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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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王爷!"
忽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帘子那头传出来,薛忆不禁心中一颤。
襄王徐徐抬眼,望着长身而起,面上风云不兴眼里却怒意鲜明的季良,嘴角渐扯出弯翘弧度。
"才两三句话,季庄主就沉不住气,这让本王对你的主事能力很生怀疑,或者,只是针对某人呢?"
他带着四五分嘲讽,四五分趣味,扭头看向漆小涛:"漆公子,如果有一日他人对本王口吐秽语,你是否会如季庄主一般呢?"
漆小涛搁下手中茶盏,展了折扇轻摇:"谁敢对堂堂襄王爷不敬?"
粘粘滞滞的闷风,力不从心地,掀拂荷叶下白得朦胧的底色。
襄王直直盯着漆小涛,一味倾身追问:"你会么?"
"王爷身边的侍卫莫非是摆设?"
"如果是我孤身一人呢?"
"都说是孤身了,漆某又怎么会在场?!"
年轻的襄王眯了眼,掩起茶色眸子中几些苦涩:"漆小涛,没有人情味又残忍的,其实是你。"
漆小涛乍听这齿缝里排挤出的字句,微扬了眉角惊诧,而襄王已转了头挥挥手指,静立的侍从便顺着他眼色示意,由两侧撩起了层叠垂坠的薄绢帘。
于是,季良就看见了俯头跪在石板地上的薛忆,昏的天色下,一袭浅竹青襟口有着交缠藤莲的外衫,是他为之挑选,碧玉簪绾鸦发于顶,出门前他看见有些歪斜了,在瓷画影壁边儿上伸手扶正。
"韶华庄么,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朝廷想动它不是一天两天更不止一年两年了。"
襄王抿了口茶,丫鬟捧了献剥的核桃仁送在他手边。
"前庄主在的时候略有内外交困的势头,还能暂且放一边缓缓,可自从季庄主你承袭了位子,韶华庄俨然如同篝火里头加了干柴,几百道折子都提到‘社稷根基恐有动摇‘,皇兄早当作烫手山芋,焦头烂额了。"
他漫不经心,指头在白嫩的果肉间拨弄。
"不过,本王可以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
"多谢王爷,不用了。"
季良已将眼中怒忿压下,用一种平稳到渗着寒意的神情看着他。
"以他人悲痛为乐的王爷,即便韶华庄由此覆灭,季某也绝不会将此人交付,请恕在下失礼,告辞。"
拱手作浅揖,季良迈开脚疾步朝外走去。
"哎哎哎,本王又没说要捏在手心里,只是暂借而已。"
袖袂翻鼓间,季良堪堪停顿在他身侧,扭过头,眼角拿出阴狠,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隐隐有仿若飞瀑倾泻的气势。
"你,或者任何人,休想动他一根寒毛。"
"啪嗒",一瓣玉琢核桃仁掉回雅丽堂皇的海浪花瓷碟。
季良身形再动,越身而过,伸手捞起薛忆胳膊:"还杵着干什么,走。"
薛忆反扯了一下,昂头,眼中犹存愕然少许。
季良不耐地蹙了眉头,指间便使了几分力捉紧他:"你要是敢说个‘不‘字,我就把你打晕了拖回去--选择哪种?"
薛忆眨了眨眼,攀他臂站起来,转去对一旁侍从说:"请问,如果要出去,应该走哪一边?"
侍从惶惶不安地偷瞅着襄王,脖子都不敢挺直了。
但襄王只用倦懒的语气道:"你领他们出去吧。"
漆小涛把折扇一格一格合上:"怎么样?这回找乐趣可是踢上硬石头了。"
"漆公子,你是在替我哀悼吗?"襄王摩挲着茶盅边沿,"但是我得到了别种趣味--"
他指头一弹,景德镇进贡的细瓷,发出清脆声响。
"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果实,甚至不计前程,而作为显赫的一朝王爷的我,除去权势富贵,其实是个可怜的穷光蛋。"
漆小涛叹了口气:"若是让太后和皇上听见这些话,剩下的小半年,你就别想耳根清净。"
"有时候亲人和陌生人没有什么不同。"襄王似乎平静地,隔着潮闷的空气看着他,说,"他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而且,他们也给不了。"
他撇开头去,倦怠地望一池清莲依依:"你走吧,我想一个人。"
"今天可是过节,不去凑份热闹?"
