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又是乱云飞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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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又是乱云飞渡时来人都是方云汉派上的人。他们的态度很不冷静。
首先是原来县革委委员于之春。
于之春满肚子气,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毫不留情地数落方云汉说:“批林批孔以来,好多地方都乱起来了。‘一打三反’中受迫害的人都起来要求落实政策,不光要求平反,还要求官复原职。可是我们县里死水一潭。蓝玉坤给你安排了个代课教师,你就满足了,革命意志消沉了。你知道吗?大家对你很不满意呢,说你光为了自己,没有为大家想一想。郝为国也是老造反派,可人家靠上了左军,一直青云直上,现在还在稳稳当当地当着劳动局的局长,可是咱们呢,一个个被整下去,戴帽子的戴帽子,逮捕的逮捕,判刑的判刑,说是落实政策,不就是给一张纸吗?中什么用?大多数还留个尾巴。到现在还有好多没有平反的。前几年,只要跟着左军跑的,招工的招工,入党的入党,升官的升官,咱们这些人,反对左军就该死了。你知道,蓝玉坤给你落实了政策,大家也很高兴,盼着你再弄个一官半职,给他们办点事,帮着解决点工作,就算当个亦工亦农,下井挖煤也行,起码叫大家心理上平衡一点。可是你呢,一个代课教师就满足了!”
还没等方云汉说话,另一位生着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接上了:“方云汉,刚才于之春同志说的对呀。你现在的确有点右倾呀。革命不能光为自己,还要想想大家。他们现在叫你当个代课教师,不过是为了稳住你,不叫你起来干,你能就满足这点工作吗?人家纳新提干的一大群,已经成了既得利益者,可是我们的好多人都处在社会的最下层,甚至还比不上他们最恨的地富反坏右,你作为我们的负责人,就这样满足了?”他停下来,点上一支大金鹿的香烟抽起来,一面查看着云汉的脸色,看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
这人叫林飞,是师范的一位教师,一肚子的马列主义,‘一打三反’中也被打成反革命。
方云汉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发现这个人的观点是多变的。他满口的理论,但做起事来却没有多少水平。于是他反驳道:“林老师,你不能扣帽子呀。怎么说我是右倾呢?说实在的,经过文化大革命这么几场事,谁是什么人我们应该看得差不多了。有的人也只是煽动,一旦煽动起来,自己就桃之夭夭,倒霉的是那些轻信煽动的人。你看看,几个蹲了监狱的造反派,几个都是脑子不拐弯的人,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林飞挨了这一下子,很不满意,但是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向于之春示意一下。于之春便很不冷静地说:“方云汉,你说这话也太不应该了,林飞是好心好意呀。你想一想,你作为大家的头头,下边的人都跟着你吃了大亏,你要是还抱着这样的态度,人家会说你没有良心呀。你现在应该听听大家的意见,该争的还得争,不争白不争,你起码应该要求安排到县革委里面去,不能当一个代课教师就算了。这样也可以为大家说句话,办点事。”
于之春的话引起云汉的思考。是呀,人家是跟着自己干革命的,为此受了不少委屈,现在那些人大部分没有工作,自己却满足于当个代课教师,把大家忘了,这实在说不过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造了一年多一点的反,差点招致杀身之祸,老婆孩子亲戚邻居都跟着遭了殃。好不容易火焰山过来了,生活安顿些了。可要是按照于之春和林飞说的去做,弄不好还会有更大的灾难。自古以来,凡是处在社会下层的人,如果能够乐天安命,就不会有很大的风险;要是不安分,还想通过非正常的手段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其结果大都是被镇压。