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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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楼梯往下走,迎面上楼来几个人,薛忆没有在意,抚着栏杆木纹噔噔踩在台阶上。
突然已经离他三四阶的人,回过头来叫住了他。
"这位公子,恕在下冒昧,请教明月楼最好的一道菜肴是什么?"
薛忆扭头望着他,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很年轻的模样,头戴白玉冠,掐着金丝边线,熠熠生辉的淡酱紫香云绸外衫,细看前襟上,盘绕着繁复精致的细小雪青色云龙纹,翡翠腰带,坠着明晃晃亮晶晶的一堆璎珞琉璃,和绣着明媚花朵的香囊荷包,耀人眼目,他微微一侧身,就叮叮当当清脆的响个不断。
"荷香鱼。"薛忆仰着头,补充说,"也许不是最好,但在在下刚才吃的菜里最好。"
华贵公子挑着眉毛悠长的"哦"了一声:"在下不喜欢鱼,既然如此,公子是否愿意陪在下移步悠然阁吃盅茶?"
"空腹吃茶对胃肠不好,老夫与这位公子还有要事在身,恕不相陪,就此别过。"苏华迹扯了薛忆袖子就一个劲儿往下走。
那公子并不恼,带着温雅的笑容跟着他们后面说:"是什么要事?或许在下正好能帮上忙。"
"不劳公子大驾。"苏华迹步子迈得很急,拉着薛忆快速走出明月楼,朝停在路边的马车挥手。
"不知二位要至何处?在下的车刚刚回去了,正愁苦,可否方便载在下一程?"
"车小且简陋,载不下尊贵菩萨,公子请另寻它法,或者,多走走路对身体很有好处。"
苏华迹说话一点情面也不留,拽着回头要道声抱歉的薛忆,往车里塞。
跟在华贵公子旁边的小厮和两个大汉,涨青了脸,小厮沉不住气想要上来理论,被一手挡住。
马车骨碌骨碌转动轮子在街道上行远,华贵公子弯着唇角,摸摸下巴:"有趣,我们去找漆公子说说。"
小厮扭了脸,为难模样:"漆少爷不是说了今天要陪漆夫人去拈花寺。"
"我也去拈花寺。"
小厮更显为难:"漆夫人和漆少爷是去拜佛。"
"我也是去拜佛。"
说罢,挥开一柄紫檀木绢花折扇,情趣昂然的说:"快去找车,莫非真要我走路不成?"
一个大汉急忙遵命而行。
薛忆放下微微撩起的帘子,喟叹着说:"苏伯伯,那态度可不好,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要是追究起来--"
"他不会。"苏华迹说得很肯定。
"为什么?"
"他做事都凭兴趣,最讨厌麻烦,对待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他产生兴趣。"
薛忆偏了偏头:"可是我怎么觉得,刚才反而挑起他的兴趣了。"
苏华迹闷声不响,只扯着下巴短须。
薛忆朝他凑近了些:"苏伯伯是不是认识他,而且,有过节?"
苏华迹又扯了会儿,低低地说:"你以为他是谁?"
"瞧他一副招摇打扮,家里非富即贵。"
"当然,他是这京城里,除了天子最能富贵得理直气壮的人。"
薛忆小心翼翼瞥他一眼:"但是看你脸色,好像避之不及,不太符合苏伯伯一直以来的习惯。"
"废话,我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薛忆耸了一下肩。
苏华迹闭上眼深呼吸:"给他医了一次病,没气得我吐血,你说是不是该离得越远越好。"
薛忆更好奇,一向自信到自负地步的苏华迹,也会有逃避的时候,就谄笑着说:"好伯伯,讲来听听。"
苏华迹狠斜了他一眼,又缓了会儿才说:"这个小子有次感了风寒,找我去诊治,脉也摸了,药也煎了,就等他吃下去,他非要指定的人喂他,否则死也不吃,但一时找不到那个人,他干脆摔了药碗睡着了。这本来是跟我没关系,我开了方子就走人,吃不吃是病人自己的事。但是--"他捏起了拳头,"那个漆什么的公子一直找不到,他就一直睡,昏睡,睡了两天两夜,风寒都要被他睡好了,脉搏都越来越稳定了,就是不醒,我什么法子都用了,差点脑袋搬家,结果漆大少爷一来,说了一句软话,他就睁眼了,还装个挺无辜的问,‘我脖子上横把刀干吗‘--你说,这种人还去理会,不是自找气受?!"
