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紫禁城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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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自有宫女内视侍奉上几杯香茗丝丝蒸汽从宣德年间内造的景致茶杯中缓缓飘出,点点茶香沁人心脾。崇祯一家子人难得有机会在如此轻松地环境下说些闲话,一个个都显得兴致很高,殿内不时飘出阵阵轻笑声。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向来性子急切的皇帝频频给周皇后使眼色。而生在皇家的人又有哪个不会察言观色。
“陛下,天色已晚,臣妾就先回去了。”周皇后起身略微一福,带着一干皇子和公主离开。恭恭敬敬地把周皇后送走之后,朱术桂立刻被性急的崇祯拉到了一个小隔间中促膝长谈。本就不大的空间被一个屏风一分为二,后面隐隐约约的有一个人的影子。
朱术桂估计这就是记载皇帝《起居注》的史官了。貌似皇帝也挺可怜的,无论干什么,哪怕是”嗨休”的时候后面都会跟着这位尽职尽责的史官,大笔一挥:某年某日,上临某妃,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而为了保持历史的客观,尽量杜绝人为地干扰皇帝本人是看不到自己的起居注。他能看到的只是前面历任皇帝的起居注。也正是如此,华夏几千年的历史才会留给后人如此真切地曾经。当然,厚颜无耻的大辫子朝不在此列。
“曾叔祖,自太祖定鼎天下几近三百年,天下承平,然土地人口愈少,朝廷岁入愈寡,年年入不敷出。何也?”崇祯正襟危坐,斟酌一番之后小心开口道。因为这是会被史书记载的谈话,崇祯在态度与用词上极为的注意。至于刚才的晚宴,倒可以随意一些,史官也并不是不近人情。那种非正式的场合只需记下语焉不详的寥寥几笔就可以了。比如今天晚上,记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上携后及诸皇子公主宴宁靖王,甚欢。如此足够了。
“回陛下。臣少时,不喜读书,及年长,尤喜杂学。于三教九流多有接触,或可为陛下参详。
蒙元以蛮夷之民,残暴之君奴役我中国,及太祖复我华夏之社稷衣冠,炎黄苗裔,十不存三。后历代国君励精图治,与民休养生息。至今天,国朝治下之民众,五倍十倍于开国,历经二百年垦荒,耕地亦倍于当初。然我国朝田赋逐年递减,内帑府库不堪重负,何也?
我天家繁衍之速,历朝闻所未闻。十数万宗亲生计尽赖朝廷,各个藩国拥膏腴之地无数,无须纳粮。且勋臣贵戚历朝分封,亦无须纳粮。如此,田地再广,亦不足朝廷之用。”朱术桂说得口干舌燥。这番文绉绉的话险些要了他的命。毕竟是写进史书里面的话,他也不能说的太直白不是。
华夏历朝历代,明朝中央政府的岁入是最低的,大一统的明朝中央每年的岁入只有区区两百万两白银,或许还不如宋朝时候一个中等偏上规模的县城。即便将地方政府留用的那部分钱粮计算在内,明朝中央的岁入也不过区区二百万两白银。虽然明朝官员宗室的俸禄绝大部分是用宝钞和粮食冲抵,可是一旦有了大的战事,中央财政根本无法应付,只能靠着地方和内帑与户部历年的积累和地方的供给。万历三大征已经把内帑和张居正十年新政时期好不容积攒下来的家底消耗一空。崇祯时,家底消耗得差不多的明朝已经无力支持三线作战的明军所需要的海量物资钱粮,地方政府为各自地方利益或多或少敷衍塞责,大一统的中央政权完全没有办法调动举国的力量。可以说,导致明朝灭亡的几个重要原因,无论是宗藩,,建虏,财政还是天灾归根结底都是一个原因——钱粮。礼遇优待宗藩需要钱粮,平定外患需要钱粮,天灾频发导致岁入减少,而赈济灾民还是需要钱粮。没有钱粮,军队无法作战,中央权威无可实现,乱世必然到来。
