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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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到达京畿的时候,已是仲夏过半。
天气一天赛过一天的炎热,只是坐着,汗水也会源源不歇渗出来,浸溽在衫子上,加重了湿闷。
书影被告知公子不和他们一块儿回韶华庄的时候,又震惊又郁愁的哀叹:"为什么?"
见仁正把收拾完毕的几个箱子齐齐打开,自顾自在里面各样衣物中挑拣。
"你跟我几年,除了变得婆婆妈妈,还学会了什么本事?照你现在这样子,永远不可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男人,哪个女人嫁了你只会委屈一辈子。"
他站起来,撩一下头发。
"明白地告诉你,我已经不想再忍受你的指手画脚。究竟谁才是主人,嗯?"
见仁冷漠地乜一眼书影。
思月当他是早上被书影那句"不把药喝光了绝对不行"憋得气不顺,估摸着一点点缓过去就能恢复到惯常和蔼亲近,插了句嘴,道:"他本来就粗笨,仗着一直贴身跟着公子,姓什么都忘了,不带着他公子反而省心,看着吧,思月一个人也能把公子照顾得--"
"你?"见仁忽然地冷嗤,目光上上下下把丫头审视个遍,"你本来就不是我身边的丫鬟,不过生得几分伶俐,当时几个人里看着最顺眼。"
他轻佻地勾指出去挑起她下颌,拇指粗滞地从皮肤上滑过。
"如今新鲜劲过了,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唔,不过嘛,看在你服侍得还算舒服,苦劳也不少--"
他努嘴指指箱子边儿上拣出来的一叠衣服饰物:"这些赏你了。要知道,都是上好材质料子,随便两三件就够寻常人家整年吃用--对待女人,我一向都够大方。"
思月缩头畏惧地看着他眼底上那一抹讥诮施舍,立刻就惨白了脸,两只脚站不稳,死绞了袖边扭身跑出去。
真是没想过的变数,书影不相信这个时而谦谦时而懒散,又喜欢耍孩子气的公子会突然转了性情,吐出如此狠毒无情的字眼。再小心陪了几句,却更被数九寒气呛得头皮鲜红,回韶华庄的马车快启程的时候,他一把拉了思月眼都不闪地就钻了进去。
见仁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他跟着季良在另一边和复府的老爷夫人道别。
复则诚塞一块精铁牌子到季良手里,叮嘱他,京里任何一家嫡属于锦阳米行的商号只要看见这个,都会竭尽全力相助。
季良抚着上面凹凸的花纹文字,笑道:"如果我是要他们封了铺子歇业呢?"
"只要你能出个翻倍的价把店里的货都包下,随意好了。"
季柯懒得理那两个男人关于生意得失的辩答,抬手扯平见仁领子上一处皱褶。
"以后有空,常来看姐姐,兰苑那儿就给你留着了。"
"柯姐姐可比有的人善良多了,真是天上仙子下凡尘!"见仁捏着她袖子,谄媚地奉承了一堆,逗得她直拿扑萤团扇拍打他脑门。
"哈,你这副油嘴,不怕哪天咬断了舌头。"
见仁一挺胸膛:"没了口舌,还有拳拳诚心可表日月。"
"得了吧。"季柯头上的发钗撞在一起叮零着清脆的响,她想要说几句笑话,在看见对面那人笑眯眯的神情时,却去抚了抚他鬓上垂下来的一些碎发。
"路上照顾好自己,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受了委屈想着镇江还有个姐姐,无论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回来。"
见仁眼睛里漾起氤氲的柔软花朵,微微俯下头,嘴角啜着淡笑,低低的,怯怯的,应了一声:"嗯。"
"他不会再回来了。"
季柯在丈夫宽厚的怀抱里,一些悲楚的说。
"不会的,贤安自有福星罩着--"
"我说的不是他。"
季柯偏过头去,望即将消失在高耸城门外的车队,激荡出重重尘烟,早晨朝阳那和煦的风光,被撕扯了一眼阑珊。
"你怎么把他们都谴走了?谁来给你添茶倒水?"上了车,曲达咂口烟问。
见仁只手掀起了窗帘望外面,有些青白的墙乌赤的檐和些陌生漠然的人,匆匆滑了过去。
不满一个月的时间,又仿佛小半辈子的时间,以为已经遥远了的常人天伦,明明切切的滋生在眼前。
因为那么的接近了,因为不能忘记自己旁观的身份,所以离别的时候心里蜿蜒着生刺的芊芊藤蔓,静静萦绕。
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懒懒的答话:"那后面不是还跟了好一些人,庄主不会吝啬到一个也支不出来?"
