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魂断玉门凄凉有恨 香销大漠寂寞同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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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春雪瓶带着满怀美好的希望回到那世外桃源般的艾比湖去了。她等待着冰消雪化春回西疆,憧憬着那幸福的未来,她的心沉浸在一片充满了幻想的欢乐之中。可她哪里知道,她那尚在踽踽天涯的母亲,已是梦回无力,肠断关山!
玉骄龙人关寻子,时已半年。半年来,她一直是身带重病勉力支撑,历尽劳苦艰辛,备受风霜摧折,一路上潜踪秘迹,晓隐夜行,餐风饮露,戴月披星,忍了多少饥寒,担了多少惊心,访遍陇西,周寻秦晋,结果却是云天悠悠,关山渺渺,人海茫茫,有如星陨太空,石沉沧海,音迹全无。
玉骄龙曾去寻找赶骆驼的黑三,想再详细问问他,他当年在甘州道上看到那胸前有块刀疤的汉子带走秦妈和孩子的情景。可她哪里料到,黑三早巳冻死在甘州道旁,因无人掩埋,尸体亦被行人掀到路旁的深谷中去了。她又去访当年她产子那家客店的掌柜胡成,想从他口里探得一些消息,不想胡成亦已去世,留下那几问仍在接客的客店,亦已破败得难遮风雨。玉娇龙也曾在祁连山中盘桓数日,结果只捉到一名巡哨山贼,除从那山贼的口里得知那带着秦妈和孩子偷偷逃离山寨的汉子姓韩是开封人外,便什么线索也没有了。她也曾几次想匹马单人闯进山寨,杀了方二太太一泄多年郁忿,可她一想到春雪瓶,一想到她毕竟是雪瓶的生母,才又忍了下来,把她的旧恶尽力从心里抹去。玉娇龙带着万分失望的心情走出祁连山,正当她来到谷口时,发现冯元霸带着一帮山贼伏在谷口右旁的密林里。她心里一惊,不知他们意欲何为,便隐身在左旁树林中暗暗察看他们的动静。不想竟因此救了德秀峰父子和罗燕,这是她预料所不及的。当德秀峰向着林里高呼,请她出林相见时,玉娇龙却只能怀着满腹乡情和对罗燕的缕缕眷恋,躲在树后,不敢露面。她这时的情怀,是苦涩,是酸辛?是怅惘,还是悲凄?除了亲临其境的玉娇龙才能领尝出个中滋味外,谁又能体会得到呢!在德秀峰一行人中,最使玉娇龙感到诧眼的就是铁芳。他那奇伟的身材,虎虎的生气和雄浑的臂力,在玉娇龙眼里竟是那样的熟悉;他纵马跃腾,挥臂斩劈以及一顾一盼,都不由使她想起了二十年前罗小虎在沙漠里出现时的那些情景。特别是当他面对树林,他的相貌刚一映人玉娇龙眼里时,更是使她大吃一惊,要不是他那尚留在脸上的稚气和他那双显得有些愣愣的眼睛,玉娇龙简直可以把他重叠在她回忆中出现的那个罗小虎的面孔上去了。
“天下竟有这么相似的而容!”她不禁暗自发出这样的一声惊叹,随即对这位她还不知姓名的少年生起了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情。玉娇龙山祁连山而甘州、凉州,横贯全陇,又踏遍秦晋直至幽燕,结果一无所获,她已是弄得疲惫不堪,最后,她策马向她日夜思念着的京城走去。她越靠近城廓!越更小心谨慎,不敢稍有疏忽,惟恐累及兄嫂,深怕遗祸玉门!因此,她总是隐身在那人迹不到的暗隅,像蝙蝠一般地昼伏夜出。她也曾怀着深深的眷恋之情,潜回玉府,去偷偷地看望了一下她已离别多年的兄嫂,认一认她那还不曾见过一面的侄女,并在后园那座她早年居处的楼上住了几宵。
既然回到了自己家里,防范也不如在外面那般慎密,她的行迹很快就被玉府里的人发现了,她又只好悄然离去。玉娇龙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到京城来了,今后她便将永离故土,终老西疆,葬身异域,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和京城的一切了!因此,凡是京城一切与她有关的地方,她都要去……作别,把最后的记忆永留心底。特别是妙峰山,那个她当年带着一身屈辱和满怀悲痛舍死投崖的地方。还有那座埋葬着她的坟墓,以及紧靠在她墓旁那座长眠着她父亲的坟地!她都得去凭吊、祭奠。玉娇龙正徘徊于妙峰山附近一带时,旧病突然复发,她百感不支,被迫投身到永定河西一片荒野地上的关帝庙里。她在那儿又遇上了铁芳。铁芳那为了护她挺身而出奋战乡勇的义烈行为,那为了照顾她的疾病而不辞辛劳的善良心性,以及在和她相处的那十来天中所表露出来的忠厚坦诚,这一切高风美行,都化成一阵春风,把玉娇龙那长期怀戒、多年孤冷的心吹得暖暖的。再加上铁芳那副一表堂堂的相貌又总是和她揣藏在心的一副英俊的面容相叠相混,就更使她不禁对铁芳倍感亲切起来。她有时甚至已从心里把铁芳当作就是自己的亲人了,只要铁芳在她身旁,她便感到一种