薛忆抖了抖嘴角。
难怪。。。。。。险些砸招牌的事。。。。。。
"不过,诊金有拿到就好。"薛忆安慰似的笑一笑。
"他就是襄王。"苏华迹顿了顿,"以前做过你父亲学生的先皇嫡五子。"
薛忆坐在门槛上,头倚着门框啃一只桃子。
卡滋,卡滋。
多汁的果肉溢了满嘴香甜。
每咬一下就吮一口汁液,小心的不滴在衣衫上。
这是刚刚洗澡后才换的,他不想让嬷嬷太辛苦,曾说再找个丫鬟来,嬷嬷说什么也不肯。
苏华迹给他大略讲了以后,他才发觉即便一辈子混香吃辣游手好闲,那几亩田的收入应付他目前的支出是绰绰有余。
这个宅院以及老陈叔和嬷嬷几年来每月的支用,都是用的田租。管帐先生确实是把好手,该老实的地方老实,该滑头的地方滑头。
毕竟是苏华迹找来的人嘛--
天边晚霞渐渐淡了,光线暧昧起来,细细眉月挂上屋檐一角,躲在屋脊上垂目含羞,花棚架子下悬坠的葫芦冥冥可怜。
桃子啃了一半的时候,薛忆听见外院有人说话的声音,似在向谁交代什么。
"这个屋顶,还有那边的,都要收拾收拾。"
薛忆抬眼瞟过去,季良一副主人样子,对着跟来的工匠指手画脚。
"哟,季大庄主好兴致,这是要改行了吗?"
季良转了眼,居然朝他作个揖,然后笑起来:"薛公子,是否介意季某暂时借住?"
薛忆搞不清他在玩什么,又倚回门框,斜了眼问:"难道季大庄主果真被客栈老板赶出来了?"
季良换个脸色,悲凉的叹息道:"季某后悔未听薛公子规劝,导致今日不得已移居,所有人都搬到距次处不远另一家客栈,季某受不了隔壁染房的气味,肯请薛大少爷暂借片瓦栖身。"
"哦--"薛忆摆出得意嘴角,逞起威风,"但是季大庄主从未做过求人之事么?主人还没听说,就把工匠先招上门,这种态度,更像是强取豪夺啊。很抱歉,小庙养不起大菩萨。"
"癞头和尚呢?"
"癞头?在哪里?"薛忆捏了半只桃子左顾右盼。
"如此玉树临风翩翩潇洒的癞头,没见过吧?"季良几步就走上回廊,一手撑在门框上撩了撩额头碎发。
"呵,借季大庄主金光面皮之功,今晚可以不用点灯了。"
"有何不可?--"季良突然收了调侃神色,蹙起眉头,"你干什么了?"
薛忆仰着脖子,眨眼望他。
季良伸手在他额头一点,刺刺的疼痛就从那一点散开。
"不要碰,还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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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薛忆别开眼,"不小心磕了一下。"
季良蹲下来,扳着他的肩膀,眯眼看他:"只是一下么?"
薛忆微微俯了脸,闷头啃桃子。
"季公子,小的们已经粗略看过,明日一早就来翻整。"
季良朝他们说了句"有劳各位",挥挥手让阿全送了出去,然后指着左手边房间问:"嬷嬷,这屋空着吗?"
嬷嬷点了点头。
他便用恳切又少许可怜的语气温言相求:"瞧,还有空屋,就进来我一个,碍不了多少事。晚上你若是口渴了,敲一敲墙,我立刻就给你端了水过来--好不好?"
薛忆吱溜吱溜很大声地吸着桃汁。
"不说话就是默认咯。"季良扭了头,"嬷嬷,你们少爷答应了,麻烦你把门打开。阿全,去外面车上把我的东西搬进来--"
"等等,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薛忆忽然急急躁躁开口,嬷嬷和阿全就愣在原地。
"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没反对。"季良抬手擦了擦他嘴角,"吃得满嘴都是。"
薛忆挥开他的手,瞠眼瞪他:"我也没说同意!"