季良一只手扶了额角,认真埋头看摊在腿上的一本册子,从进车他就摆着副沉思模样,真的像是个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大庄主,。
曲达斜眉瞄了对面的季良一眼,又对旁边的见仁说:"何必呢,书影跟了你那么久,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有分寸,不会碍着,换个人,总是会不习惯。"
"没有什么习不习惯,就是因为跟得久,腻味了。"
见仁微合眼朝角落里靠了靠,调整个舒服的姿势,抵在软棚上似要瞌睡。
季良把手里册子递给曲达,指着一处说:"瞧这一块的出入,被拿来做了文章,依你看怎么样应对?"
曲达呼出一口烟,翡翠的烟嘴顺着那几行点划:"京里那边现在是什么个状况?"
"阮大人上的本子依旧被压着,不说批,也不说不批,摆明是等着下面的人先斗出个死活来。"
曲达捅了下打呵欠的见仁:"一起看看,别到时候人家问什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反正我也就是去卖张老脸皮,跟在诸位后面做个备用罢了。"
他心不在焉地慢悠悠把腿缩到座位上,双臂一绕,抱住膝盖,头再枕上去,闭眼养神。
淡淡的清香透过碧罗纱袖子传出来,花的芬草的芳袅袅钻进鼻窍,心肺舒畅。
头天晚上香料是放的多了,这大半天工夫过去,竟还留着残韵。
书影被他激地躲在小厢房里生闷气,他直接唤了复府的一个仆从提来热水放在内间,掩了门关了窗垂下绢绣帐,很快的,便氤氲了一室宁静柔暖的水雾。
撒了带来的香料,一件一件的衣衫剥落下去,渐渐显露出线条优美的身子,伸指头试了试水温,再慢慢迈腿跨进去。
温热适宜的水漫过腰,浸过胸,涌在脖颈处。
拔了绿檀木兰草簪,一头浓黑的头发流淌而下,轻飘飘的浮在水面上,像池塘里随波逐流的蔓草,蜿蜒过去又像是妖娆水蛇扭曲着腰肢花枝招展。
穿越翠纱窗投射进来的残阳血色,被迷蒙搅得缠绵妩媚,凭空里生出五彩斑斓,映在水里的部分又荡漾出碎波粼纹,存心要耀花了人的眼。
在这么一层一层的熠熠烁烁里,他低了头,细细瞧水液里面自己脂玉一样似乎没有温度的身体,光影纷扰斑驳朦胧间如覆了淡白梨花瓣。
小时候有个先生捏着他的手骨说,你这一副小胳膊小腿儿,哪儿像个男孩子?!
现在倒要幸亏骨骼细弱,看上去紧致匀称的胸脯,摸着了才能感觉到里面一根根肋骨清晰。甚至,会有些硌手。
以前那个人每次在事后给他沐浴的时候,总一边掐着一边唠叨,都吃一样的滋补东西,还尤其喜欢那些甜腻死人的糕点,人家是眼见着长起来只怕收不住,你倒好,不知都跑去补到什么地方了!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哪天大爷抱怨在你身上被磕疼蹭破了,赶紧自己卷个包袱滚蛋,省得累了我踢人!