襄王嗤笑了一声:"看他人烟花,慰吾之寂寥么?徒增无聊矣。"
漆小涛双手拈扇,只见他擎着颌,收起了那些咄咄逼人的珠光,和嘴角冷傲的残酷,渐渐闭上了眼。
茶摊上的生意不太好,老板夫妇在小火炉上熬着粥,从边缘波折的锅盖下面,袅袅飘出混杂的味道。曲达独坐在一张方桌旁边,时不时向斜对着的朱漆高门张望。茶水味道勉强,盛在粗陶盏里静悄悄的凉却,烟叶换了四五卷,都燃烧成或黑或白的灰烬时,季良蟹壳青的外衫下角从门里飞闪而出。
"二位公子慢走。"侍从垂头拱手送了客人出来,礼数尽,回头低声与门房交代。
曲达在桌沿边儿上磕了磕烟杆,把茶盏一推,叮叮当当丢下铜板站起身迎过去,细一看,季良面色是一如往常的在外人面前的沉静,一只胳膊朝后伸出去,手上却是紧紧握着另一人。
离开了池边敞厅,薛忆起先还试着摆脱桎梏,然而挣扎了几番,加在腕上的力道不减反增,牢牢的,像是没有感情的铁器。
"放手。"他猛地甩胳膊。
季良似乎听不见,一路扯着他跟在侍从后面,脚步急切的踩在那些珍稀的方石砖上,就仿佛一道道催命符咒,领路的青年几乎要小跑起来,耳根上渗出的汗水都润湿了贴在脖子上的苍黄布料。
薛忆才跪了那么会儿,膝上有些发麻,腿脚并不太灵活,被他这般毫无情面的拖拽着,千回百折的复廊透廊边繁茂的花枝擦身而过,那些自由高昂的末梢在脸颊上留下了细小划痕,疼也是微弱的,但是,无可忽略。
他咬着牙,伸过了空着的手去扳紧箍在腕上灼热的手指。
季良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他。
薛忆怔住了。
他平横的眉毛下,一双幽黑的眼深得看不见底,却清透的映出自己无色的嘴唇底下,那些微弱的哆嗦,和张惶。
"你是要我,把你抗出去吗?"
他的声音像是沉甸甸的石头,咚地砸进水里,就直直沉没了下去。
于是,薛忆瑟缩了一下,闭上嘴默然跟上他的步调。
曲达的视线在两人间一个来回,听得季良用没有起伏的语气问:"车来没有?"
他摇了摇头,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笺递过去:"李微准刚送来的。"
季良单手接了,拿挟制着薛忆腕部的那只手的掌根,把信封压在侧腹上,抽出里面信纸,抖开来浏览一遍。
薛忆在这时挣了挣,他斜过去一道冷凛的视线,指头掐紧皮肉。
"你看过了。"他不是在询问曲达,扬了一边的眉睇着衔了烟嘴砸巴的主事。
曲达没有否认。
季良又扫了眼信,鼻子里嗤出一声来:"他们竟然会出手,难道老头子们会突然心血来潮?"