莫名的恬静和慰藉。玉娇龙也曾试着打探过铁芳的身世。可一向蒙辱在身羞于将自己那可悲身世告人的铁芳,总是含糊地支吾过去。一向对自己身世也是讳莫如深的玉娇龙,将心比心,设身一想,也就缄口不问
了。
玉娇龙和铁芳在临近分手之前,当铁芳于无意间偶然说出他认识春雪瓶,并说他已和春雪瓶相约将再去西疆随春雪瓶学武时,玉娇龙不由全身一震,一瞬间,她自己也弄不清是惊是喜,是怒是恨,只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似乎一切打算都已落空,一切苦心都成徒劳,她变得茫然无措了。但她对铁芳却也并不感到嫉恨,只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似乎觉得也只好如此了。
玉娇龙和铁芳分手后,便去到妙峰山上,潜入元君庙后楼上,在那间她早年曾住过的客房里住了一夜。她在百感交集、怅惘难禁的情况下,吟成一诗,顺手题于壁上,没想到这诗竟为玉玑所见,他从诗句那隐隐含露的情景中便猜出是她所题,玉玑为防患于未然,当即命人将诗句刮去。玉娇龙在山上已打听到鸾英将于十月
初一上山为她开坛做半月道场,她便于那天清晨踏上庙旁对面峰顶,隐身雾里,想远远看一看道场情景,同时凭吊一下她早年投崖的地方。没想到晨雾突然往山谷下散去,她未曾提防,竟让自己的形迹在峰顶上显露出来,并因此而惊动正在崖上为她做道场的道士,才引出她在妙峰山上现身显灵的种种传说,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使妙峰山上的香火也突然兴盛起来。
玉娇龙感到自己已不能再在京城一带久呆下去了,便决定在十月二十日玉帅逝世的周年忌辰那天夜里,亲去她父亲墓前祭奠一番,以表表自己的孝心,同时再凭吊一下那座奉旨为自己建立的坟茔,然后便离开京畿,南下河南,寻找自己的儿子去了。玉娇龙万万没有想到,她那极为隐秘的行踪已被春瓶探知,她那祭墓的
打算亦被春雪瓶料定,并早已伏候在那墓旁,等她刚一祭吊完毕正要抽身离去时,便被突然闪跃出来的春雪瓶紧紧抱住。玉娇龙当时真是又惊又喜!离别已快半年的母女二人又得重聚,玉娇龙的欣慰之情也是可想而知。但这次相聚却竟是那么短暂,母女二人仅在妙峰山腰的破庙里相依了半宵和一个上午,玉娇龙终因寻子
未得,事犹未了,又不得不和春雪瓶分手了。玉娇龙在和春雪瓶分手时,因听说玉玑已奉命督察西疆,她担
心田项挟嫌可能会遣人在中途加害玉玑,便嘱托春雪瓶暗暗跟随玉玑左右,一路护送着他平安到达西疆。她还和春雪瓶约定:她准于明春兰月以前回西疆和她团聚。然后,玉娇龙才强忍着眷眷之情促送春雪瓶离去。
几天后,玉玑便起程离京了,玉娇龙守候在昌平道上,等玉玑一行人来到南口进入关沟时,她立马山峦,目送玉玑的车影颠行峡谷缓缓向西行去。她想到玉玑即将跋涉的那万里关山、崎岖驿道,真为他感到前途茫茫,惆怅难禁!玉娇龙正在愁绪萦怀之际,忽见春雪瓶白马轻装,神态自若,飒爽英姿,一路逍遥策马,与玉玑相距二里,紧紧跟随身后。玉娇龙感到一阵欣喜,正举目驰神呆呆地凝望着她时,春雪瓶亦已发现了立马峰峦的母亲,赶忙向她挥动双手,给她送来缕缕情意,向她祝愿,要她放心!玉娇龙见了既是满怀欣喜,又是满怀离绪,她惟恐被关沟道上的行人识破自己的形迹,只得遥遥给春雪瓶送去深情的一盼,随即便策马退下山峦去了。
玉娇龙在京城的诸愿已了,再也别无其他牵挂,便纵马直奔安国留村。她来到早年何招来曾经居住过的那间茅舍门前,举目一望,但见房舍已无顶盖,四壁门破墙颓,坝上荒草没膝,内外鼠雀无踪,荒凉残破,几至让人不识。唯房舍两旁那几株柳树却依然立在那儿,迎着寒风飘动千条枯枝,似在为它的故主招魂。玉娇龙触景生情,追思往昔,真觉浮生若梦,不禁感慨万端,竟至凄然欲涕。她在门前呆呆地站立片刻,才又牵马去到左旁屋角那株柳树下,将马拴在树上,从革囊中抽出剑来,在她早年埋藏瓦罐的那个地方掘下去,不一会儿便已将瓦罐掘出,她打开瓦罐,见那残存的十余篇“九华秘传拳剑全书”依然完好无损地留在罐里。玉娇龙不由激起一阵欣喜,赶忙将残篇取出捧在手里,一瞬间,她竟忘了自己身在荒郊,便急忙贪馋地翻阅下去,只见残篇上绘载着的那些变化神奇的九华剑法,一套更比一套精深,一路更比一路奥秘,真是她近二十