他总是说着利害话,恶狠狠的,薄情寡意的,气极了也不发火,只挑了一双桃花眼淡淡地看着你,嘴角里啜一点漫不经心,却让人胆战心寒。
把你推入火坑的是他,把你送上绝路的是他,然而,最后满地血污里拿干净袍子裹了你的人,彻骨冰寒里用温软被褥搂了你的人,也是他。
想想,从小带来的爱泡水的习惯,还是被他纵容光大。
牛奶,香露,花瓣,一样一样掺进水里,全然不顾他的反抗,执坳地压浸在浴池中,小木盆舀满了从后颈上一遍遍冲下,直到满意地看见每一寸肌肤都肆意着胭脂娇媚才停手,然后,拖到软榻上一边涂滑腻香脂一边徐徐绕着圈的按摩。劳动的人却最是享受。香喷喷滑溜溜打理完毕,丝丝毫毫都明目张胆泛映着**色泽,靡丽魅豔的夜晚,便缓缓拉开了帷幕。
你要记得,温情百转带愁言,柔肠千回含羞吻。芍药栏边,牡丹亭畔,纵使鹊柳罗衫半褪,敛眉掩霞、欲拒还迎才最是能吸引客人。
缱绻中,你不是男人,也不可能成为女人,你唯一心思只有如何让客人心满意足,用你的眼神、用你的声音、用你的动作编织一张柔软的网,包裹他,处处又留着余缝,让他觉得他才是主导。
但是,永远保持清醒。
你属于来往的每一个人,然而其间没有一个人属于你。
如果你将自己也裹进了网,那么最后成为蜘蛛美餐的,只会是你。
吸口气,将下巴也沉下去。
红线上的红玉衬在白脂样胸口上,随着水流激荡越发艳丽如血。
清淡如莲的人挑选的信物竟是这么浓烈似火,如果不是他亲手系在脖子上,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相信。
想着,心尖儿上猛得拽紧。
有些事,忘记了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活到昭雪的那一天,撒酒以祭。
不知不觉的水已经漫到鼻尖,他犹自颤巍巍呼吸,一口水立刻就呛了进去。
慌慌张张扒着盆壁撑坐起来咳嗽。
鼻腔里塞了整只鲜嫩辣椒似的,火辣辣地难受,怎么咳也没有用,渐渐连眼泪也咳出来,混着飞溅起来的水花,纵横阡陌,彼此不分。
清晨季良收拾完毕出院门,抬眼便见一位水蓝衫子的年轻公子,头发束得整整齐齐,俊秀一张脸上眉目端正清透温雅,背脊挺直了立在旭日旖旎的霞光里。
见他出来,立即拂袖扬袂,拱手作揖道:"云淡天高,喜鹊鸣枝,当是宜行吉日。在下薛忆,问过季庄主早安。"
季良听见"薛忆"这个名字,愣在当场。
低着头行礼的青年,面孔是如此熟悉,拢手的时候依旧习惯性微微翘一点小指,这身外衫曾经在书影开箱取汗巾时见过,那时候他斜了一眼说,这色彩太清淡素净,怎么衬得上韶华庄头等食客的身份。
然而一个晚上过去,他穿上了这件素淡,眉宇间换上恭敬的疏远,语调里换上疏远的客气,季良蓦然醒觉,从这一刻起,长庆城里出来的见仁已经并可能是永远的消失了。
第五十六章
季庄主上京是名副其实的赶路,每天拉车的马都被吆喝得鼻息吭吭,两个多月的路程硬是缩短到二十来天,好几次日暮的时候正走在两城之间,只能寻了附近农家暂且借宿,幸亏一行人数量不多,除了曲达都是青壮,况且有庄主以身作则,也没有谁会抱怨。

唯一让其他人侧目的,只有和季庄主曲主事同车的那位薛公子。
大伙儿同是从韶华庄出来,自然知道他本来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换了名字又能怎样,私下里甚至有两三个拿他能得宠到几时做赌局。
但目前谁也没有能收了对方的赌金,因为薛公子还安稳的呆在庄主车里,成天一副懒洋洋无精打采模样。
有个和曲主事很熟的悄悄问:"他是不是有病啊?--哎哟!"
曲达心疼的收回烟袋,别了他一眼:"混帐东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年轻人,摸着额头上包块悻悻地回到一群兄弟里。
"起程了。"季良撩起车帘子,宣布短暂午休结束。
曲达蹬上车,挨着季良坐下。
"我说,薛公子,大半天过去了,不下去小解一下?"