"桃子好吃么?"
季良回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薛忆虽然觉得奇怪,还是点了头。
"想再吃一个吗?"
薛忆更奇怪,低头看了眼手里只剩一点点果肉的桃子,又点点头。
"嬷嬷,桃子放在什么地方?"
"屋里桌上。"
季良越过薛忆肩弯,望见朦胧的桌面上确是放了一盘鲜嫩水果,他进去拿了一个,连同旁边小刀,跨出门,挨着薛忆也坐在门槛上,认真削皮。
他的动作很灵活,一会儿工夫就削好了。
季良将光溜溜果子递给薛忆:"外面的细绒沾在手上,会带得到处都是,抹在皮肤上痒痒的,是不是?你那么懒,一定不会自己削皮,如果我住进来,你想吃的时候,我来给你削,难道不好吗?"
没了皮的桃子淡黄果肉下面透出星点娇红,滑黏黏的,腻了一手甜水。
薛忆看了老半天,一口咬上去,含含糊糊地说:"随便你。"
季良笑得开了花,连声招呼着嬷嬷和阿全快动手。
"吃慢点,我不和你抢。"
薛忆是把手里果实当作最讨厌的东西,每口都下得重,汁液顺着手就要流下去了,季良把他的袖子往上捋开,再掏出手巾将晶亮的果汁擦了。
薛忆看着他移动的手指,指节分明,指甲修得恰好,没有从事苦活的人那般粗糙,只在指腹和手掌上有些许薄茧,但也不似用惯了笔墨的文弱书生软骨头,是很有力的一双手,想这些手指曾经在自己最娇嫩最敏感的肌肤上游走摩挲,心里微微的颤起来,嘴里的果肉都越发黏腻了。
他啃着桃子,埋头低低道:"今天我和苏伯伯出去了。"
"唔,遇上有趣的事了吗?"季良把一缕鬓发拨到他耳后。
"我在明月楼吃了很好吃的荷香鱼,盘子里垫了一张新鲜的荷叶,鱼就放在上面--你去过明月楼吗?"
"一两次吧,但没有吃到你说的鱼,下次我们一起去?"
薛忆慢慢点头:"我要一个人吃一条。"
"好,我们点两份,把肚子上的肉都给你。"
"为什么?"
"你不是讨厌挑鱼刺?肚子上的细刺少,肉也比较嫩。"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觉的,薛忆耸了耸鼻子,鼻梁上就皱出细纹来,季良伸手弯了指节去刮一下。
"真丑。"
第八十五章
薛忆别头躲开,突然高兴地说:"我们还遇见一个人,身上穿得像个大财主,什么值钱挂什么,明摆着副‘我有钱快来抢啊‘,他上街一点都不担心么?他还想邀我去喝茶--"
"你去了?"声音有点忐忑。
"我是想去,可是苏伯伯一个劲儿拉我,那个公子脾气真好,半分恼怒也没有,如果和这种人交朋友,应该不会成天吵吵闹闹的惹得心烦。"薛忆乜了季良一眼,"特别是有些人,尽挑硬石头砸进水缸里,平平静静的水荡起来了,溢出来的水也溅湿了衣服。"
季良挠挠脸,苦笑:"我是这样的吗?"
"薛某随便举的例子,有点名了吗?季大庄主多沉稳的一个人,怎么会做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荒唐事。"
"对,对。"季良扳开他的手,把桃核掏出来,丢到院子泥地上。
"不要随便丢。"
"我是给它机会生根发芽,说不定明年会长出桃树来。"
"然后每年都可以守着,摘新鲜桃子吃?"
季良点点头:"每年夏天,我们都过来做望桃石,好不好?"
他笑着,眼睛里满是清澈明亮的光,薛忆偏着头看他,一挥手拍到他后脑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季良捂着头挤出个可怜:"你跟着苏大夫学坏了,冷不丁就动手动脚的,以后不准和他一起玩了。"
薛忆挑着好看的眉毛,很不屑地从鼻子里喷口气,上下打量他:"敢问阁下何人?竟管着了薛某的交际?"