年来多次探求、多番揣摸也未能悟透的招式和路数。她自己从中演化出来的那几路被春雪瓶称为开山剑法的路式,虽然也有一些法式与残篇上绘载的暗相吻合,但毕竟不如九华剑法完整融通,更不及九华技艺精奥玄奇,玉娇龙这才更加领悟到师承之重要,亦懂得了继承与发扬之相关,她为自己能重来寻得这十余篇埋藏的残卷而欣幸万分。玉娇龙将取出的残篇小心地包好,放人革囊,然后才骑上大黑马离开了留村,直向河南进发。一路上,玉娇龙几乎是马不停蹄,人不离鞍,兼程赶去,不过十日便已来到开封。这是一座经历了许多朝代的名城。这座在历史上曾经称过大梁、浚仪、梁州、汴州以及汴京和汴梁的古都,虽有着许多值得凭吊的古迹和不少引人流连的名胜,可玉娇龙却一心只系在她要寻找的那个亲人身上,还得处处提防被人识破自己的面目,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来顾及这些。因此,她只在城外寻了一处极为僻静的所在,选了一家毫不惹人注意的小客店住下,稍事休息,便开始四出打听她亲人的下落去了。
玉娇龙对她所要寻找的亲生儿子的消息和情况,除了她这次在祁连山中探听到带走她儿子的那人姓韩和是开封人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在这偌大一座开封城,仪凭这么一点儿线索,要想寻得自己连一眼都还未曾见过的儿子,真是谈何容易!玉娇龙对此心里本来也是十分茫然,更何况那姓韩的离开祁连山后未必就回到开封!玉娇龙一想到这点,心里就更茫然了。尽管如此,可她还是来了,带着一颗母亲的心,抱着一线希望!她哪能不来呢?正是这颗母亲的心,已经使她在毫无线索可循的情况下,茫然地寻遍全陇,又茫然地觅遍秦晋,弄得心瘁神劳,病情日恶,几度僵卧荒村,几次呻吟冷庙,苦挣苦扎直到如今!正是这颗母亲的心,使她即使是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之下也要去寻求一线希望,更何况在这开封毕竟还存在着那么一点儿线索和希望呢!玉娇龙或混迹茶肆,或独坐酒楼,或徘徊于九流汇聚之处,或涉身于镖行武馆,日访夜查,却还是寻不到半点与她儿子有关的影迹和线索。玉娇龙失望了!过度的辛劳和深沉的忧伤折磨着她,使她日惭憔悴,益感不支。这些天来,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思睡的**,这**常常因扰着她,越来越强烈。有时她竞真想一觉沉沉睡去,永远也不再醒来。玉娇龙也曾为自己这种突然产生的**而感到惊奇。但当她认为这是由于过度的疲劳所致时,心里也就等闲视之了。玉娇龙确是太倦乏了!但这种思睡的**对玉娇龙来说难道仅仅是由于倦乏吗?!将近二十年来,备受苦难熬煎、历尽艰辛摧折、时时都处于倦乏之中的玉娇龙,为什么总是越在危难中越更抖擞,越在绝望中越更奋昂,却就从未产生过这种老是沉沉思睡的渴求!这对玉娇龙来说,不仅仅是由于倦乏,而恰恰是精气已将耗尽的征兆!令人可悲的是:一向警敏辨异的玉娇龙对这不祥征兆竞毫无所觉,视若等闲!这天晚上,玉娇龙带着一身困倦从城外归来,她困倦得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刚一到店,将马交给店家,便回房躺到床上去了。她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突然一阵心悸把她扰醒过来。她睁
开眼,房里是一片漆黑,静静中,一种莫名的恐怖之感袭上她的心头。阵阵剧烈的心跳伴着阵阵无端的心悸,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刹时间,她感到自己好像在向无底的深渊坠去!玉娇龙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忙翻身下床,猛地将窗户推开,把头探向窗口,深深地吸人几口冷气,喘息才慢慢平和一些,心跳也渐渐稳定下来。她这时已是满头冷汗淋淋,全身衣衫湿透。满屋的寒意虽使玉娇龙感到难禁,但冰凉的空气却缓解了她胸中的闷悸。玉娇龙回到床头,拥衾危坐。夜又黑又沉,又冷又静,她回想适才所发生的异变,这才明白了自己已是病人膏肓,并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一缕淡淡感伤,竟使她滚下一串晶莹的眼泪。
玉娇龙突又睡意全消,气闷也不容她再卧睡下去了。她枯坐等待天明,瞑目凝思,想起适才经历的情景,不禁激起她对亲人的千般怀念。多年来,长期习惯于孤独的玉娇龙,这时,却多么渴望能有个亲人在她身边呀!玉娇龙亲人虽多,可她首先想起的还是她的母亲。母亲那慈祥的笑容,那满含爱抚的眼光,那温暖的胸怀,这一切都能使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母亲这时若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不但有所依归,就连身上的沉疴也将立愈。可惜母亲早已去世,给她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悔疚和一片永无终止的哀思!