我瞧她挺不错的,相貌好,言语好,有礼有节,而且重要的是,看起来她对你不是无情无意。"薛忆促狭地瞥他。
"哎呀,公子你真是的--"
阿全矮了那一侧肩要别开,薛忆跟着又搭上去。
"是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理。再说了,你那个庄主只是头脑发热说他,还有我,以后不回来,又没限制了你们。好姻缘不是天天有,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我让苏伯伯带话。"
"公子啊您拿这没头没脑的事瞎操什么心。"阿全拧半个身转到薛忆背头推他,"我们还是快回去,要是庄主找不着您,又得把气出在小的身上。"
"季大庄主去领旨谢恩,才不会这么早回来呢,而且他知道我到苏伯伯这里来了。"薛忆挺不满最近以来身边的人都只看得见季良的脸色,把他默认是懦弱的小孩子。
有一天,要和季大庄主说说--不过,或许不需要了。
他想去望一眼突然暗下来的天色,应该是正有一团乌云遮到了头顶上,然而阿全不由分说的就把他塞进了车里,他只有撩起窗帘喃喃念叨,"这个时候被召去,真的是好巧。。。。。。"
第一百章
夏天的暴雨,总是在一开始的时候猛烈激扬,刹那间贯穿上下,密密实实的雨线冷箭般决绝,不留余地,要摧毁了一切,要泯灭了一切。
入耳满是噼里啪啦声响,季良站在宫城高耸的门洞里,眼望出去只见天地混淆,东西不分。走路的赶车的慌不择路借一瓦掩身,街边用竹竿支张油布搭出来的简陋茶摊狼狈不堪,店家匆忙拣了今日所得躲进旁边绸缎铺,卖绢罗的老板手忙脚乱地把摆在靠门位置货物往里搬。
守卫拄着戟刀缩退到宫墙根下,铮亮锁子甲蒙了层水气就柔和起来,尽管依旧冰冷色彩,却少了几分肃杀严酷,坚硬头盔包裹着年轻面孔,晒得微黑的脸上有亮晶晶的眼睛,黑白分明,他们客气的和季良曲达说:"公子先在这里等等,雨小些再走。"
工部官员送人到正阳门后就回去了,转身之时看不出神色如何,对于他来讲只不过又处理了一件积案,可以松口气稍稍清理一下书案,以后和晚辈们讲故事时偶尔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件引发百官骚动的争议,在朱笔将要最后落定的时候,少问政事良久的襄贤王临殿亲呈奏折,员外郎许大人一并陈明其中隐情,原是抄没的罪名成了"所属船货转半入官且永不得参与漕运运务"。
"以一半家资换上下平安,算不错了。"阮本业吁口气,自从他知道季良去了趟凌波小筑,不仅没有抓住机会讨好能定生死的人物,反而惹出龌龊,心里担忧得几乎要放弃,所以如今的结果像是捡来的便宜,而且凭借他对于季良的了解,即便完全退出船运,剩下的那一半家资也能让他在别的行当里迅速成就翘楚。
这也是他一直力撑韶华庄的原因。
"今日一别,不知后会是何期,季庄主请多珍重。"
"阮大人此回相助甚多,季某当涌泉以报。"
"预祝季庄主一路顺风。"
"阮大人,请。"
季良拱手与之作别,反身和曲达一起走向外城。
重檐歇山三滴水楼阁,灰筒瓦绿琉璃剪边顶,素朴庄重的正阳门,与背后的红墙金瓦的承天门对比鲜明,像是关山明月弯刀,守护深宫寒院。
曲达抽下别在腰间烟袋,掏一卷烟叶点燃了,衔在嘴边吧嗒吧嗒吸两口,喷出青渺烟雾袅袅,弥散到氤氲宫门内外。
"明天就要走了。"他在狂乱雨声里说。
季良漫不经心地应道:"嗯。"
"他不跟着?"
季良把手拢在袖子里,指头抚过右手腕上几不可辨的印痕。
他想起前一天晚上,刚过了圆满的月亮很好看,银白的光洒得满院子一片雪色,葱倩的葫芦果笼罩在莹莹晕彩里,像是一个个粉嫩的小娃娃,薛忆披件藕荷衫子歪在竹椅里耷拉着眼皮要睡不睡。季良推他让他回屋里去,他磨唇模模糊糊嘟囔什么蹄子,偏头照着季良扶在他肩头的手就咬下去,力量不大但老不放松,季良无可奈何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才能抽手出来,腕上已经红了两排牙印。
"他要带家人返乡。"
"是么。。。。。。"曲达望远处屋檐底下避雨的老少,"贤安,你以为他还会回庄里吗?"