季良眨了下眼,挪着凑近他一些,嘴贴在他耳边吹热风:"我们都已经相互‘深入‘了解过了,薛大少爷说说,季某算是何人?"
薛忆脸上乍然就僵了半晌,一双剪水眸子晃来晃去。
"好了,绷得像块石头,难看死了。"季良伸出双手朝两边拉他脸颊,柔嫩的触感非常好,他像上了瘾,任凭薛忆怎么抓着他的手使劲捏,也扯住不放松。
薛忆裂着嘴,气哼哼地耸眉头:"有人就是喜欢丑人。。。。。。放手,不准再捏了。"
终于撇开了,薛忆揉着发疼的脸抱怨:"扯坏了怎么办?"
"没关系,这样别人就不会老是一副要吃下肚的眼神瞅你,也不会有人和我抢了,我就可以安安心心把你养起来。"
"谁要你养。"薛忆忽然想起来,高高兴兴地曲了胳膊肘搭在季良肩头上,"告诉你,我也是个有田产的人了,季大庄主要是有一天不幸沦落接街头,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薛某可以做个好人,把你养起来,稀饭地瓜都少不了。"
"你的田产?"季良完全不知道,很疑惑地问。
"对,我自己的。"他顿住了,扬起的如柳眉毛横在半空里,手心里纠结出艰难汗水,但他旋即又欢欣的笑,嘴角翘得高高的。
"虽然他们早进了棺材,但是我现在还能享受到他们留下来的东西,我可以毫不心虚的挥霍,自己养自己了。那几年的日子真是没白熬,要不怎么说守得云开见雾散,晴朗艳阳天--我的运气实在是很好的,福也享过,宠也有过,最低贱的也挨过,见了各种嘴脸,生死几场,还真是丰富多彩不枉此生。"
"别笑了。"
季良捧着他下颌,用忧伤神情看着他。
"不要再笑了,我宁愿你哭出来。"
薛忆在他手心里歪了头,挑着枝蔓纵横的眼,撑了几乎痉挛起来的笑颜问他:"为什么?我摆脱男幸的框子了,跳出来了,以后想干嘛就干嘛,甚至也能去养个小白脸取乐子了,为什么要哭?"
他摆着得意忘形的姿态,一席话说得扬眉吐气的狠决。
然而,季良透过那双斑驳破碎的眼,看见了一片泪水淋漓,荒芜空乏,纠葛的荆棘伸张着锋利牙刺。
他猛地抓住薛忆后颈,把他的额头摁进自己的肩弯,故意轻松着语气:"借给你。"
薛忆拼力扯他胳膊,忍着额头上未愈的疼痛推他,搡他,扭着脖子要挣开,季良也使了劲,牢牢把他制住,任凭他哼着冷起重重捶击胸口。
"借给你。"他提高了一些音量,须臾后又弱下来,俯在耳边,"没人会看见,所以不要客气。"
手里的身子一颤,又振着精神抗拒,季良死死不放手,那抗拒便渐渐弱了,最后化成藏着隐约鼻音的软绵绵一句话:"一会儿,只要一小会儿--"
季良从眼角余光里,瞥见嬷嬷面有忧色地揪着一张布巾,他朝她轻轻摇头。
无声的濡湿一滴一滴在前襟上浸洇,凉凉的,扣人心弦。
许久,肩弯里扭动,季良松开胳膊,薛忆并没有抬头,只是错开额头磕伤,斜枕在他肩头。
"想说什么吗?"季良温和的声音,穿进了涨得满满的胸口,清晰鲜明。
被压抑的恐惧,深夜梦魇里越不过的嶙峋峭壁,如今被扒拉着,要剥开了腥臭腐肉,挣出来,暴晒在烈烈骄阳下,这个时候才发现,记忆力竟是这般好,每一段枝节每一根细毫,都是刻在心脏上深深的印子,多少次以为忘记了,昂着头颅说"没有关系",然而无论怎样故作强韧轻挥衣袖,溶进了身体里的,永远都无法分离。
"都说出来罢。"
他在耳畔轻轻的说,搔着脆弱的,不堪重负的门扉。

"不需要再一个人扛着。"
于是那腐烂的门闩就粉碎了,呼啦一下子,狰狞的猛兽汹涌而出,叫嚣着咆哮着,挥舞着尖锐爪牙,要去撕裂了苦苦维持的防线。
然后呢?