可以说,明末的种种悲剧从朱元璋确立了那些万年不改的祖制的那天起就确定了的。洪武时期,明朝每年岁入两千万石粮食,朱元璋觉得已经足够了,后世子孙只要有这么多的岁入也就足够用了。他没有考虑到,洪武时国家初定,中原人口锐减,确立了卫所制度的数百万明军不仅不需要耗费国家钱粮,反而可以上缴大量粮食,加之此时的宗室人口很少对财政几乎没有多大影响。只是,时代是发展的让历经二百年的平岁月之后的明朝与国初的时候相比面目全非。嘉靖时期,每年宗藩需要禄米八百七十万石,超过一年岁入的三分之一,嘉靖之后,经历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五朝的繁衍,朱明宗室总人口已经超过了二十万,几乎十倍于嘉靖时期。明朝一年的岁入尚不够供给宗藩。加之各个宗藩,历朝的勋贵外戚占据大量田地,不用交纳赋税,本来看似不多的天赋全都压在天地不多的自耕农身上。历朝历代,晚期的衰亡无一不是以自耕农阶层的解体开始的。几百万在建国初期战无不胜的卫所军队仅仅用了几十年就失去战斗能力,北方边防只能靠百万募兵维持,地方卫所土地被军官大量侵占,无力维持消耗,朝廷每年耗费大量的银钱供养九边,急剧增长的人口让明朝不得不面对历朝历代都无法解决的耕地矛盾。赵宋尚可以靠着商业规避人口土地周期矛盾,极端重农轻商的朱元璋让他的后代们拿什么去解决?
或许是朱术桂的话语过于犀利与直接,崇祯瞪大了眼睛,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下了好大的决心,崇祯开口问道:“曾叔祖所言大善。如何改之?”
“臣有两策,或可为陛下解忧。其一,宗室官绅一体纳粮。我朝泰半土地归属各个宗藩勋贵名下,民间百姓为规避税赋,往往举家投靠。长此以往,我大明将无可征之赋,亦无可征之民。
陛下!如官绅勋贵一方操切不得,宗室方面,臣可为表率。臣回封地,即将臣及辽蕃众宗亲名下土地造册,今后凭此为据,一体纳粮。
其二,虽可奖励垦荒,然国朝可开垦之地几无所剩,且大多居于边塞苦寒之地,百姓安土重迁,此策无法收立竿见影之效。臣以为,莫如另辟蹊径,效仿赵宋旧历以商养民。赵宋以商立国,面对辽金及蒙元,勉力坚持三百余年。其地狭,然岁入越亿贯,盖因商业故。
我国朝尊太祖祖制,以农立国,商税向来寥寥。今东南鱼米之乡,膏腴之地植桑养蚕蔚然成风,而稻粟之种植愈寡。盖因丝绸行销海外可得厚利,而小民趋利。国朝藏富于民,民间富庶超乎想象,当代之陶朱比比皆是。莫如加征商税,以补农税之不足。臣之商行当率先响应,以为垂范。”朱术桂侃侃而谈道。
他笃定崇祯没有这个魄力增收商税,更不可能官绅一体纳粮。即便是牵涉更少,难度低得多的重开海禁在崇祯朝争论许久,最终因为东南籍贯大臣的反对没了下文。
任何一个朝代到了末期,都已经暮气沉沉,各种势力交杂纠结,种种陋习成为惯例,皇帝权利受限制,地方势力尾大不掉,政令无法通达,并不是只凭着热血和魄力就可以去做什么事情的。遍数明朝十余帝,除了开国的太祖太宗有能力也有魄力在如此鬼魅复杂的环境中有所作为之外。即便是如仁宗,宣宗之贤明,孝宗
太祖为了减少来回运输的耗费,允许地方布政司府州县留足地方用度之后将剩余赋税钱粮上缴中央,相较历代,明朝地方有着更大的独立性,更容易在乱世当中形成尾大不掉的局势。太祖因为出身的局限自作聪明,以为这样可以节省运输上无谓的消耗。殊不知这样做完全是给后世的子孙埋下了隐患。在交通不便,信息交流缓慢的古代,中央能够控制地方的手段本就寥寥无几而地方财政的独立程度即便是在现在也是区分联邦制与中央集权政权的重要标准之一。在一个中央高度集权,大一统思想深入骨髓的国度,让地方拥有如此的自主权无疑是不合适的。

