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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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夏季深夜,即使玉兔高悬苍穹,也止不住波浪般起伏不绝的蝉鸣。
绿汀苑讲究的是一个"绿"字,故而满园的翠叶盛草,从园外引清澈水流筑浅池一方,沿池大半圈儿的苇草,秋天的时候会抽穗开出大片美丽的粉白花朵,小小的,簇在细秆末端,风过时,缥缈的簌簌响,笼得整个池子像裹在轻飘飘云雾里。
如梦似幻。
可是现在,无非是给虫儿们提供了良好的住处,衣食无忧,高歌欢唱,凑不尽的热闹。
薛忆挣脱了光怪陆离的梦境,坐在床沿发呆。
他面前是四角绣了蔺花纹饰的碧纱窗,月光透过它照射进来,落了满地生硬的冰凉光斑,让人刹时明白,月亮上面果然是有座寒宫冷舍,只怕连那缭乱繁华的桂花,也是结了浓重霜华。
枯坐半晌,薛忆觉得口渴。
丈余外的花梨木桌上有个小白瓷青花盅,里面盛着傍晚自客栈送来的凉茶。
想喝,懒得动,又不想惊扰了隔壁许已睡熟的人。
虽然他再三表明了不需要,许一帆还是把万儿留下,特别嘱咐他要小心侍侯。
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却聪明伶俐,嘴上也抹了蜜般,许一帆走后尽挑些有趣的坊间流言讲。精彩处还会学着说书先生腔调,拿手作势在桌上拍。
薛忆好奇地问他跟哪儿学的这些,他才答道他父亲曾是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在京城几家茶楼里开讲堂,他小时候常跑去接送,见得多自然就模仿了些。本以为会子承父业,和父亲一样的混口还算不错的饭吃,没料想几年前突然一场灾难夺了父亲性命,家里留下寡母和年幼弟妹,做长子的不得已只有卖身为奴。
"大妹去年定了门亲,虽然不是大富人家但绝不会吃太多苦,小的心里大石头算是落了一半,二弟也去跟了个铁匠师傅,家里好歹没那几年局促了。"
他脸上是廉价而真切的满足,兄长对弟妹可预见美好前景的憧憬,让他稍微显出了些同龄人的稚气。
薛忆看着他,不觉也笑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个曾经跟了自己近三年的书影,不知道和思月小丫头怎样了。
踩着银色光亮,薛忆终是起身去喝水。
瓷盅底儿上沉着的那些草药,除了藿香、黄菊、连翘等等适合体质较虚者的材料外,还有酸枣仁和少量灵芝。
两者的功效都是宁心安神。
曾经有那么一回,也是夏天,从未有过的潮热,汗水没完没了,细竹丝编织的凉席都透出高过皮肤的热度,不论挨着什么地方总感觉粘乎。恰时身上带着伤,忌水,忌口,更闹得人烦躁。
而那个人,偏偏在他眼皮底下哧溜哧溜的喝着冰镇梅汁,啃着冰镇西瓜,特意淋了凉水澡湿漉漉地坐他面前表示"体贴"。
他赤红了眼瞪那人,那人却心安理得,端着好看的青花瓷碗,拿勺子在里面铛铛搅动。
"乖宝宝,来吃药,热热的正合适,人家特意加了黄连在里面,可以败火哦。。。。。。别瞪了,可漂亮一双桃花眼,瞪坏了拿什么去勾引那些大爷?我全指望着你吃饭呢。。。。。。哟哟,推什么?我为你可是掏了家底,大夫说灵芝可以安神,我去买来一大筐,瞧你几天睡不踏实,小脸瘦下去一大圈,人家好心疼啊。。。。。。"
他听见那人用媚丽多姿的音线去吩咐仆从把树上鸟儿都赶走,放下妖娆花枝纠缠的粉俏纱帐,再叫了小童儿站在旁边打扇。
"等伤口收敛了,我用牛奶香露给你洗,保证还一个白白嫩嫩柔柔滑滑的背。"
那以后没人再为他这般,因为他是服侍人的,不是被人服侍。
时间真是奇妙,回忆也是。
对那人,应该是恨的。
那人**裸地告诉他想活就要丢开脸面,那人向他展现世上最龌龊最不堪的一面,在柔情蜜意里一次次把他推进烈火,任他被撕得破败,只在旁流泻嫣然如花。