当它们都冲出了囹圄,是不是,自己也就可以从禁锢中解脱?
"我站在刑台下面,看着那些大刀,边刃锋利,都泛着冷冰冰的白光。"
薛忆深深吸了口气。
"天气很凉,风吹着枯黄叶子,满天飞。。。。。。我闭不上眼,干巴巴看着寒光挥动,那些血,就四处溅开。。。。。。"
季良揽着他胳膊,慢慢抚摩。
"我想我是在做梦,台子上面身首分离的,不是祖父母,不是爹爹娘亲,也不是哥哥和姐姐。。。。。。"
不时的微颤,从手掌上传递过来,鼓点一样敲在心口上。
"那么多的血喷涌出来,扑面干燥的风里,全是腥臭的气味,哥哥的头还在地上滚圈,停下来的时候,那双红通通的眼睛直视着我。。。。。。我张开口,半个字都发不出。。。。。。他们揪着我的领子往后拽,粗砺的石沙磨着我的脚,很疼。。。。。。我想,他们该有多疼啊。。。。。。"
扣在季良衣襟上的手指抓紧了,紊乱的气息在颈项上冲撞,惊慌失措。
"今天我和苏伯伯去了,他把他们收殓得好好的,立着汉白石碑。。。。。。我以为我会看见一朵朵血一样红的花儿,没有,只有最寻常的草木,甚至有,一丛细白的野兰。。。。。。回来的时候,我突然想,‘活下去才能得到‘,爹爹最后同我说的话,他今天看见我,是否会笑呢?我还活着。。。。。。"
他抓着季良,问:"他是否会笑呢?"
"会的。"季良口气坚定,双手搂住了他,"因为他的儿子始终记得他的话,一定是很高兴的,在九泉之下对着你微笑。"
"还有娘亲?"
"有,还有你的祖父母,还有你的兄姐。"
薛忆闭上眼,呼吸里有淡淡的安定:"如果小环还在的话,我最小的妹妹,当时只会牵着我的衣角,甜甜的叫哥哥。"
"记得她去了哪里吗?"
薛忆茫然摇头。
季良便拍着他的肩头:"没关系,我们能找到她。"
天尽黑,弦月似眉,辉彩清冷,而心里一点微弱的光,借了坚实的胸膛,燃烧起来,几乎奢侈的梦想,或许能够实现。
翌日清晨,季良找的工匠们就抗着木梯,搬着新瓦来了,砰砰当当开始忙活。
薛忆揉着额角在床上嘟囔,没有人回应,万般无奈地拉开门,明媚阳光呼啦啦的撒了一身,季良正和人说话,温和的笑脸一看见他就倏地收起来,急急忙忙绕过庭院中间的阻隔走过来,把他推进屋里,反手带上门。
薛忆睁着迷离惺忪的一双眼,打个呵欠。
季良手忙脚乱拉拢了他的衣襟:"也不穿整齐点就出来--哎哎,额头上变紫了,好可怕,苏大夫有没有留药膏?在哪里?"
薛忆挠着脑袋想半天,指了床边,季良翻开那里桌上的一只匣子,找到药盒。
"还是先洗了脸再抹,我去叫阿全打水--你昏昏沉沉的不要乱走,坐在这儿等着。"
季良拉开门出去,薛忆在桌面上支了肘,曲指托着脸,就看得朝阳光辉,给外面的人全身罩上了毛茸茸的一层金边,柔和得像要流出水来。
早饭后,曲达坐了车来接季良,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薛忆,良久,叹口气。
薛忆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以为脸上沾了什么东西,拿手东摸西摸。
季良把他的手捉下来:"干干净净的摸什么?"