"他说过--"忽然停顿下来,心里有个微小的抖颤,仿佛是砾石的一角啪嗒被敲动了,摇摇欲坠,渐渐的那抖颤巨大起来,额头上就有汗渗透。
他说要去大漠草原,说要去彩云之南,说要看各异风景,只没有提过"然后"。
他没有说过,是否要回去。
回韶华庄。。。。。。
"想想他是怎么进的庄,又在庄里经历过什么,如今被强制定下的牵绊结束了,若是别人,从此远远离开也是正常的吧,除非,有足够深切的理由。"
季良擦抹着额角,掩下松动:"我不能约束住他,他不是什么附属,他应该,是他自己。"
曲达转眼注视着他,在砾石的缝隙上吹了一口烟:"你能保证不让手里的风筝断线吗?"
阿全掀起马车帘子,将撑开的伞遮在季良头上,季良扶他胳膊跳下车,问:"薛公子呢?"
"在屋里。"阿全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踏上台阶,又补充道,"洗澡。"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唔,大概一个时辰前吧,刚进大门就下雨了。"
走进内院,季良掸了掸袖袂上沾染的潮湿,弯手指轻轻敲了薛忆的门,笃笃两声响不高不低。"能进来么?"他问。
过了良久都听不见里面动静,他看着门扉间狭窄的缝隙,只有一些薄淡的光隐隐流转,再等了等,就推开门。
薛忆身体浸在满盆的水里,只露出白皙肩头,木然的转头望了他一眼,又偏去看着翠纱窗上将要停歇的雨的影子,那样细小赢孱的,一眨眼便会消逝在,葫芦藤的卷须间。
季良反手扣上门,缓缓朝他走过去,撑在盆沿上说:"突然下起雨,被堵在路上。"
"嗯。"
"如果明天还下雨的话--"
薛忆埋下头,缩回下巴渐渐沉进水里,温热的水线渐次递升,直到没过了双唇,吸口气,鼓起腮帮子磕磕巴巴吐出来,咕噜,咕噜噜,腾涌出一个个脆弱的水泡,溅起细小水花,飞起来沾在睫毛上像是小粒的纯净剔透琉璃珠。
季良歪了歪嘴角,冷不防伸手泼了一掬水,全扬在他脸上。
薛忆被激得沉头一避,鼻子尖浸到水里,一不小心倒吸口水,立时呛得猛烈咳嗽起来,他慌慌张张挺起肩背扭腰攀着盆沿,直咳得满颊红霞,胸腔里火烧烟熏似的空乏痛苦。
季良原本是突发的玩笑,没料想结果如此,忙拍抚他后背帮着顺气。
"呃,还好吧?"
薛忆在震抖的间隙,拧眉白他一眼。
好容易平复了,薛忆有气无力趴在盆沿上喘息,季良讪讪笑着,谄媚地说:"我给你擦背。"
"不用,我已经洗好了。"
"急什么,离吃饭还早。"
季良不由分说地,转到他后面,卷袖子抓起一旁的布巾。
将散开的蜿蜒于水面如鳗如蛇的鸦发拨开,鲜明对比的,是背上肌肤少见天日的白,一些文弱纤瘦的苍白,他伏着头弯起后颈,就牵扯出隐约的脊骨,被温润细腻包裹出圆滑边角,季良的手指藏在柔软布巾里,隔着重重叠叠山光水色接触,既远且近的,若即若离,是把握在掌心里,又游走在云端边界。
有一种突然而至的说不出意味的愠燥蔓延起来,季良略加重了力道,布巾在他手上紧缩得满是核桃壳般的褶皱,一层重一层,拥挤曲折。
直到病白的颜色上添加了粉桃的点饰,竟是显出令人莫名心惊的妖冶艳丽,仿佛春暮最后一束残樱依附的枝条,破败戚瑟里怯生生的奢靡,光影交错间摄魂吸魄,想要不顾一切据为己有,想要拿残酷的手段去摧毁殆尽。
"季庄主,你玩够没有,水都凉了。"薛忆抬手看着指头上泡出来的褶子。
季良手下一顿,丢开布巾:"好了,出来吧。"
他取过搭在椅背上衫子,拉薛忆站起来,用衫子裹了,扶着他迈出浴盆,扯他坐到桌子边,另拿了条干爽宽大的布巾仔细擦他头发上的水。
润泽的光亮的发丝,粘连在一起,垂坠下来如流瀑倾泻,摸在手里是滑溜溜的冷,却很舒服。
透过架起的镜子,季良看见薛忆满面笑得细眉细眼靥含甘芬,于是俯了头在他耳边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薛忆微偏开了些:"能享受到季大庄主如此体贴细致的服侍,怎不让人心中欢悦?"