接着浮上玉娇龙心来的便是罗小虎。这个曾经使她颠倒梦魂、使她为之九死一生以至沉沦不拔的英雄汉子,给她的仅仅是一宵充满惊喜和悔恨的怜惜,一夜充满辛酸和憾愧的温存。十多年来,她对他虽仍是一往情深,可他在她的心里留下的却是无边的相思和一片虚幻:他要是这时来到她的身边,她能对他说些什么?他又会对她说些什么呢?玉娇龙感到自己毕竟已到中年,她需要的家应该是一个可以养性的充满恬静的归宿。而这和她日夜萦怀的那位英雄汉子的心性又是多么的不棚容啊!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由低下头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就在这一瞬间,春雪瓶那张带着几分稚气总是笑意粲然的脸忽义出现红她眼前。尽管这只是玉娇龙的遐想,却也竟如春雪瓶真的来到她身边一样,她心里的一切忧愁烦恼顷即消失,淌进心里来的却是一片慈柔,一片怜爱。她十多年来,正是这个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女儿,绕膝投怀,朝承欢,夕送暖,伴随着她度过了漫漫难熬的岁月。春雪瓶已变成她身上的一块肉,甚至是一块连心肉,是再也无法分割开的了。玉娇龙想到这里,心猛然一沉,一个伟岸的后生,一张英俊的脸蓦然跃上心来!玉娇龙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那颗母亲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寒颤,似觉她那块连心的肉就快被人夺走了。一瞬间,玉娇龙对这个蓦然闯上心来的后生是爱是恨,是仇是亲,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一阵莫名的烦乱伴着一阵阵的心悸,她竭力抑制住自己,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可那后生的面容和身影却仍赖在她心头总不肯离去。这时,随着那英俊的面容和伟岸的身影掠上她心里来的,是他那临危不惧的英勇,是他那见义勇为的品德,是他那坦荡为怀的诚信。他要是这时能在自己身旁,他不仅会千方百计地给自己求医觅药,还可以给自己分担许多焦劳。玉娇龙回忆起自己在京西荒野的关帝庙中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他对自己谦逊的承颜,仁厚中却包含了许多孝敬。她忽又想起了他曾于无意中说起过他与春雪瓶有约的那件事来。玉娇龙心里猛然一动,不由闪起一个念头:玉成他二人,让他二人结成一对!这也不辱没春雪瓶,自己亦以有这样一个后生作半子而感到无憾了。这念头竟如一付灵丹妙药,不仅使玉娇龙胸中郁闷全消,而且重又抖擞起往日的精神。她那因寻子不得已经陷入绝望的心境,却从这一顿然生起的念头中得到了慰藉和补偿!她随即又由念头变成了决心:到洛阳去!寻找铁芳,把他带回西疆去!天刚拂晓,玉娇龙便收拾停当,付了房钱饭赞,跨上大黑马离了开封直向洛阳驰去。她感到自己一切应办之事都快了结,只等寻到铁芳便兼程赶回西疆,从此永不再进玉门关了。因此,她已不再像往日那么谨小慎微,一路上总是藏头隐迹迂道潜行,这番却纵起大黑马,沿着驿道飞奔进发,只两日功夫便已过了偃师,来到一个小镇。这时天已将晚,玉娇龙已感有些气喘,大黑马亦已累得全身是汗,她便停下马来,准备觅家客店住下。她牵着大黑马边走边举目四望,见这个虽仅只有四五十家店铺的小镇,却也百业俱全,各家店铺门前都挂着招牌字号。令玉娇龙感到奇怪的是:眼看天尚未黑,天空上也无下雪的征兆,而镇上的店铺却多已关闭,尚未关闭的几家,门前也是冷冷清清,整个小镇显出一派萧疏景象。还使玉娇龙感到诧讶的是:街上那些关闭着的店铺牌上均冠有“同善”二字,诸如“同善药房”、“同善米店”、“同善茶馆”以及“同善棺材铺”等等,不一而足,好像这些各自经营不同的店铺都是一人所开似的。玉娇龙边走边好奇地思索着,始终悟不出个究竟。她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一家客店门前,见店里尚还宽敞整洁,便将马交给店家,要了一间上等客房住下。玉娇龙刚一坐定,突然感到一阵气促,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正在这时,店家送茶来了。他见玉娇龙咳得这般厉害,不觉也替她难过万分。他等玉娇龙咳嗽稍停,便忙给她倒来一怀热茶,并对她说道:“女客咳喘得如此暴烈,定是在路上受寒所致,是否让我去请个郎中来店给你看看?”