对面占了整条座位的人只眯着眼摇了摇头,继续打瞌睡。
从出了镇江城,他便很少说话,初时常掀起窗帘定定望着外面,脸上看不出表情。渐渐到了少人烟的地方,风光换成大同小异的荒凉贫乏或者茂田翠林,游雁也看腻了,就抱着腿低头发呆,间或把指节衔进嘴里,咬着皮肤拉扯,离分了再咬回去,反反复复,一会儿工夫,左手食指指节上立起牙痕清晰的泛着红的一小条,像鱼儿的背鳍,周围还沾着口水渍。
季良把视线从手里书册上移起来,皱了眉极轻微的叹口气,在怀里掏出一条蓝灰绢帕,卷了卷揉成团使劲丢过去。
"擦了。"
绢帕扑在薛忆脑门上,他没有接,就顺势滑下去,覆盖住了手背,他一动不动怔忪地看了好半晌,方道声:"谢谢。"
然后缓慢的抓在手里,平平摊开在膝上抚那些皱褶。
有深一点的,是揣在怀里留下的,而浅一些的,是刚刚揉出来。
绢帕四周的边儿都用细针细线锁得严密不失柔软,一个角上缃色丝绣了朵栩栩如生的木芙蓉,欲说还羞的娇俏,不胜凉风的娇弱,甚至可以想象出露水降落下来,花瓣在迷蒙朝雾中叹息。
"惟有绿荷红菡萏,舒卷开合任天真。"
他蠕着嘴唇低声呢语,后倾了背靠在车厢里软壁上,窗外进来的光照亮他洁净的脸,清淡,平静,眼里幽黑一片。
季良再看了会儿李微准差人送来的报告,复抬眼,那个人似乎已经睡熟了,只见他随着马车行进时的颠簸而晃动,突然"砰"地微响,头摆过去撞在实心木窗框上。
"没事吧你?"曲达转过头问。
薛忆睁了一只眼痛苦地捂着额角。
"哎,算了,这半边都给你。"曲达收了收东西,移到对面季良那边。
之后,薛忆便越来越长久的独占了车里一半空间,而且占得毫不客气。
他蜷着身侧躺在座位上,双臂都拢在胸前,不在乎持续升温的天气变化,若不是地方局限,完全会回归到幼儿睡姿。
但季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倦,真的睡着,他和曲达商量对策的时候,偶尔余光会打探到那双长睫在颤抖,仿佛蜻蜓掠水的时候惊起的涟漪,
眼看就要进入京畿,季良决定在最近的镇子里住一宿,缓缓连日奔波的辛苦。
侍从们早都累了,只是庄主挺着他们也只有挺着,好不容易得到休息机会都抓得紧紧的。
除了装行李的那车需要自己人看守,其他两辆一进客栈后院车夫就把缰绳给了伙计。
"给马多喂些好料,它们也跑了好长路,比人还辛苦。"
"知道了。"
"别忘了打水来给它们刷刷,这天气热的。"
"行嘞。"
"下车厢的时候轻巧点,磕掉了一丁点皮你也要原样赔上。"
"老哥诶,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别看我们这家店不大,每年来往的大官巨贾数都数不清,哪一个不侍侯得舒舒服服。"
"唉,我们都是侍侯别人的,只要你不给我找来晦气,我也不给你寻晦气。"
"这是自然。"
交代完毕,车夫揉肩膀去前面和同伴会合。
夏日天暗得很晚,吃晚饭的时候太阳还挂着不肯走,天边的彩霞绚丽十分。
上了饭桌,曲达端起一碗白花花米饭,方疑惑地问:"薛公子呢?"
季良也在这时才想起,从下车后就没见着他。
"兴许在屋里。"
曲达差了个人,吩咐道:"薛公子若是不想下来吃,就端些进去。"
片刻侍从回来,说:"薛公子不在房里。"
"奇怪,跑哪儿去了?"
"别管他。"季良夹一筷子菜,"那么大一个人,丢不了。"
曲达看了他一眼:"至少要寻个下落。"
这个时候,客栈的后院伙计走过来,朝季良和曲达躬个身:"二位爷,和你们同来的公子还在车上呐,不答话也不肯下来,您看这该怎么办?"
季良拨米粒的筷子滞了一下,旋即敲了下碗沿:"随他去。"
"庄主--"曲达皱眉。
"一路过来他把个少爷脾气使得够绝,不就是不想下车吗,让他呆上面好了,谁都别去管。"
说罢,还认真吃自己的饭。
庄主说了"谁都别去管",就没有谁敢去管。
曲达倒是想不把他的话放眼里,但是刚要往后面去,季良就叫住他:"曲主事,既然薛公子想要独自清静,我们就不要做那个不识好歹的粗人,快吃了饭我有正事要和你商量。"
"他今天几乎什么都没吃过。"
"想来一直睡着也没有多少消耗,再说,饿了他不会自己去找伙计?"
曲达站在条凳旁边望着季良厌嫌的神情,慢慢叫了他一声:"贤安。"
"曲主事。"季良立刻用警告的口气皆住他的话,目光扫了下桌面上没动过的米饭,示意他安心坐下来做该做的事。
老头又站了会儿,叹口气。
即便是夏天,随着夜晚的来临天色终归要黑下来,客栈后院依墙一排马厩,用来寄存客人的马匹,另一排则是车宿,停放那些卸下来的车厢。
没有蜡烛没有油灯,借由明空里的繁星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也甚是模糊。
忽而有豆点火光,从客房缓缓摇曳出来,在车宿外面停留了少许,定了一辆车厢,火光便伫立在地上。
季良腾空右手去掀开帘子,靠着微弱的光辨认里面情形。
两边座位上都没有人,正想着是不是出去了,转眼却见车里地板上蜷着一团影子。
季良抬腿上车,挨着影子坐在软座上,从左臂弯里抽出水囊碰了下那影子。
"窝在这儿不嫌热吗?"