"烟伯的眼神好奇怪。"
"他么--"季良瞥了眼曲达,"今天我会回来吃晚饭。"
"嬷嬷,听见没有?让老陈叔快去买米呀。"
季良在他背上拍一下:"干吗?当我是饭桶啊。"
薛忆暗里咬个舌,扭了头冲曲达笑笑:"烟伯也一起来吃吧,柯姐姐的李子很好吃,晚上我们做蜜糖李子粥。"
曲达咂口烟,半晌,点点头。
下午天色暗了会儿,以为要下雨,工匠们收了器具,约好第二天再来,老陈叔望着铺了一半的新瓦,对薛忆说:"总算是越来越像个家了。"
蜜糖李子味道浓郁,嬷嬷加了些在粥里,一会儿工夫,满院子都浸漫了甜香。
季良回来的时候神情有些疲惫,薛忆倒了杯凉茶给他,他回递了一个漆木食盒。
"明月楼的荷香鱼。"
"你去了?"薛忆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子,青化瓷盘上一张鲜嫩荷叶,鱼身上还冒着热气,显是刚出锅不久。
"就在我屋里吃饭吧,这个放在桌子上。嗯,我去看看粥做好没有。"
季良换了衣服出来,看着薛忆门里门外走来走去,轻轻一笑,倚着门框说:"你这个样子,可真像是等着官人回家做羹汤的小娘子。"
薛忆转过身来,张开了指头晃晃:"可惜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空有一张嘴。"
"哦--我倒想是试试,这嘴做出来的。"
薛忆歪头眯了半边眼,险险靠近他,错着脸说:"薛某这‘嘴做出来‘的滋味,季大庄主可是想现在就尝?"
季良怔了一下,望着他媚丽流转起来的眼,突然明白了话里意思,便盯着他薄胭脂的唇,说:"好啊。"
他的头慢慢就移了过去,呼出的气都喷在了娇嫩的嘴唇上,折回来,带着淡淡迷惑味道。
第八十六章
"咳。"
忽听得咳嗽的声音,季良抬了眼一望,曲达站在里院门口,理了理烟袋上垂下的小玉石坠子。
"呃,曲伯来了,客栈那里呢?"
"都好。"
薛忆头一低,抵在季良的肩上,暗叹了口气,旋着头转眼去看曲达:"烟伯,来好巧--"
"小忆,我带了--"苏华迹的声音在看见曲达后顿住了,他冷然横了一眼,越过他朝着廊上走,一把扯起薛忆,"你头疼么?"
薛忆赶紧摇头,又说了句:"苏伯伯,你这饭点赶得,也是好巧。"
"我看看,唔,淤血散得差不多了。"苏华迹没理会他的话,检视了他的额头,然后把手里瞧着眼熟的漆盒拎起来,"带给你的。"
薛忆就着他的手揭了盖子:"啊,又是荷香鱼。"
"什么叫‘又‘?昨天你不是挺爱吃。"
薛忆望了眼季良:"的确很好吃,但是今天大家都这么照顾我,实在让我受宠若惊。"他扭头看了看湛蓝底上撒着橙的红的晚霞的天空,"是不是要下红雨了?"
苏华迹挑着眉看眼季良,偏头又去看了里面桌上,忽然就把食盒塞进季良手里,不带感情地说:"既然小忆已经有了,这个就送与季庄主,老夫坐车穿城,车马劳顿着实辛苦,一共十两,谢谢。"
季良亲自去的明月楼,亲自点名要了荷香鱼带走,又亲自付的银子,这道菜的价格自是清清楚楚,苏华迹开口一个价,已经不仅仅是暴利。
这种车马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个终结。
一桌菜肴,四个人,嬷嬷、老陈叔和阿全说什么也不同桌,尽管薛忆一直闹着人多才热闹,那三个还是去了别屋,薛忆无法,只坚持着分了鱼给他们。
于是开始吃晚饭。
气氛有说不出的诡异。
薛忆斜眼看看右边苏华迹,挑眼看看对面曲达,再转回来,季良又向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哎,季大庄主,还有两位伯伯呢,不要一个劲儿给我添了,这是要干吗呀?"
低头,碗里已经快要堆出一座山来。
季良伸了手,摸着他的脸颊,顺着在他下巴上一捏:"把你养胖。"
还扭头对苏华迹说:"太瘦了不好,对吧?"