玉娇龙摇摇手:“我乃旧病,看亦无用,一会儿就会好的。”话音刚落,她又急剧地咳了起来。
店家看得心里难忍,又对她说道:“我看女客病势不轻,这镇上正好有个驰名洛阳的好郎中,何不请他来给你看看,兴许只需一二副药就会好的。”
玉娇龙听他说了“驰名洛阳”一句,心里不觉一动,问道:“这郎中是谁?可真有高明医理?”
店家:“姓顾名一乐,洛阳人都称他活扁鹊,秀才出身,还曾经考中过举子。他不但医术高明,还有一肚子的经纶学问呢?”

玉娇龙奇怪地问:“他既然考中过举子,为何又说他是秀才出身呢?”
店家:“他虽然考中过举子,但却只当了三天举人,接着就被主考官追文革除了,因此,他仍然只能算是秀才出身。”
玉娇龙:“主考官因何要革除他举子的功名?”
店家:“只因他在考卷上写别了一个字,主考官当时未能看出,就把他取了。发榜后,喜报都送去了,主考官又把他的考卷取来复看,这才看出那个别字来。于是便派人赶来一纸文书把他举子的功名给革除了。听人说,当时顾先生正在酬客,家里已是贺客盈门,宾朋满座,大家正在喜庆万分的时候,革除他举子功名的文书恰好送到了他家,顾先生好似当头挨了一棒,立时就气得昏了过去,后来又因此大病一场,他从此断念功名,立志学医,经过三十年勤研苦学,终于成了洛阳一带的第一名医。”
玉娇龙听得有趣极了,忙又问道:“你可知道顾先生写别的究竟是个什么字儿?”
店家:“听人说,他是把‘沛然下雨’句中那个‘沛’字右旁的‘市’字错写成‘市’字了。”
玉娇龙不觉一怔,微微的红晕迅即飞上脸来。原来她亦未曾留意及此。她想:要是叫她去写那字‘沛’字,她也定会将‘市’旁错成‘市’的。她略略沉吟片刻,随即莞尔一笑,说道:“谁人无失误,这又算得什么!兴许正是那次挫折,才成全了顾先生呢!”
店家也忙附和道:“洛阳的人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听说顾先生年轻时也很气盛,自经那番挫折后,性情也变得宽厚随和多了。”
玉娇龙沉吟无语正犹豫间,店家随又说道:“顾先生平时多在外行走,这几天因心情烦恼留在家中,实是机会难得,何不趁此请他来给女客官看看!”
玉娇龙心里又是一动,这才点点头,说道:“也好。那就有劳店家了。”
店家满怀高兴地转身离房,随即出店请郎中去了。
玉娇龙静坐房中,一边运气平喘,一边留意店堂动静,不一会儿功夫,只见店家领着一位身著羊皮长袍、头戴风雪大帽的老者进店来了。他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店堂直向玉娇龙房门走来。玉娇龙已猜出来者定是顾先生,忙瞬目将他细一打量,只见他年岁已近六旬,却步履犹健,清矍的脸上挂着三绺已经花白的胡须,额上皱纹深刻,两目凝邃有光.一看便知他是个曾饱经忧患沧桑的人物。
玉娇龙正打量间,店家已领着顾先生来到她的门前。店家轻轻扬声一咳,向房里说道:“女客官,顾先生来了。”
玉娇龙也忙应了声:“请进。”
店家随即掀开门帘把顾先生让进了房里。顾先生跨进房门便在门口停下脚步,举目向玉娇龙望来,就在他刚一举目的这一瞬间,只见他不由神情一怔,脸上掠过一抹惊异之色,随即拱起手来,不卑不亢地说道:“在下顾一乐,应邀给女客官看病来了。”
玉娇龙并未站起身来,只将身子微微一欠,说道:“有劳!请坐下叙话。”她随即转头对店家说道:“烦劳店家去给顾先生沏壶茶来。”
店家应声出房去了,顾先生也在桌旁坐下身来,和玉娇龙寒暄数语,便开始切脉了。
玉娇龙本就无心看病,她让店家去将顾先生请来乃是别有所图。因此,顾先生要求切脉,她使漫不经心地将右手伸出由他切去。顾先生切了许久许久,他那一双凝然不动的眼睛里,不时闪露出惊疑诧讶的神情。切脉已毕,他又抬起头来将玉娇龙审视片刻,才带着十分困惑而又充满惊奇的神色说道:“以女客官的脉象来
看,早应呻吟床褥卧床不起的了,可女客官却尚能强坐酬答神态自若,我顾某行医三十年,尚未见过这等症状,这真令人难解了!”
玉娇龙淡淡一笑,说道:“我只不过在路上受了些儿风寒,引发旧疾,咳喘有所加剧而已,先生怎竟说得如此玄奇!”
顾先生注视着玉娇龙凝神片刻,眼里闪过一道惊疑的亮光,肃然说道:“我顾某虽然医术不高,但自信尚能识脉。女客官右脉沉涩而乱,触指如弹,其病在心;左脉浮滑而细,隐若游丝,其病在肺。合脉则阴阳难分,五行失位,已是气血两枯,医家所忌。。若在他人,定已命在垂危,而女客官能安然无恙,真是不知何故?”