"唔--你知道就好。"
季良伸长胳膊拿过桌子上黄杨木细齿梳,抓起一把头发就插进去往下梳落。
"啊。"只听得薛忆一声惨叫,捂着头皮跺脚,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季良吓了一跳,慌慌忙忙陪好话,替他揉头皮,道:"第一次难免不熟练,以后就好了。"
"你想要就直说嘛,我剪一把送给你。"薛忆怨愤未平,抱怨不休。
季良闻言怔了怔,须臾低头贴着他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非死了,丝毫都不许折损--听见没有。"
他语气严肃,话里说得狠厉,竟不像是玩笑,薛忆侧了眼眸虚望桌角,闷闷应一声:"知道了。"
季良又看了他一眼,这才直起身,小心翼翼从发尖上开始用手指挑开了,一缕缕一层层梳理,神情专注,似乎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件事值得他用全付身心对待。
甚至无暇说话。
终于完成了,他抬眼从镜子望着薛忆,给他拨开掩住了额头的发,忽而微笑起来,拿指头戳着他的脸颊:"嗯,比刚来时圆润了。"
"你就直接说,"薛忆撇开他的手,"我果真是像猪了,哼,反正前几天就被你说过。"
"对呀,而且你自己都承认了,不过嘛--"季良顿了顿,"我后来想,你还不如它呢。"
薛忆扭了脖子,蹙眉拿一副"你又有何高见"的气呼呼眼神盯着他。
他却柔和着脸上所有线条说道:"猪啊,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想,可是你这个脑袋瓜子里,"他把手捂在薛忆左右额角的发际线上,"七曲十八弯,有时候,狠得人真想掐死你。"
薛忆撇着嘴:"现在想吗?"
"想。"
"那你掐啊。"薛忆朝他伸长了脖子,还拿手指在细嫩的皮肤上划着道儿,"刚洗干净的,绝污不了你的手。"
季良注视着他,真的把手放了上去,热热的掌心贴在他微凉的颈项上,只要多使几分力,就能看见那俊秀的面庞上泛出桃花色。
然而,他只是停在微微一握间,指头摩挲着温热的皮肤:"不让你把心里的那些事一件件都搁下,即便做鬼,也是留不住。"
薛忆褪去所有情绪,平静的看着他,看他很认真地说:"记着,每个月至少两封信,每封信至少两页--当然不准一页只画上寥寥几个字--若是迟了一天少了一个字,你就收拾好乖乖等着被我捉回去,关起来,永远都别想再出去。"
薛忆望了他小会儿,小小的青芒在眼底闪耀,忽然惊跳着蹿起来要往外跑,嘴里装出惶恐地乱囔:"你要挟我,好可怕,我要去和苏伯伯说--"
季良跨出两三步横腰揽住了他,他拼命地挣扎,使劲扯他袖子,勾着指头抓他胳膊,季良却越来越紧的搂着他,从喉咙深处,拨高了嗓音唤他一声;"薛忆。"
那些隐忍了好几天的烦乱仓皇,克制在胸腹深处的渴盼哀愁,这一声里,都暴露得彻彻底底。
薛忆僵滞了动作。
季良俯首在他颈弯里,闷着声,幽幽道:"我不想要一只在金丝笼里郁郁不得欢的鸟,所以我放它出去,等它有一天飞倦了,想念那个温暖舒适的窝。"
他更收紧手臂。
"薛忆,你一定要记得,有个人在等你,一定要记得,回来。"
外面蔓延进来的水汽混了里面的氤氲,萦绵踯躅散不开,不温不火的胶着,呼吸急促得有些过分,那一颗残败的心脏也跳动的过分激昂,在这个早就打定主意绝不后悔的时候,却听见了什么在龟裂的声音,几乎要回过头去搂紧也许确实存在的--
猛地从迷雾中醒来,薛忆咬着牙,只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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