沉默半响,崇祯脸色变幻数次,黯然一叹道:“曾叔祖所言甚是,夜已深,且荣朕稍作思量。”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天下已经渐成乱象,朝廷党争不断,中央政令只能通达于北直隶,各地方武将飞扬跋扈,把军队当成自家的私军,对朝廷阳奉阴违,一味保存实力。崇祯不是自幼就经历过民间种种疾苦的太祖也不是以一介藩王蛇吞象最终入继大统以武起家的成祖可比,自幼长于深宫的他不会有那么大的魄力和决断。
正如朱术桂所料,这件事情再也没有被崇祯提过,悄无声息的就如同从未有过这次谈话一般。许多年之后,他看到了崇祯的“起居注”,史官这样写道:“帝怅然,默然良久,曰;策虽善,然不能。曾叔祖一腔热血,为人纯善,奈何生于天家,不知世事之繁杂险恶。”把他当成了一个没有什么阅历的热血少年,看不清世间的险恶。这也正是朱术桂的目的,藩王居于封地,被当成了宠物,最多也就是当高贵的宠物养,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官场,说多了遭忌讳就很不好玩了。
第二天一大早,崇祯皇帝亲临皇室祭祀历代祖先的家庙奉先殿,将册封朱术桂袭封辽王告之列祖列宗。之后,礼部派遣使臣前往朱术桂所在的前福王府完成册封。与秦藩,肃藩主枝绝嗣后由远枝袭爵情况不同,最后一任辽王宪(火节)发高墙被削除藩封之后,辽府已经七十余年未有亲王,辽藩封国事实上已经被废除。此番恢复藩封,开有明一代前所未有之先例。
册命袭封辽王之后,朱术桂上书,请追封朱术桂父朱宪焕,祖父朱致楹,曾祖朱宠游三代长阳君王为辽王。在重视孝道的年代,自然没有不允许的道理。很快,崇祯下旨,谥宪焕恭王,致楹庄王,宠游昭王,三代长阳王妃一并追封为辽王妃,允许辽藩宗室自行比照亲王陵规制改建三代长阳王妃合葬陵寝。
或许是朱术桂的刻意表现出来的坦率和忠心让崇祯心生好感,向来对宗亲十分回护的崇祯恩旨术桂食亲王全禄,以本色支。王府官属不减,辽藩藩封不迁,诏湖广拨良田三千倾以为赐田。
可以说,朱术桂的年禄不仅仅超过了辽藩的历代亲王,也超过了此时明朝所有的亲王。第一代辽王朱植因为在靖难当中的态度为成祖所不喜,永乐十年被削夺护卫,年禄也仅有两千石,即便是按照明朝宗藩的年俸,首封王一万石,亲王世子袭封之后年禄减半,嘉靖四十四年,面对人口日益增多的宗室,明朝重定宗藩条例,各个亲藩纷纷上书自减年禄,禄米七成以有如废纸一般的宝钞支取。
为了防止藩王串联造反,历代皇帝严格执行藩王不得同城的祖训,荆州城内有惠王以及辽王两藩,按照常理需要一个人迁出。考虑到辽藩已经在荆州繁衍二百余年,宗人超过了千人以上,迁居别处所需要的钱粮土地定然是天文数字,没有子嗣的惠王老爷子就是迁出别城的不二之选。问题是老爷子是崇祯的亲叔父,如此做法岂不是让人寒心,况且迁居别处还要重修王府,这又是一大笔钱,崇祯实在是拿不出来,只得让两人同处一城了。
此时的内阁首辅张四知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一个过渡的,随时都可能下台政权。有希望在接下来的权利交接当中渔利的人物都忙着钻营,明朝的王爷又不是一般的多,没人会为一个无权无势的藩王有没有违背祖制去浪费自己的时间。除了几个蛋疼的御史,这件事情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袭封第三天,大朝,这是朱术桂上京的重头戏,也是最后一件事。之后,他就将启程回封地。和崇祯的话也谈完了,只是为自己以后在史书上留下好看的一笔罢了。大朝对于亲王更多只是一种礼遇,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而且时间上看这个时候也不是举行大朝的日子,基本上就是为了朱术桂举办了这个大朝。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为了朱术桂给予皇帝的丰厚的银子。