玉娇龙听了也不禁怵然心动,暗暗打个寒战。但她却仍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安详自若地坐在那儿,默默不语。顾先生又将玉娇龙熟视片刻,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带有几分悲悯和几分敬畏的神色,说道:“人人都是血肉之躯,只是气质各有不同;人人都会患病,只是忍耐各有不同。人亦如铁,火炼成钢,坚过于铁,百磨不损;百炼成柔,韧甚于钢,百折不挠。女客官病沉如此,而眼眸尚闪光辉,是能聚神;吐纳仍均匀不促,是能运气;唇也红润有泽,是能活血。由此观之,女客官若非身怀绝顶武功,且又毅忍过人,焉能有如此坚韧的耐力!”
玉娇龙不由全身一震,暗暗惊叹顾先生那高明的医道和非凡的眼力。她对他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既不便点头应是,亦不愿摇头示非,仍只默默地坐在那儿,只不吭声。
顾先生见她默默不语,便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即使是钢,久露易诱,久磨亦损,何况人体毕竟是血肉之躯,忍耐亦终有限,女客官病重如此,为何不在家静养调摄,却只身在外跋涉奔波,如此自戕!”
玉娇龙至此,已感情不自胜,她不觉低下头来,默然有顷才漫声说道:“多谢先生关照。容我把末了的事情了却便当归去。”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平静,平静中却带着些儿淡淡的哀伤。顾先生:“女客官的病重在调摄,一般祛寒平喘的药汤对你已无济于事,加以这几日来镇上的药铺亦已-罢市,药亦无法拣得,我就不处方了。我家中尚存有自制的人参回天丸十数粒,服之虽无起死回生之功,却可护心益气。一会儿可叫店家随我回去取来,女客官可将它留在身边,也可暂应一时之急。”
玉娇龙谢过顾先生后,不由好奇地问道:“这镇上的药铺因何罢市?”
顾先生不禁十分慨叹地说道:“只因这镇上东村有个被人称为邵天狗的庄主仗势横豪,强霸了同善堂的慈善义产,还勾结官府诬良为盗,激起群愤,同善药铺和其他十余家同属同善的店铺为示抗议,便都罢市了。”
玉娇龙听了心里虽也有些不平,但因与己无关,只冷冷地说了句:“罢市有何用处!”便不再吭声了。
顾先生却被她这冷冷的一句话所触动,随又长叹一声,接口说道:“罢市一举确也失策,不仅毫无用处,反而授人以柄,被那邵天狗构成一条‘煽惑人心,要挟官府’的罪状,告到府衙,这一来,就坑了那位高义干云的铁芳公子了!”
玉娇龙不觉一怔:“铁芳公子?!”她眼里微微闪过一道惊诧的神情。
顾先生也不由一怔:“女客官莫非认识此人?”他已察觉到了玉娇龙那一闪即逝的惊异之色。
玉娇龙随即淡淡地一笑,说道:“只觉名字有些耳熟,似曾在哪儿听人说起过,却和他并不棚识。”
顾先生见已无别话可说,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回家了。玉娇龙赶忙说道:“请先生再稍坐片刻,我还有话相问。”她等顾先生落坐回椅后,随又说道:“先生适才说的那位铁芳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遇到的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愿一闻其详,不知先生能相告否?”
顾先生立即慨然说道:“只要女客官肯听,我便当尽情相告。我愿逢人便说此事,让天下人都来评评是非,都来一识善恶。”他停了停,让自己缓过一口气来,才又说道:“铁芳公子家住镇东白马村,父亲是洛阳一带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两年多以前,铁芳公子的父亲不幸去世了,给他留下万贯家财。公子为人十分仁厚,且又仗义疏财,他因志在四方,不愿坐享父亲留下的产业,便在镇上设立同善堂,将父亲留给他的全部家财捐作义产,用来办理赈灾、救荒、养老、济贫等慈善事业。铁芳公子将一切筹办就绪,便将同善堂及全部义产交托给他的同窗好友徐某经管,他随即只身离开洛阳,云游四海去了。徐某亦是个诚信君子,将同善堂的慈善事业办得井井有条,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在镇上设立了专门施舍米粮、棉布、药材以及棺木等各种店铺,救济了不少贫苦百姓。不料去年初春,徐某忽然无端死去,死因至今不明,徐某一死,同善堂无人主