然而,当时以为永生消不去的憎恶,现在却淡了。
也许那烧了整整一晚的大火,就已经把他的恨都烧光了。
从没见过那样汹烈的火焰,带着吞噬一切的强大力量,摧朽拉枯的气势,让人知道了"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犹记得那人是受了寒早早便回房间。
前庭在夜里总是热闹喧哗,人都集中在那里忙着谄笑,忙着妖惑众生。
火起时,竟没有人发觉。那人在睡着。
白天送了新的孩子来,那人一个个仔细挑选,又应付了绸缎行的少老板,到晚上累得没力气吃饭。
"哎,老了。"
那人捶着肩,夸张的咳嗽,眸子漫上楚楚可怜的水波,然后拧着曼妙的腰肢回屋。
待人醒来,出路尽封。
到后院换衣服的丫鬟尖利的叫嚷,才惊动了前庭嬉闹的人。
屋子无法挽救了,有人披上湿被想冲进去,身上立刻也烧起来。
那人站在冲天火光里,气定神闲地看着外面没有效果的行动。
他确实地看见,那人嘴角上挂着,一如既往的风流娇艳的弧线,柔得醉人心脾,清秀一双细长眼里,光芒璀璨,似漫漫春风里缤纷旋舞的娇弱花瓣,盘桓着,萦绕着,绚烂了明丽广阔的天空。
那人动了动嘴,说了句话,可是他听不见。
到现在,他依旧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
薛忆枕着胳膊坐在花梨木桌旁边,斜眼望门上漏窗,月色映得清白,枝蔓投射的暗影交错着摇晃着,魑魍鬼魉在凌乱缝隙里蠢蠢欲动。
瓷盅在手里渐渐被捂热了,指头慢慢松开,眼慢慢合上。
门扉从外向里推开缝隙,发出轻微的吱吱呀呀的声响。
本来贴附在漏窗上的花纹呼啦地都涌进来,或明或暗勾出一个人的身影。
他站在门口,目光先探去内间,静静停了会儿,蹑手蹑脚迈过门槛,反手掩上门。
只走了两步他骤然发觉了本来应该睡在床上的人,却趴在桌子边儿上。
他轻轻唤了两声,并没有反应。
过去碰了碰他肩头,薛忆不安地蠕动嘴唇,把头埋向臂弯更深处。
"怎么睡这里?"
来人无奈地苦笑,拉开他胳膊,搭在自己肩颈上。
"来,回床上去。"
薛忆被打扰了好觉,不耐烦地哼哼唧唧,眼却都睁不开。
"好好躺着睡,多舒服。"
他身上没力,脚在地上拖着。
来人揽紧了他的腰,半搂着好歹是挪到了床上。
"没人照料你可怎么得了。"
薛忆调了个合适的姿势便懒得动,任人扯了薄被一角盖在他身上。
晚上浴汤里他撒了些茉莉花瓣,许家花了大气力操办,自然不能驳了主人面子,所以他用的兴高采烈,真真的欢喜。
于是他身上就不可避免的带上了浅浅淡淡的茉莉花香。
在这深沉的夜里,悠悠地四下弥漫,游窜进五肺六腑里,和血脉缠绵纠葛,搅混不清。
来人拨顺了他乱撒一起的头发,仔细铺在枕头上,长的部分滑下来,就淌在蚕丝缎面的褥子上,丝丝蔓蔓迷离地泛光。
"小少爷生下来就有着黑鸦鸦的头发,叫人舍不得下剪子。老爷好忍心啊,一刀下去剃得干干净净。。。。。。我们都赶紧收了起来,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胎发,说不定是有菩萨保佑着,让大家都沾点灵气。"
嬷嬷一边给薛忆梳头一边对许一帆说。
许一帆好奇地伸手去扯薛忆头发,虽然据说被菩萨保佑的胎发没有了,同一个脑袋长出来的应该差别不会很大。
"许少爷,可不能这么使劲儿。"嬷嬷拍开他的手,"会成秃头的。"
薛忆也恼烦地瞪他,用含着奶气的声音说:"帆哥哥,讨厌。"
"一帆,说了多少次,要叫我一帆哥哥,什么烦啊烦的,真笨。"
"帆,帆哥哥才笨。"
"小笨瓜,话都说不利索。"
许一帆刮了他鼻子一下。
薛忆睁着亮晶晶眼睛,嘴一嘟,小手就扑他脸上。
许一帆冷不防中招,惊愕地张大嘴:"你敢打我。"
薛忆跳下凳子就往外跑,一屋的丫鬟小厮慌起来,嬷嬷胖胖的身子跟不上,只在后面喊:"小少爷,看摔着--"
话音未落,薛忆啪地就摔在地上。
"天啊,小少爷呐,伤哪儿没有?"