虽然苏华迹眼神不太亲切,但是点了点头。
薛忆直直看着他们狼狈为奸,错着满口牙:"你们合谋欺负弱小。"
季良才不理睬他的抱怨,又夹了块鱼,挑去细刺,丢到薛忆碗里:"看什么看?你不是很喜欢吃么?"
"为什么瘦点不好?"薛忆不满的在自己脸上捏一捏,"看起来脆弱地一只手就能掐断,不是能让人觉得很痛快吗?特别是在--嗷!"
他撂下筷子,侧了腰去摸小腿:"苏伯伯,你干吗踢我?"
"谁叫你说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苏华迹瞪着他。
季良眼里的迷疑,渐渐就转成了些微愠怒,好一会儿才回到平淡稳定:"难怪看你成天吃啊吃,就是不长肉。"
他又去夹块蒸肉:"把这个也吃了。"
薛忆不甘愿的在碗里翻拣:"我讨厌吃油腻腻的东西。"
季良抢在苏华迹前面,将神色拧上了一层凌厉,一字一顿地说:"全,部,吃,掉。"
薛忆背上一抖,缩了脖子,急忙把蒸肉塞进嘴里。
"烟伯,饭菜不合口味吗?"
为了摆脱被两个人压迫的颓丧感,薛忆关怀起一直沉默的曲达。
"不是。"曲达抬眼不动声色扫了一圈,"是戏太好看。"
苏华迹把碗重重搁在桌面上,吸口气,端起来继续吃。
薛忆缠着问了句:"什么戏?"
季良挑着鱼刺,漫不经心地答道:"喂猫记。"
"诶,在哪里?"薛忆调着头到处找,"猫猫,出来吃骨头,香喷喷的鱼骨头哦。"
"你给我老实吃饭,否则--"季良一巴掌抓着他后脑勺,转正了,压下去凑在碗上面,"晚上不准吃水果和点心。"
薛忆拧着头扯开他:"在我家里凭什么得听你的?对了,你是借住,所以应该付房租,具体请和苏伯伯商量。"
他很客气地摊手指了指苏华迹,季良决定当作没听见,只说:"苏大夫,正餐是最重要的,对吧?"
苏华迹瞟了他一眼,敲敲薛忆的碗:"要不要我给你配一副开胃的方子?"
薛忆转眼左右看了看,开始闷头吃饭。
该翻整的屋顶已经完工,工匠又去检查了梁柱,确定了都没有问题才撤出宅院。
薛忆仰着脖子望新换上的青瓦,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在蓝得似乎要哭出来的纯净天空下,泛着温润纯粹的光。
雀鸟在树杈上唧唧喳喳,一只墨地有深绿纹的蝴蝶,拖着长长凤尾,在墙角石榴花上停歇。早过了繁蝶纷丽时节,那对轻翅如云似絮,每一寸舞动都折损一分薄浅生命。
薛忆拿个小石子丢过去,石榴花娇滴滴地摇摆,蝴蝶就被惊扰了,倏地飞起来,却又留恋不舍地在耀眼的火红的花朵上翩翩绕绕,旋掠一梦南华。
"蝶恋花,花引蝶,坠粉飘红,同醉芬香阵。细看半窗枝头,碧落薰风吹树。"
薛忆找了笔墨铺开来,写了几个字,看了看,揉成一团丢开。
再提笔,就想起一句"花不语,水自流,今宵银红照,犹恐是梦中"。
老陈叔从外面回来,开关门间,涌进一些隐约喧闹,仿佛是姑娘的娇语侬言,因为欢欣提高了音量,薛忆便问:"什么事怎么让她们这么高兴?"
"明天是七夕节,小姑娘们商量着在谁家里一起乞巧。"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牛郎织女的一年一会,又要到了么。
"以前这时候有放河灯,现在还有吗?"
"有啊,每年都会有好多年轻姑娘小伙到河边去。"
薛忆丢了笔墨,想要帮老陈叔拎菜,被老陈叔挥开:"小少爷,有污水,看脏了您的衫子。"
"唔,明晚我想去。"
"去哪里?"阿全被他一个眼色提醒,忙跟上去接了菜,回头问。
"放河灯。"薛忆突然来了兴致,喃喃自语,"自己做好呢,还是买一个好呢?"