"这个嘛--"曲达吐口白烟,"也许是我不小心把春天的时候,杜大看上了二老爷家四姑娘的事,说漏了嘴。"
"哦--"季良拈着信纸信封,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那我刚才惹着了一只狐狸,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他"啪"地把信拍在曲达胸口上,转了身子就朝着街口那边走,薛忆别头伫立着,卒不及防的被他一拖,脚下踉跄两步,扑地就摔了下去,手掌不由自主伸出去撑地,细碎而尖利的沙砾,便刺破了皮肤。
季良急回头,看薛忆坐在地上,使劲儿甩着手,眉眼都纠结在一起,歪着嘴从齿缝里"嘶嘶"吸气,伤处看不清晰,痛苦却是明白显露在脸上。
他想要道一句"傻愣愣的",见着薛忆伏低了头要吮伤口,猛然蹲下身将他手扯开,恶声恶气地说:"你不嫌脏啊。"
薛忆怔了小半会儿,微微抬起眼,目光刚刚够着季良下巴。
"薛某全身早就是脏的,季庄主可要小心,别被污了。"
季良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甩手就掴出去。
脸颊上冷不丁像被千万根钢针齐齐扎进来,转瞬间又起了火在上面燃烧,狰狞地噬啃,漫漫的仿佛要把那半张脸都刮拔了下去,露出掩埋在深处的血骨。
薛忆迟缓的,把偏向一边的头转过来,挑起了一双浑黑而翻涌的眸子看着季良。
"你,凭什么打我?"
他问,颤着唇线上的纹路,破了嗓子里的音调。
闭了一下眼,他蹙挤了眉头,拿从未有过的混满了愠怒戾气的眼盯着季良。
"--你他*的有火就去烧他家当拆他房子,跟我逞什么威风撒什么脾气!"似要撕裂了眼眶一样的瞪着对面那人,"你心里不痛快,我还满肚子气呢!"
他朝季良握着他的手指上狠命的抓扯,季良甩出那一巴掌后就僵住了,只晓得怔怔地望着他逐渐红肿起来的面颊,早失了手上力道,他略用劲便脱出来,腾地站起身,拧头掉转个方向就走,曲达展胳膊拦他,被一把推开。
"薛--"
他像没听见,顺着一条小道越行越快。
曲达眄着慢慢站起来的季良,还是问了句:"怎么了?"
"怎么?"季良低眼看着摊开的手掌,残留着皮肤快速接触后的一点点麻痛,"我也想知道是怎么了。"他弯曲了指头,在手心里掐出几道月牙,"这个京城,他娘的就是一猎场!"
他咬着牙狠拂袖,扬起呼呼风声。
"因为自以为早收入囊中稳妥的猎物,却依旧是他人虎视眈眈的目标,才让你生出如此感慨吗?!还是,你对自己能否保守住猎物,心有疑虑了?"
季良看了曲达一眼:"他不是猎物。"
"是你先说到猎场。"
季良哽了哽,扭开头。
"看样子他的心情是真不好,就让他一个人去?"
"让他自己去清醒一下,总揣个心思等着别人去猜,他不累,别人会累。"
曲达哼笑一声:"平常你把他捧得像个瓷娃娃,这会儿倒嫌累--"
眼角余光里,他瞥见那座王爷别院的门口,停了辆马车,跟着从门里走出几个人,为首的年轻公子抬眼往他们这边望了小会儿,冲左右挥挥手,径直朝他们过来。
第九十一章
"季庄主。"那人拱手微笑着先招呼了季良,又不失礼数地向曲达点头。
季良瞳人里有流光转逝,面无表情的回道:"漆公子。"
浅隐的拒绝没有让漆小涛却步,反端着温谦态度诚挚道歉:"刚刚实在对不住,他就是那令人头疼的性子,开起玩笑来没遮没拦,都是从小被惯坏了,还请季庄主和那位薛公子海涵。"
"这和稀泥的差事,漆公子常做么?瞧起来很是熟稔。"
季良故意不留面子地打量他。
漆小涛笑得越发和婉:"有什么办法呢?他若是能舍得屈尊说一句‘对不起‘,也就做不出那么多惹人怨愤的事了。"
"是他惹来人怨,漆公子何必一边冷眼一边替他圆场?"