许一帆吓了一跳,也凑近去。
薛忆被扶起来,不哭不闹,只是别着身子不去看许一帆。
整整一天,他见了许一帆就躲开。
许家长孙何时被这么无理对待过,也憋着气,连着几天不去薛府。
直到有天在街上偶然遇见,薛忆举着手里糖人对许一帆说:"帆哥哥,吃糖。"
他昂着脸,笑得天真纯粹。
其实被叫"烦哥哥"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真的烦。
许一帆很顺手的把糖人接过去,他看见薛忆眼里明显的舍不得,故意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摸了个竹蜻蜓出来。
"这个给你。"
来人指头不知不觉缠绕着薛忆的头发,滑滑的凉凉的触感,仿佛是穿梭在最好的丝绸里。
薛忆在朦胧里,头皮疼了一下,迷糊着眼迷糊着嗓子嘟嘟囔囔抱怨。
来人挨近了,却只听见清楚的一声。
"庄主。。。。。。"
而后,只见嘴皮蠕了蠕,没再出声。
来人眉头纠了几道沟壑,快速抽指离了那种在发间的蛊惑,起身离去。
第七十一章
皎洁白银的月色被金灿绚烂阳光代替,那些蝉儿们更加歇斯底里,薛忆烦不可耐地翻身朝里,拿被蒙了头,嘈杂化成遥远的细响。
然而气温毕竟是升了起来,没一会儿工夫,额头上就浸出了汗,呼吸也浑浊。
扑开被子,那喧闹呼啦啦灌进来,似乎加倍密集强烈。
习惯性躺着发了半晌呆,望帐顶上稀疏卷云和展翅飞鹤,隐隐泛着缤纷光彩,这时他才注意到帐幔放了半拉下来。
往常夏日因为贪凉,除非挂的薄鲛纱,帐幔是不会放的,他也不记得睡前万儿有动过。
大概是记错了。
他揉眼打着呵欠下地,趿了鞋去开门。
外面有错落缭乱的树枝花草,扯碎了澄蓝清澈的天空,骄傲的艳阳也被撕得支零破败,一层层的阻挡,只落下斑驳疏影。
即便是浅薄的影子,烈日终归还是烈日,明晃晃的,白亮亮的灼着眼。
薛忆伸了个懒腰,举手遮在眉前,呼吸微风飘带过来的一阵阵清醇甘鲜的草叶香气,漫漫钻透鼻腔,把心肺都浸染了。
这一刻,真的是美好。
"公子,您起了。"
薛忆没防备着会突然有人说话,吓了一跳,忙转了目光探头出去。
右边,万儿恭恭敬敬垂手待立,
"要万儿服侍公子洗漱吗?"
少年又开口了,偷偷从眼帘底下瞧着薛忆脸色。
薛忆还有点茫然,怔怔应了声,就看他手脚麻利地端盆倒水拧布巾。
"公子先擦把脸。"
翻开梳妆匣,取了檀木篦子和黄杨木梳。
"万儿为公子梳头。"
招呼了外面别的侍从,把一样样装盛在精致瓷器里的早点放在桌上。
"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都备了一点。"
薛忆吃了些香喷喷的粥,方才真的醒过来。
"你们家老爷呢?"