见他挠着脸犹豫,阿全便说:"公子要是决定不了,就做一个,买一个。"
"好主意。"薛忆拍个巴掌,找到嬷嬷缠着要做河灯。
嬷嬷手里握着菜刀正在切一块冬瓜,腾不出手来,只有说:"小少爷,等嬷嬷做好了饭再做行不?"
"中午吃冬瓜羹?"薛忆两只手扶在嬷嬷双肩上,从她身后探脖子,"嗯,我喜欢。那就下午再来说。"
"公子。"阿全在门外面唤了声,伸进脑袋,"有您的帖子。"
薛忆转了头问:"是你们季大庄主来的吧。"
阿全走进来一步,摇摇头:"一个不认识的小僮儿送来的,说是他们家主人有请,详情都在帖子里。"
薛忆狐疑地接过来,一边往院子走一边捻着外层精致的笺封。
纸质极好,触面光滑,且柔且韧,印着淡薄的青色卷云,仿佛随时都会飘逸而出。
不急着拆开,暗自里先揣测来者何方。
那些长胡子的老头么?应该不会用这么花哨的笺封。
明月楼上的那些人,要不直接找上门要不躲在街角来个意外邂逅,比较符合他们风格。
还会是谁呢?
啊,难道是。。。。。。
薛忆摸了摸鼻尖。
如果是千里迢迢为曾经一夜欢晌追寻而来,可算得上旷世奇情,足以让说书先生们捡个好料子鼓一鼓钱袋了,只要别演变成携手共奔赴黄泉的桥段。
薄薄几层纸在手里捏了半天,索性撕开封口。
只有鸾笺一张,逐层叠染的色彩像傍晚天边云霞的裙边。
只有娟秀小楷两行--
"金风玉露相逢,凌波小筑茗香。
申时,瞻墡敬恭大驾。"
薛忆在院子花棚架子下一直坐到天黑透了,葫芦都陷进无边无尽的茫然里,混沌不堪。
嬷嬷点了一只蜡烛,放在他手边矮凳上:"小少爷,嬷嬷给您削个苹果?"
"不用了,我还不想吃。"
有人扣门环,老陈叔去开了,季良独身挥着折扇走进来,薛忆瞄了他一眼,叫着阿全:"你们庄主又是辛苦奔波一日,快给他拧块巾子擦擦汗。"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懒。
季良朝他走过去,扇风带起他额角碎发,衬在烛光里尤显出几分苍白的面颊上轻飞。
"你今天出门了?"
"没有。"
"身上不适么?"
"没有。"
季良双手扶在膝上,偏下头细细端详,又伸了脖子,额头就抵上去:"也不像是发热。"
薛忆不挪不移,由着他鼻息凑近,于是便闻见阵阵温暖的酒香。
"怎么感觉起来,不太精神。"
"去换衣服,全身臭哄哄的,薰死人了。"薛忆推他一把。
"是吗?"季良起身,举袖嗅了嗅,"我特意走回来的,以为味道会淡点。"
"季大庄主,麻烦你快去换了吧,满院子都是味儿了。"薛忆捂住鼻子,显出厌嫌神色。
季良看他两点烛火摇曳的眸子里,透出几许心不于斯,眨了下眼,朝房间去了。
进房间半掩门,他解着腰上宫绦玉饰,问阿全:"谁来过,还是别的什么事?"
阿全替他褪下外衫,说道:"上午来了张帖子,薛公子看了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是午觉起来,挺高兴地缠着嬷嬷做河灯,叠了一下午的纸船,就是吃晚饭的时候,还和苏大夫闹了好一阵小孩脾气,看着和平时没两样。"
那是白天玩的过了,困倦了么?
"你去东厢把水准备好,我一会儿过去洗。"
阿全点点头出去。
季良取下发冠,把头发拢一拢,重新束起来,然后就听见敲门声。
"季庄主,方便吗?"
薛忆探小半个头贴在门缝上,气色倒比刚才要好些,眼睛里有了神采。
"进来吧。"季良把门拉开了,"每次你一客气,我的牙根就开始冒酸水。"
"什么意思?"薛忆蹙起眉,一只脚里,一只脚外。
季良捉着他袖袂,把他带进门:"准没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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