大朝完毕第二天,朱术桂陛辞后返回藩封,崇祯亲自送到午门外,两人握手后泣泪交加告别。皇太子朱慈烺亲自相送,自午门出紫禁城,大明门出皇城,正阳门出都城,永定门出重城。
“太叔祖,慈烺只能送到这儿了,您老一路顺风。”重城外十里,太子朱慈烺拉着朱术桂的手,依依不舍地说道。短短几天的时间,生于深宫大院的太子已经对朱术桂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哦,对了,这里有坤兴皇姊的两封信,一封是给太叔祖的,一封是给太叔祖王妃的。”
“好的,太子,有些话,臣只能对你说了。”朱术桂吞吞吐吐地说道。
“太叔祖请名言,慈烺洗耳恭听。”朱慈烺痛快地说道。
“陛下正值壮年,却两鬓染霜。臣看到了,心如刀绞。陛下的膳食太过简单了,这样怎么行?这是两万两银票,在京城就可以支取的。平时给陛下,皇后娘娘,几位皇子公主多弄些有营养的膳食。尤其是昭仁小公主,她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太子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休息,身体要紧。”
“太叔祖,这……这如何使得啊?叔祖不远万里来朝,对父皇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不能厚赐太叔祖父皇已经十分内疚了,又怎能再要太叔祖的东西?”朱慈烺连连推脱道。
“拿着!”朱术桂态度强硬甚至是蛮横地把银票塞到了朱慈烺的手中,对付这种高高在上的天家骄子,有时候硬的比软的更有效果。
“还有,这是王妃亲手做的荷包。上面绣着的是……啊?殿下看错了,不是鸭子,是鸳鸯。一共五个,诸位殿下都有,别嫌简陋啊,哈哈哈!走了!”朱术桂挥了下衣袖,甩下大把的鼻涕眼泪,头也不回地大笑道。正是结束了他充斥着虚假和作秀的第一次入京历程。
“亦洋,你个混蛋!怎么在衣袖上放了那么多的辣椒汁,眼泪都止不住了。”刚刚上了回程的坐船,朱术桂指着亦洋破口大骂道。
“查清楚没有,还有,那个温体仁的事情办得怎么样?”朱术桂拿着手绢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没好气地问道。
“回殿下,清楚了。王府里大部分是锦衣卫派的人,卑职让人盯着,却发现出去的几个人都是去了东厂。而王承恩恰恰每次都在那边。至于那位温先生,以商行的名义奉上五万两,他已经收下了。”
“这肯定不是皇帝的意思,否则我就没机会回来了。没想到啊,他王承恩的直觉如此灵敏,果然名不虚传,告诉京里面的人,切勿打草惊蛇。至于那位未来的首辅大人,已经有了来往,这就够了。孤不求他能给孤办什么事情只要他不找孤的麻烦就可以了。依照他的人品,只要收了好处就一定能办事的。哎呦,你赶紧滚出去,孤王现在涕泪交加的熊样你还没看够啊!当心给你灭口!”朱术桂龇牙咧嘴地喝道。
“真么想到,那些大臣们见了皇上比我这个堂堂唐家大小姐,呃,咳咳,这个堂堂亲王还随意。连头都不用磕,鞠个躬就完了。这是个人还能称之为人而不是奴才的时代,我喜欢。”朱术桂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思绪已经不知飞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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