"上早朝去了。"
舀一勺蒸蛋,嫩嫩的一小块,在青花勺子里晃动,切得碎碎的又煎得酥酥的肉末,缀在一片鹅黄里。
"什么时候回来?"薛忆又问。
"这个说不准,有时候过晌午就回来,有时候忙便要天擦黑才挨家。"
万儿忙着把稍远的腌甜菜端到薛忆面前。
"老爷交代了,公子若要出门只管吩咐小的,定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
薛忆点了点头,吃口茶漱口,擦了手才又说:"待会儿我想回客栈。"
万儿停下收拾桌面,抬眼道:"老爷说,公子要什么东西只管和小的说,府里应该不会缺,衣裳那些贴己物会专请了裁缝另做,若是府里一时找不出的又是重要的物件,公子请说明了让小的代公子回去取。"
薛忆微微惊于许一帆如此周到的交代,思忖了片刻。
"我不过是来打扰几天,你们老爷实在太细致。我只回去一小会儿。"
万儿神色为难地说:"可是老爷有叮嘱--"
"人嘛,总会有那么一些不太好让别人瞧见的私密东西。"薛忆朝少年使个神秘眼色,"你已经把你们老爷的话带到了,是我不听劝非得跑这一趟,回来我会自己去跟他解释。"
万儿沉下眼想了想,觉得道理没错,就出去安排车辆。
京城醒得很早,薛忆出门的时候满眼见的都是琳琅繁华,入耳尽是高朗的音线。偏北的都城,女人说话也是大大咧咧的,绝没有江南女子的温柔婉约。
这么一想,许夫人真是精致得像刚从画里走下来。
许一帆的运气不可谓不好。
位高权重的官职,端庄贤淑的妻子,宽阔华美的屋宅,再添上乖巧伶俐的孩子,多少男人的黄粱一梦,当然是不该贸然淌了混水。
薛忆下车直接进了客栈后面院子,这里倒比外面清静,他随便拉了个人,问:"庄主和曲主事呢?"
"出去了。"
"要去多久?"
"没交代,小的不知。"
薛忆悻悻放开他,走了两步,扭头又道:"请转告庄主,薛某一切安好,只是所托之事暂无眉目,薛某自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再转眼想会儿:"嗯,就这些。"
说罢进了自己房间,抓几件衣物,胡乱裹了一包丢在桌上。
包袱布是从箱底翻出来的,掺了很多褶皱,里面东西没有收拾整齐,凹凹凸凸,仿佛是仓皇之下要逃难去的。
薛忆坐在凳子上自己看着也失笑。
门槛的影子拖拖沓沓地转换角度和长度,窗棂上的斑驳越发沉重,滑溜溜的流苏在指头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缠不牢,倏的就跳脱了。
万儿轻轻在门口唤声"公子",薛忆闻言猛地站起来,眼前乱晃了一阵,又跑去抓了几根发簪塞进包裹里。
形状古怪的包裹拎在手里,一甩一甩走出门,遮住刺眼光线望了眼对面空寂的房间,窗是敞开着,能看见床脚云浪翻滚花枝缠绕的帐幔眉目,全失了颜色垂在那里,也在感喟着无聊么?
没有人的房间。。。。。。
"公子?"万儿觉察着薛忆又在出神,一边从他手里接过包裹,一边问,"回府吗?"

"嗯--"薛忆扯开嘴角抱歉的冲他笑笑,"还想再去一个地方。"
绿汀苑浅池里养了些鱼,鳞片是鲜艳的彤色,或者偏红一点的橙,有几尾带着深色斑纹,它们都身型修长,安然怡得的在水里摇头晃尾。中午暑气最浓烈的时候,齐齐挤在苇草蔓伸的根叶底下,顶着浮萍娇小的华盖,没精打采。
日头稍微偏了一点,薛忆在摊开的左手心搁了一撮鱼食,有一下没一下的拿右手指头捻小块,投进鱼群缝隙里,看它们错身扭捏着去抢食。
还算是,别有情趣。
从不远地方传过来万儿叫"老爷"的声音,薛忆抬眉拧脖子望去,许一帆正大步地朝他走来。
"你在这儿。"他说,用手里折扇拨开挡在前面的一根条蔓,"不会觉得热吗?"
"不会啊。"
薛忆昂头瞧着顶上郁郁葱葱层层叠叠的榕树枝叶,只偶尔处有漏网的光透下来,反是显得俏皮可爱。
许一帆已经换了身平常衣服,湖蓝的绢绸,领口、袖口和下襟上压着淡烟色的菱纹。
"我还没见过一帆哥哥穿官服的模样。"薛忆不无遗憾地叹息。
"要是你能赶着四更天起来,或者有耐心到府门口守上半天,不就能看见。"
薛忆转着眼。脸上就露出一点难色。
"逗你呢。"许一帆拿折扇檀木的扇骨拍在他肩头上,"赶明儿从衙门里回来,先到你这儿来溜一圈。"
"还不如让我守门口堵你呢。那一身官服,真是可以闷死人。"
"没你说的严重。"许一帆摇了扇子扇风,"只是比常服多一两层。"
"还不算严重,天这么热!"