"毕竟朋友一场,十几年的交情。"漆小涛停顿了一下,眼底浮过黯淡的枝蔓,"其实,他并不如外表一般的。。。。。。呵,我在说什么。"他自嘲地拿扇子敲了敲额头,"他是忽然兴致,闹过就算了的,等一觉醒来,是否还记得都很难说。"

季良脸上一沉:"堂堂王爷的兴致,草民可承受不起。"
"唔,他这次是过分了点。"漆小涛捏着扇骨旋转,"有些事我不能说,不过,季庄主认为能平安活到现在,并且被他兄长毫无芥蒂留在身边的人,真能做出强人所难恣意欺压的事吗?我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玩出的小漏子虽然不少,但都不至大祸。"
"哈,拿别人苦痛当消遣的娱乐,非得要玩出个大祸才是有过错?"
漆小涛略尴尬的扁了扁嘴:"咳,季庄主明明知道漆某的意思,怎的偏要挑出刺来?!"
季良绷了半天的阴沉散开来,吁口气:"漆公子专程过来解疙瘩,季某不是不识趣的人,打一棒子再塞颗糖,哄小孩儿的手段勉强也能接受,只是希望漆公子能转告王爷,他把毫不在意地将他人**于股掌视作人生的乐趣,殊不知,世间的每个人都在老天爷的手掌心,他才是真正笑到最后的那个。"
"季庄主的话,漆某一定带到。也请向薛公子转达在下的歉意,今日伤他太多,以后如果有机会,定当偿还。"
"不用了。"季良睇他一眼,"我想,他不会再想见到你们。"
"这。。。。。。"漆小涛讪讪的笑了笑,"曾经我与薛公子也有过数面之缘,若不是在此种情形下重逢,应该会有几杯酒的笑谈。"
"漆公子是谦谦君子,当然多交相益,可是有的人嘛--"季良截住话,不待见的撇开眼。
漆小涛的笑颜里多了丝苦涩,辗转片刻方又道:"他说话不仅不给别人留情面,也不给自己留退路。方才他讲与薛公子的那一年往事,只拣了片段。实际上是他刚受了封,想将薛公子带回来,毕竟是师尊的血脉,又曾经同窗共读,老板请出皇命不许见,他要买下整个园子也不能,回来后还被朝中一些老头指手画脚,大病一场--当时他不过是个少年,偏把自己说得像个嗜血魔王,只不提,他真正想的是什么。"
漆小涛坐上车行远,季良回身抓着曲达的肩头问:"他朝哪边去的?"
曲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摇晃了半晌才伸出烟杆指着斜后面的小巷子:"都过去这么半会儿了,谁知道又转上哪一路岔道。"
"你快回去,先派人去他宅子里问回去没有,然后多叫上几个人到这附近找。"季良急切地交代了,挠着额角耸眉,"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还敢甩手跑人!"
"唔,不知道是谁先扇了人家。。。。。。"
"曲伯!"
"唉,我老了,跑不动了,只能慢慢溜达着回去。贤安啊,他那么大一个人目标甚是明显,你先找着,啊。"
曲达咂着烟嘴,负手真是"慢慢"走,季良抬起脚,吸了口气,只跺在地上,大迈开步子就朝着小巷而去。
两个二八姑娘站在街**头嘀咕,时不时望一眼榆树下面浅竹青衫子的青年。
"你不去我去。"
左边的姑娘刚移了半脚,被拉住。
"等等,虽然他看起来不像个恶人,但是气色太糟了,我看我们还是先去叫个郎中来。"
"那也得问问他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兴许只是走累了。"
"富人家的少爷,怎么可能因为累了,就随随便便坐在路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都赖到我们身上,可怎么办?"
"哎呀,秀蝶姐,拖拖沓沓的真的要死人了。"
"呸呸呸,大吉大利。"
"那你去找人吧,我过去瞧了。"
"哎,海棠。"
秀蝶再拉她,却已经来不及。
海棠登登登跑到青年旁边,小心翼翼先吹了口风,他额头上一处零散的头发被拂起来,杨花似的飘了一阵。
"公子,公子?"