持,东村一德庄的庄主邵天构便趁此插手,将同善堂及其所有的全部义产抢夺过去,名为代管,实为霸占。开始还拿出一些钱粮出来施舍,做做过场,后来就索性全部霸为己有,连过场也不做了。镇上十余家原是行善施舍的店铺就变成了牟利赚钱的商店,原是赈济贫民的同善堂也变成了盘剥穷人的阎王殿。镇上一些人激于义愤,曾联名将邵天构霸占义产的恶行告到洛阳府衙,府官受了邵天构的重贿,不仅不理,反而斥责上告的人等为‘刁民滋事”同时还发给邵天构印照,明文指定将义产交给他掌管。镇上百姓奈他不得,只得忍气吞声,把天构喊成天狗,在背后叫叫解恨而已。不料就在半月以前,铁芳公子忽然远游归来,镇上百姓犹如有人撑腰,便将徐某死得可疑以及邵天构强霸义产之事告知了他。铁芳公子悲愤万分,立誓查明徐某死因和追回义产。他经过几天的详查细访,终于查得徐某在死前曾喝过邵天构派人送去的米酒。徐某的仆人也犯了疑心,收藏了剩下未喝的半壶,因见邵天构势大豪强,不敢出面告发,见铁芳公子归来查访此事,才把他收藏的半壶酒交出,经请人辨验,证明确是毒酒。铁芳公子一怒之下,只身闯去一德庄找那邵天构算账。村里过去曾受过公子深恩的一些百姓,惟恐公子吃亏,也跟随公子前去。不料那邵天构已早有准备,在他庄内聚伏了三四十名傈悍的庄丁,铁芳公子刚一闯进庄门,邵天构便大喝一声“捉贼”,聚伏着的庄丁一齐拥出,铁芳公子措手不及,当即被他们擒住。那些随去的百姓也被他们打死两人打伤多人。消息传到镇上,群情十分激愤,同善堂及其所属各家店铺,为示抗争,竟一齐罢市。邵天构见事已闹大,忙一面连夜派人带着大量金银去打通府衙上下,一面给铁芳公子加上‘聚众闹庄,意在抢劫’和‘惑众罢市,要挟官府’的罪名,投状府衙,要求将铁芳公子解府治罪。府官因受了重贿,已差遣捕快衙役到一德庄押解铁芳公子去洛阳,明日就要上路。眼看好好一个仗义疏财,造福桑梓的铁芳公子,竞落得如此下场,实实令人痛心,实实令人慨叹!这世道竟如此是非不明,善恶不分,还有什么天理,还有什么正义!”顾先生真是越说越慷慨激昂,他那愤慨之情更是溢于言表。玉娇龙只是凝神默默地听着,直等顾先生把话讲完,房里已陷入一片异样的沉静后,她才冷冷地说道:“啊,竟有这样的事!”
顾先生不觉一怔,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寒颤。他已从玉娇龙这听去虽然是冷冷的一句话语中,却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冷厉。他不由抬头来看看玉娇龙,只见她那看去好似无动于衷的面容,隐隐的神情里却又显得那么凛肃庄严,竟使他不觉肃然生畏。顾先生适才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在讲话时,玉娇龙虽然一直未插一言,未发
一叹,既无不平之色,也未露愤慨之意,但她眼里却不时闪起道道光芒,眉毛也不断微微挑起。他虽然猜不透玉娇龙心里在想些什么,却也隐隐感到了在她身上蓄藏着一种神秘的威力。
玉娇龙又在想些什么呢?她抱病驰来洛阳就是为了寻访铁芳。这个她已把自己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并准备将自己的爱女也付托给他的少年,她对他的关怀又岂是一般人所能比拟!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竟在无意之中便打听到了他的下落。他目前的遭遇和处境却又是那样的牵动着她的心!她只是由于艰危的处境使她多年来已习惯于埋藏自己的感情,而她的内心却在还未听完顾先生谈话之时便已拍案而起。因此,当顾先生话音刚落,玉娇龙心里已有了主意。她把顾先生所说的情况细一掂量,筹思片刻,又漫不经心地问道:“那铁芳公子可曾受伤?”
已被房里这异样的沉寂弄得有些困惑不安的顾先生,没想到玉娇龙会突然问起这事来,他略感诧异地看了着玉娇龙,说道:“回来的人只说他失手被擒,没有说他受伤。”
玉娇龙的腑边隐隐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喃喃地说了句:“这就好了!”
就在这一瞬间,顾先生心里突然闪起一个念头:“她莫非要救出铁芳?!”他忙又打量一眼玉娇龙,看她那娴静清秀纤欲随风的体态神情悄,心里也不禁感到好笑,不知自己怎会浮起这样的念头!他回头望望窗外,见天已渐黑,便起身告辞。玉娇龙忙站起身来,从革囊中取出纹银二两,双手放置桌上,对顾先生说道:“多谢先生劳驾前来为我诊病,谨奉薄礼,请先生收下。”
顾先生:“诊脉未曾处方,哪能收礼!”