影子不声不动。
"喝水,眼看就要到了,别这时候病倒。"
"庄主是来确定我是否逃跑了么?"
薛忆埋着头,声音就闷在膝间,含混哑涩。
"请放心,即便我做过卖身子的营生,却也不屑做食言小人。"
蜡烛留在外面,帘子一放下来就隔出了混沌天地。
季良在黑暗里看着薛忆模糊的脊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你在怕。"
他感觉那个人向着更暗的地方瑟瑟退缩,又用水囊去碰他。
"天气热出汗多,先喝些水。厨房里只剩了几个包子,而且只有白菜馅的,凑合着吃。"
薛忆仍抱着腿,在闷热里浅薄地呼吸。
从十年前开始他讨厌夜晚,一旦听见吆喝着"上灯了",便意味着又一场醉欢笙歌启幕。
然而现在他无比贪恋夜晚或者说黑暗,那些龌龊丑陋才能被掩得严严实实,可以不去想昨天是怎样明天将怎样。
"薛忆--"季良极轻的唤他,像一声嗓子里无奈的叹息。
接着他打开水囊木塞子,翻手,里面的水哗啦啦涌出来,倾了薛忆一头,一肩。
水是温茶,盛夏里消暑刚好。
车里狭窄的空间,立刻漫漫的弥散香茗特有的醇芬而苦涩的味道。
薛忆缩了一下脖子。
季良把犹余小半茶水的水囊塞上木塞,丢在软座上,伸手握住了薛忆的后颈,然后慢慢伏下身,手上稍稍用力,他的脸离薛忆非常的近了,热热的鼻息喷在耳廓上,撩出一阵**。
他的手坚实,稳定,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而且,带着同样灼热的温度,要熔化了下面细嫩的皮肤。
他的声音却是冷峻。
"你给我听好了,那几个早盼着‘贤侄归矣‘的老家伙要怎么扶携你我不管,总之他们不会让你难过,除此之外,谁敢欺辱我韶华庄的人,我会叫他后悔生出来!"
薛忆僵滞了一下,转眼开始拼命地往旁边挣脖子,季良却使劲的捉着,他挣扎得越剧烈,他就更用力,像铁夹子一样桎梏着薛忆,让他无论怎么都逃不去。
薛忆急切地喘气,反手扯那只似乎没有感情只有蛮力的手臂,他额头上背心上全是热的汗水,混了刚才那些温茶,粘住了头发,粘住了衣衫。
"放手!"
"把我的话记牢,一进了京城我们就得立刻办事,我不要一个病怏怏软塌塌一门心思都钻进死胡同里的废人,听懂没有?!"
季良音调不高,熟悉他的人便知道,季大庄主真正生气的时候,音调都不高,但是自有一股迫力从他的眼里从他平静的目光里流泻。
薛忆看不清他的眼,压迫感依旧真真切切。
突然间他停止挣扎,他发觉其实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反抗,他发觉其实自己,并不了解这个男人。
那些做出来的亲切友善,那些有意表现出来的愁乐嗔怨,以前他以为会有一部分是真实,也许确实有,但相比于全部的真实,太少。
比如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怒气。
有谁告诉过他,然而他却忘记。
他还忘记,季庄主是个多么骄傲的人。
薛忆仿佛全身冻住了,怔怔地定着,脖子上的疼渐渐麻木,汗水顺着脸颊滑下来,流进了嘴角,尝不出味道。
"薛,忆。"季良一字一顿的叫他。
他猛然醒了过来,张皇失措地拧着身子去摸索座位上的水囊。
季良松了手,注意着他拔开塞子往嘴里灌水,听见"咕噜咕噜"吞咽的声音。
"不要太急,会呛--"
话没说尽,咳嗽声就起来。
季良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抽出绢帕,摸索着凑到那人嘴边,抹了一下就放手。
"你的房间在二楼左手第三间。"说罢起身掀起帘子。
地上蜡烛燃去了小半,火焰被风吹得晃了晃,附近巴掌大一块地方摇起斑驳缭乱。
"薛忆,我从来不担心你会逃跑,因为你逃不掉的。"
薛忆用季良的绢帕捂着嘴,不知道这句笃定,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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