薛忆缓缓睁开眼,已然朦胧下来的天色里,瞥见旁边一袭碎花裙裾,底下罩着双桃红绣鞋,有着小如意纹饰的鞋尖交替着又向他挪近些许。
"公子,您没事吧?"海棠俯下身子,背后编得光溜溜的辫子就滑垂下来,落在了薛忆的肩头上。
"哎呀,对不起。"海棠忙偏开了些,把辫子抓在手里。
薛忆只是摇头。
海棠牵了裙裾蹲下来,用好看的杏仁眼端详着他:"您的脸色不太好,什么地方不舒服吗?邻街有个很不错的郎中,过来给您瞧瞧,好不好?"
"多谢姑娘,不用了。"心口的窒闷已经消退,薛忆喘着短促的呼吸,觉得嗓子里干涩,浑身没有什么力气,只想多坐一会儿。
"唔--"海棠侧着头看了他半晌,"天色这么热,公子大概是受了暑气。"她眼珠子一转,"要不这样,过去几步便是我家,公子先去喝口水擦把脸呀。"
薛忆勉强撑起精神回应道:"谢谢姑娘关心,在下就不上门打扰了。"
"咳,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家里就我和个弟弟,现在他应该还在木匠铺子上没回来,我才不嫌打扰呢。"
"姑娘独身一人,更加不便。"
"我都不介意,你是个男人还扭扭捏捏的,哪儿来那么多讲究。"
秀蝶早跟上来,站在她身后扯了她一下:"真对不起,公子,这个小妮子说话一向没遮拦。"
海棠嘟嘴冲她翻个白眼。
"我一片好心他不领情,怎么还是我不对?!"
"海棠。"秀蝶俯在她耳朵边上嘟囔了几句,她就闷声绞着裙带,憋着气委屈的模样。
"公子爱坐这儿就坐吧,公共的地方,自然是任谁留任谁走,只是眼看着天就黑了,偏僻街巷每到点灯时候就会有野猫野狗的乱窜,那些东西没人教养,凶恶的很,公子当然不会怕,可小心别吓着它们了。"
薛忆抬眼看着她,白白净净的脸,笑意含蓄淡然,眼睛不大但有温和的神采,看不出嘲讽或者是调侃的意味。
倒是海棠,噗嗤一声笑出来:"秀蝶姐,你的嘴巴才真真的坏。"
秀蝶瞟她一眼:"我是为了公子好,先给他讲明白。"她从枝桠缝隙里望了望天色,"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雨,海棠,我们快回去把院子里衣物收了。"
"可是--"海棠昂着脑袋说,"这树今年长得不太好,叶子都没生长开。"
"难不成你要在这下面等着雨落下来?"
"当然不。"海棠吐吐舌头,"不消半刻工夫肯定是只落汤鸡。"
"那还不走。"秀蝶扶着她肩倾下身子,莞尔对着薛忆说,"公子请自便。"
她弯腰的时候,前襟松开了些,从领子里面滑脱出白莹莹的一只玉坠,那是比通常佩带的颈饰略大一些,穿线的圆孔两边是对立的兽像,下面一块浑圆玉璧,正中央环儿里镶着似乎可以转动的镂空风车。
薛忆依稀记得曾经自己有过类似造型的腰佩,后来送给了别人。
"二位姑娘请等等。"
秀蝶和海棠正要转身,闻言都停下来,扭头看着他。
"鉴于二位将利害讲解得如此分明,在下改变主意,决定听从姑娘们的教诲。不知现在,是否仍有荣幸升登贵府叨扰片刻?"