许一帆嘿嘿笑着说:"有什么办法,习惯就好了。你没见带军操练的武将,还得上软甲。"
薛忆抬手背擦了下额头,叫声"天呐,幸亏我是小草民"。
"是呀,想干吗干吗,哪怕赤条条啥都不穿也没谁管得着。"许一帆朝他扇阵风。
"哎哎,小弟我还是懂得颜面的。"
"没人说你不懂不是?"
薛忆嗔他一眼,又转回去撒鱼食。
许一帆把扇头敲在手心里:"听说上午你出去了。"
"嗯,取了些东西。"薛忆偏头看着他,"万儿转告了你的话,是我非得去。"
"他说了,你带了些贴己衣物回来,也没什么。"许一帆搁下这头的话,转而道,"我差人去请了金箴坊的师傅,一会儿就能到,今年新出的几匹绢绸,还有妆花缎,也一块儿带过来,你自己挑。"
"不用了。"薛忆急急忙忙地说,"小弟在府中已经是白吃白住,一帆哥哥还让我白拿不成?"
"几件衣服算什么。"许一帆挥着扇,"小忆啊,兄弟间需要界限分明吗?你收下了,哥哥心里高兴,你不收,哥哥只有当你是嫌弃。"
"当然不是,咳。"薛忆扯了扯后颈上垂下来一缕头发,"一帆哥哥的好意小弟切实领收了,无功不受禄,好料子还是留给嫂嫂吧。"
"我愿意为你做这些,你只想着别人,对自己有什么好?"
薛忆调眼去瞧着懒散鱼儿:"但求个,心安。"
一只鸟扑棱着翅膀,从榕树上呼呼飞过,半拉身影倒映在池水上,只一瞬的工夫,连点水纹都没有留下。倒是起了些风,吹着枝桠上垂下来的条蔓左右摇晃,轻细点儿的,乘着那点风势荡到头发上,勾住了玳瑁发簪镂雕的卷草花叶。
许一帆看见了,伸手把那枝条蔓拨开。
薛忆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池中间,时不时转动的眼眸本是黑亮黑亮的,现在染了波光,又印了些灵巧缤纷的意味在里面,嘴边啜几分平静安闲的浅笑,像涓涓流水一般的明净曼柔。
感觉被撩动了,他便回头来,只见许一帆的目光定定停在自己脸上。
"怎么了?"他略微诧异地问,顿然拿手擦着嘴边,"吃过饭我擦了脸的。"
"很干净。"许一帆把他手捉下去,缓缓地说,"过去有好多次,我以为你回来了,睁眼却发现是梦。"
薛忆脱了他的手,莞尔,伸指捏着自己脸颊:"这会儿站在一帆哥哥面前的我是真的哦,所以--"他松指揉着那一块,"好疼。"
许一帆噗嗤笑出来:"嗯,你是活蹦乱跳的,刚出水的龙虾。"
"我才不像它们。"薛忆辩驳了一句,"瞧你满头的汗,我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他说着,伸长左手一翻,余下的食料就纷纷落下去,再用右手拍了拍,起步便走。
第七十二章
踩上檐下台阶,薛忆停下来回首望,许一帆落在离他七八步远的后面,展了扇举在眉上遮掩,斑驳阳光笼了全身,于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薛忆从万儿手里接过茶壶,取了莲花纹的瓷杯,斟得满满的递给许一帆,一直盯着他喝下去。
"干吗?"
"味道怎样?"
许一帆看了眼杯里:"这是什么茶?"
"苏伯伯又配了新的凉茶,上午我转道去看他,结果被塞了两大包,早知道就不去了。"
薛忆哀愁地敲着茶壶外壁上那靛蓝的水波。
"口感不错,初涩后甘,别含一番清冽。"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凉茶,说白了也是药,你们就不觉得药这种玩意儿不管换成什么好名字,始终都是药么?当茶喝。。。。。。"
薛忆有点忿忿。
"从身体健康考虑,无妨吧。"
"哎哟,连这句话也一模一样。"薛忆扶着额头叹气。
许一帆好奇了,就问:"还有谁?"
薛忆丧气的趴在桌上,幽幽地说:"季大庄主呗。那天他吃了一口,就叫所有人都来吃。明明我是想让他体会一下我无奈的心情,做样子也该说两句宽慰的话才是,唉,真真一根筋。"
"这话,好似也在责怪我咯?"许一帆斜了眼。
"没,没有。"薛忆赶紧澄清。
"得了吧,哥哥不计较这些。"
许一帆低头又喝一口。
"小忆。"
"唔?"