玉娇龙:“劳先生枉驾多时,哪能不收!还有先生准备送来的人参回天丸需银多少?请先生告知,当另如数奉上。”
顾先生犹豫片刻,方才伸手从桌上取银一两,说道:“以此一两作为药资已够了,脉礼实不便受领。”他话音一落,随即拱手转身,走出房门去了。
玉娇龙目送顾先生的背影刚刚走过天井,忽听店侧马房里传来一声马嘶。玉娇龙一听便知是大黑马发出的忿怒的嘶鸣。她正惊诧间,店堂里忽又传来店家的呼叫:“快来人呀,马踢伤人了!”玉娇龙赶忙走出房门,去到店堂一看,只见一位年约二十来岁长得极为壮实的汉子,以手扶腰,坐在地上呻吟。店家正站在他面前向他盘问;顾先生也停下步来站在一旁观看;另外还有三四个人围在他身边,其中有店里的伙计,也有住店的旅客。玉娇龙上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店家指着坐在地上那位汉子对她说道:“这人不知为何被女客官乘坐的那匹大黑马踢倒在马房里了,我正在问他。”他随又问那汉子道:“你进马房去干什么?”那汉子边呻吟边说道:“我进店找人,路过马房,因见那大黑马长得神骏,便进去看看,不想竟被它一脚踢翻。”
玉娇龙:“你可曾伸手动它?”
那汉子:“我只站在一旁看看,并未动它?”
玉娇龙用手一指,逼视着他厉声说:“你在说谎!我那大黑马你不去动它或牵它缰绳,它是决不会发怒蹶蹄的!我看你定是个盗马贼!”
那汉子:“只是顺便看看,并未动它,也非盗马。”
店家:“那马房乃在僻角,又不当路,你却窜到那儿去了,不是盗马却是为何?”那汉子已感词穷,索性不应声了。玉娇龙已经怒形于色,正要发作,顾先生忙上前一步对她说道:“女客官息怒,这人我却认识,乃是白马村石匠,姓解名武,颇有孝名,向无偷盗行径,且让我来问他,究竟因何被尊骑所踢。”他随即转过身来,问那汉子道:“解武,你去马房究竟为了何事?又为何、被马踢伤?你且如实说来,我可求这女客官不加追究。”
解武满面羞渐地抬起头来若有所言,他瞬了瞬站在身旁的两位旅客,却又不安地低下头去。
顾先生已经会意,回头对店家说道:“且扶他去到内房,再让他从实讲来。”
店家随即和伙计一齐动手,将解武扶进内房。玉娇龙和顾先生亦随后进入房里。顾先生见房门外并无他人,才又对解武说道:“这房里只我几人,你尽可讲出实情来了。”
解武这才抬起头来坦然说道:“实不相瞒,我去马房正是为了盗马。”
顾先生颇感惊异地:“你盗马为何?”
解武:“为救铁芳公子。”
玉娇龙不觉一怔,一闪双眸,接口问道:“你是意图拦路截救?”解武一点头:“只能这样了。”
顾先生不觉全身一震,心里真是感到惊异极了。他对解武自认盗马和他称说是为救铁芳,这二者有何关联,他听了只觉茫然不解,而玉娇龙却竟能立即识破,他真料不到眼前这位看去那般柔秀纤弱的女子,竟有那样的机智和敏捷!顾先生这时几乎已经:忘了大家正在盘查的解武,却只满腹惊疑地注视着玉娇龙。他从玉娇
龙那不惊不诧、从容自若的神情里,忽又想到:她能迅即识破解武盗马的意图,这岂止是机智和敏捷,兴许还须有丰富的阅历与谋略!他心里不禁浮起一片疑思:眼前这位令人难测的女客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玉娇龙早已察觉到了顾先生在注视着她,她却只作不知,仍从容不迫地问解武道:“你约集了多少人去参加拦截?”解武:“只我一人。”
玉娇龙微微一笑:“这岂是你一人所能得逞的!你只是不愿说出他们罢了!”
解武低下头去,抚腰呻吟,只不应声。玉娇龙:“你这乃是自讨苦吃,我那大黑马岂是你能近得它的!”她脸上已无怒容,话语里还略带着了些儿怜惜之意。顾先生又在一旁插话道:“你纵然盗得此马,又怎能救得铁芳公子?”
解武:“我自知人单势孤,斗不过那班庄丁衙役,就是拼命夺得铁芳公子,也是难以脱身的。我想来想去,感到要救出铁芳公子,非有一匹快马不行。有了快马,我便牵着快马伏在大道前面林中,等他们押解铁芳公子来时,乘他们不备,突然跃出树林,从他们手里夺过铁芳公子,只要公子到手,我便拼着一死去和他们周旋,让公子骑上快马逃走,这样就能救出铁芳公子了。”
玉娇龙双眉微锁,唇边却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似赞许,又似哀悯。她略一沉吟,说道:“这也非你一人就能办到的。”
解武:“还有我弟弟。”
顾先生十分动容地:“果然如此。不过,你纵然救出铁芳公子,你弟兄二人也必死无疑。”
解武:“我弟兄二人甘愿为铁芳公子而死。”
顾先生已是感动万分,忙上前将他扶到椅上坐定,又对他说道:“你家尚有老母,你弟兄二人一向又颇有孝心,如此行事,虽是舍身取义,难道就不想想你那年老的母亲?!”
解武蓦然抬起头来,面容已由羞渐变为悲戚,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哽咽地说道:“我弟兄二人如此去作,正是奉了母亲之命。”
顾先生不由昂起头来,仰面向天,以手抚额,长叹一声,说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白马村能出这样一家孝义,远比出十家万户侯更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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