"你转得好快!"海棠咯咯咯地笑着,伸了手去牵他袖子。
秀蝶和海棠两家人,同住在街巷尽头用灰土墙围起来的院子里,墙面都斑驳出深的浅的纹理,透露着一种卑微的基调,然而墙头上那些蓬勃葱郁的七里香和蔷薇,却恣意蔓伸,又逍遥悠然模样。同样灰扑扑的院门是敞开的,一眼便可望到尽头。
薛忆刚要迈进门,一只芦花胖母鸡叫嚣着从他脚背上窜过,毫无防备的他被吓得立马把回缩了脚,呆呆踩在门槛上。
"哎哟喂,我的祖宗,快放下来,放下来。"
薛忆不明就里地看向站在院里,颤巍巍拄着拐杖情绪激动的老妇人。
"太姥姥,你怎么出来了?"秀蝶赶上去扶她,"这位公子,呃,不太方便,请他到家里来歇歇。"
"混帐小子,说你呐,还不把你的脚给我挪开!"
老妇人有一张薛忆从没见过的像蔫瘪了的梨子似的脸,缺了牙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虽然干却很响,都压过了门边上杂毛土黄狗对陌生人呼噜呼噜的示威,再加上拐杖狠狠的跺着地,几乎能看见那下面的小块泥土一寸一寸的被压得好结实,其对薛忆所造成的惊吓效果,不亚于方才冷不丁踩了他一爪的母鸡,忽然竟把原本应该怎样迈腿走路忘得一干二净,慌乱里没意识的弯了膝,用极其笨拙的方式咚得跳了进去,后面那只脚抬得不够高磕在门槛上,撞疼了不说,险些摔个跟头,一边看着的海棠又是提心吊胆又是忍俊不禁,扭了苹果似的可爱的脸,还要忙着去消除障碍,免得这个看起来亲切温良却笨手笨脚的公子再绊进了箩筐篓子里。
勉强忍受了疼痛和尴尬,薛忆抓着下摆的襟口歪嘴抽气,余光里瞅见其他人逐渐地凑近了,视线都汇聚在了突兀而来的他身上。
一番似曾相识的场景。
就如同那年初夏,他站在楼厅里特意搭建的高高的花台上,锦绣铺地,落下满眼琉璃光华,四周是燃烧热烈的大红蜡烛,都描着掺金的合欢如意云彩,摇曳不断的火焰尖上飘舞出青渺烟云,像轻薄绸帘裹着他,把他笼罩在一片明丽的朦胧里。
楼厅分了两层,座无虚席,一道道犹如锋利的刀子般审视的**的目光,轻而易举穿透薄帘,他们中的一个人,将在这个夜晚摘下台上那朵未染尘世的娇嫩花朵,碾落成泥。
藏在重重复复水红翡绿艳媚衣衫底下的腿,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他听见有人开始叫价,有人跟着喊价,虚虚实实,不清不楚,如同梦里的那些峥嵘纠葛。他像一只落进了陷阱的兔子,胸腔里砰砰响得慌乱不堪没有章法,炽热的烛火似要烧着了他的皮肤,把身体里每一寸血肉都烤干,而脊背上却生出腊月的凉寒,潮水似的汹涌澎湃,击透了单薄瘦弱的躯壳。
他怯生生地左顾右盼,握了满手冷湿,畏缩困顿,哆哆嗦嗦踩在流水一样展开来的柔软宽大的下襟上,一寸一寸的,想要逃离。
身后,忽然就有热乎乎一只手贴上来,甜蜜的香气阻断退路,束发的玳瑁簪子呼的一下就被抽走,那上面垂坠的琉璃珠子相互撞击着,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细细擦过兰花油的浓密乌黑的头发,被手指拨弄着,倾泻而下。
楼厅里几个角落安静了一会儿。
他愈发遏制不了的颤抖,在繁丽浮华堆砌出的花台上,扯着那些牵牵绊绊的衫子,在那个人的手里挣扎。
散发如蛇一般蜿蜒于他的面容,他却被诡异的血色蒙蔽了双眼,看不见周身的一切。
以及,前路。
那一天,是他开牌的日子。
砸下了厚厚一叠银票的面目模糊的男人,对他说,本来是随便凑份乐子,最后看中的,就是凌乱仓皇间显现的,脆弱又刚毅的神情,像极了带着刺的芙蓉,叫谁能舍得放弃享受那份征服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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