"干脆你搬过来长住吧,照你说的,那个季庄主没有情趣,又不会体恤你心情,跟着他也不痛快,哥哥这里绝不比他差,若是觉得城里呆闷了,就去乡下老宅子,祖父在那里,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和他下棋?"
薛忆支着下颌,转眼看了看榉木做成的博物架,错落的大小格子里,有前朝的瓷器,有古时的珊瑚,被岁月滋润出温润的光泽,默默不语。
"一帆哥哥不仅不会差,也许还强过他。要是能选,小弟当然巴不得死皮赖脸地粘着哥哥。"
袖口滑落下去,露出一段好看的白细的手腕,他抬了另一只手,轻轻抓搔着耳朵后面那突出的小骨头上的皮肤。
"但是,小弟欠他们的情还没有还尽,只能被桎在那边,要不,小弟怎么会厚着脸皮拿麻烦事来为难一帆哥哥。"
一个小童儿执了把大绢扇,站在许一帆身边不歇气地扇动,气浪吹起他发际上散下来的头发,撩着眼角,他只摩挲着青莲茶杯圆滑的杯口。
"哥哥体谅小忆的苦衷,但哥哥也有难处,朝堂上的事变数太多,我已在和几位长辈商量,希望能有个最妥当的法子,但是,宜缓不宜急。"
"小弟也明白其中利害牵扯,如果害得一帆哥哥波折,小弟愧疚一辈子也弥补不了。以前听人家说,情义难两全,嗤鼻不以为然,这下可好,现时报了。"
薛忆扶着额头垂眼,许一帆拍他肩膀,安慰道:"别这么说,为了小忆哥哥是准备连家训也抛了,赌这一回,绝不翻悔。"
他脸上浸满了诚切的笑意,笑得本就细的眼睛都眯起来,眸子就藏在了睫毛后面,但觉深深的一片。
"只要小忆能长长久久留下来。"
他接着说。
略微低了头,朝薛忆凑近了些,连绵的感喟的气息顺着打扇小童送来的风,呼的几乎要跑到薛忆耳朵里。
薛忆两只手肘都支在桌上,双手叠握着,靠在脸颊上,肩头便耸起来,挨着颌骨边缘。
他冲许一帆一笑:"先谢谢一帆哥哥了。"
"你我间何需言谢?!"
许一帆坐直了身子。
"对了,今天路上我遇见舒平,他抱着儿子在逛大街,那个小胖子,俩腮帮子嘟嘟的,和舒大个儿小时候一个模样,长大了也合适舞枪动刀的进羽林卫。--别不信啊,下次让你亲眼看看就知道哥哥没说瞎话了--还有啊。。。。。。"
薛忆含笑听了会儿,打断他:"一帆哥哥有什么心事吧,不知道小弟能否帮上忙?"
许一帆怔了下,问:"怎么这么想?"
"从以前很小的时候我就发觉,"薛忆柔着眼看他,"你心里有疙瘩的时候,就会特别多话,而且老讲别人的事。"
小童儿胳膊发酸,一不小心绢扇落在了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小童儿吓着了,急急忙忙捡起来,从眼皮底下惶恐地瞅老爷神情。
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因为许一帆没有注意到他失手。
他在听薛忆说话。
听见薛忆说他有心事,说他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许一帆转开眼。
杯子里的茶已经喝完了,他伸手执了壶给自己斟满。
哗啦啦的水流声里,他轻轻地说:"因为你突然回来了,却为了别人的事才来找我。"
"一帆哥哥--"
"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苦,巴望着能隔绝以前的人事,然而偏偏身不由己,一心想躲开的非要紧紧被牵扯上。看着你有时候发呆的样子,哥哥心里,真不是滋味。"
薛忆不言,静静看他。
许一帆端起杯子,淡淡草叶干净的气味,薄薄杭菊娇弱的花瓣。
"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时候--"
"已经过去了。"薛忆别开头,"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个还没有入仕的官家公子,有心无力。"
"可是祖父他也没有站出来--"
"我说过已经过去了!"
薛忆略提高了声音,手指绞缠着覆在腿上织了纤丽花朵的衣料,拧出浓浓的化不开的褶皱,像一片片长长短短的锐利刀锋,穿过了指缝,扎进皮肉里。
他深深吸口气,和缓地说:"一开始父亲自己也没有努力去辩解,后来结出来的果,是由他自己种下的因造成--是天命。"
许一帆张了嘴,想要唤他一声,嗓子里仿佛被团糯米圆子噎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瞧我,坏气氛的本事真是出类拔萃。"
薛忆蓦然松开手,挠了挠头,挂上歉意的浅笑。
许一帆百味陈杂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能流转生辉的凤眼里,爬上了破碎的星辰,和不清不楚的蜿蜒枝蔓。
他只觉得有些话要蓬勃而出,但是,说不出来。
万儿恭敬地垂了手站在门外问:"老爷,夫人差人来问,今晚老爷在哪里用晚饭?"
许一帆吁口气,想了想,回头去看他:"我有应酬,晚上不在府里用饭。"
"是。"万儿得了答话就去跟来人说。
"避不开的官场往来,烦吧,还是得硬头皮撑着。"
许一帆故意说得轻松俏皮,跟着便站起来。
"小忆,你有想要的想做的,只管吩咐下去,在哥哥家里别当外人。"
薛忆点点头,送他到门口。
万儿转完了话,刚转身回来。
许一帆叫住他:"今天有事做的不妥,待会儿自己去管事那里领十板子。"
薛忆闻言,忙忙地插话:"一帆哥哥,是小弟把哥哥的交代当了耳边风,万儿劝了也拦了,是尽了责。"
"小忆。"许一帆严肃着眉角,"家有家法,我已经看在你面子上只让他担了个‘处置不妥‘,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不能乱了规矩。"
薛忆抿了抿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万儿谢了恩,去领了板子。
往后几天里,万儿走路都免不了颠簸,薛忆心里内疚,去找了苏华迹要伤药给他。
苏大夫一听说是要治棒伤去淤血的伤药,非得要薛忆脱了衣服仔细检查一遍。
"苏伯伯,真不是我。"
"不是就脱了给我看看。"
薛忆偷瞄了眼等着苏大夫移动大架给府里少爷看病的壮年汉子,那人不住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脸焦急又不得不忍耐的神情。
他便凑近低了声音说:"算了吧,我要是伤了哪儿敢来找您。还有人等着您呢,给我药吧。"
"想来也是。。。。。。"苏华迹拿指尖扯了扯胡须,前段时间他修剪了它们,只留下短短一截覆在皮肤上。
他绕到药柜后面开了扇小柜门,在里面摸摸索索,取出只小盒子。
"喏,抹匀了,别沾水。"
"谢谢苏伯伯。"
"才做出来不久,估计药性有点强,叫他忍着点,怕疼就别去做招惹的事。"
"嗳?"薛忆眉头耸了耸,"噢。"
回到许府,薛忆就叫来万儿把药给他,又说了些自责的话,反而是万儿来安慰他。
如此过了两三日,许一帆似乎不太忙,午后一定会到绿汀苑坐上一会儿,然后再出去应酬。
薛忆没有见着府里其他的那些人,想来是许一帆嘱咐过。
倒是那天清晨,日光还朦胧的时候,薛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听见隐约的一点吵闹。
不是蝉虫,却是年轻男子的声音,略清脆的,有些词曲的婉转在里面。
这间屋子离苑门远,又有那么些树啊草啊阻挡,传过来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大概几句清晰的,什么"都是住在后院里的人",什么"持宠而骄",什么"新鲜劲儿一过"。
大早晨的,这人的精神就这么旺,头天晚上不知道吃了什么。
薛忆瞌睡得紧,翻个身拿被蒙了耳朵,仍与周公打交道。
吃罢午饭,薛忆依旧踱去池边赏鱼。万儿打趣的对他说,自他来了后,苑里的鱼眼见着个个都富态起来了。
"那你们老爷可得好好酬谢我一番。"薛忆显出得意神色,照例抓了一把食料蹲在池边。
"来来来,开饭了,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
他捏一小撮鱼食散下去,红的橙的带斑纹的,悠哉哉晃过来,鼓动了鳃壳张大嘴一吸,午饭就下了肚子。
"真乖。"薛忆瞧得不亦乐乎,还在招呼那些落在后面的,"快点啊,迟了可就没了。"
过了半晌,手心里食料还剩下小半,薛忆想留给两尾体型比较小的,静静等着肥头大鳃的快游走。
这时,万儿匆匆走过来对他说:"薛公子,夫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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