文化大革命,虽然是叫造反的,但造反派也逃脱不了这样一种命运。在‘一打三反’和清查“5.16”中,全国造反派遭到大规模的清洗,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云汉呀,”这时候刘晴光说话了,用的是拔了尖儿的凤北口音。“刚才于之春和林飞说的对呀。我们这一派在‘一打三反’中叫人家镇压下去了,一些跟着你干的人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他们自己成了反革命,他们的孩子也耽误了招工升学。你出狱了,他们还实指望你能够帮助他们解决些问题呢。可没想到你革命意志消沉了,不思进取了。你凤山县的一个堂堂的英雄,没想到叫人家用一个代课教师就收买了,你这样叫大家看不起呀。不是你老师我故意挑动你,以我看,你不能让步,你看外地的那些造反派,抓住批林批孔的机会都起来了,你能卧在这里不动吗?其实很简单,就是找到蓝玉坤,向他要个一官半职,争取在县革委有一个位置,再要求蓝玉坤把你的人调进去几个。你像你老师我,虽然没有多少水平,可毕竟跟你是一个心眼儿的,到那里也能帮你一点忙。”她忽然觉得不应该暴露自己的真实动机,便慌忙改口说:“当然,我这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我要去当官。”
这种欲盖弥彰的表白,让方云汉联想起刘晴光那年因为没能进联合司令部而得了神经病的事。

刘晴光对方云汉的说教似乎没有起多大作用。
吴梦溪那褐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骨碌地转了几圈,他说:“云汉,大家的话你也得考虑考虑。你是全县的大英雄。”他扫了杜若一眼,变得谨慎点了。“说你大英雄,这是开玩笑,说你在凤山有一定影响是真的。你知道,你在监狱这几年,杜若跟孩子在家受了多大的罪?你在里面不就是蹲监狱一条事吗?可是在外面,政治上挨整,经济上受穷,还要遭受势利小人的冷眼,那日子怎么过呀。”他的眼睛也变红了。“好不容易,盼着你出了监狱,算是有出头之日了。可是你有机会不用,甘心当个小小的代课教师,这不光对不起你自己,也对不起妻子儿女呀。”他又侧头看看在一边翻书的杜若。
杜若看似不经意,其实来人的一切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候她插话道:“吴老师,你说方云汉应该怎么办?”她的话看起来很认真。
“干起来呀,像外地一样,再拉起队伍来,要求进县革委掌权。不光自己进,还要带一帮子人进去。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权就有了一切,就有了吃的、喝的、用的,还有……”
“还有美女,是吧,吴老师?”杜若突然打断了吴梦溪的话,一面放下孩子。她这一湖波澜不惊的春水,此时却泛起了愤怒的浪花。“吴老师,你不要在这里挑动。我看你黄鼠狼没安好心肠,你的为人谁不知道?”
吴梦溪并没有恼怒,反而嬉皮笑脸地解释道:“杜若,你可不能理解错了,我其实一点恶意也没有。在座的这么多人,大家都能听得出来,我完全是为着云汉和你们一家好啊。我叫方云汉趁着落实政策的机会抓紧找一找,弄个一官半职的,对你们一家、对大家都有利,这有什么过错呀。”他摊开两只胳膊。
“告诉你吧,不要在我们一家身上再打主意。这几年什么罪都叫我们受过了,我们什么人都见识了,你是好心我们理解,你是恶意我们也知道。我在这里说一句,”杜若的目光扫过了屋里的每一张脸,“我不叫方云汉起来闹了,我只叫他老老实实地教学。他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他只能做一个老师,你们也得为我们一家想想。”
这时候,刚刚睡觉醒来的平儿要喝水,杜妈拿暖壶给孩子掺了掺原来冷好的一碗水,端给孩子。
安儿也醒来了,在里屋用尖利的声音哭了起来。
方云汉看看平儿,又看看安儿,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他应当坚决避免那样的灾难,断不能再让孩子忍受那么大的委屈。不管上边说得多么好听,他都应该有所分析,再也不能盲目地跟着大喊大叫。这不是过去那种革命,那种革命,蹲了监狱光荣,死了也是革命烈士,可是现在的这场革命却不是这样。平时大家吆喝着说,为了保卫**,保卫党中央,不怕坐牢,不怕杀头,可是一旦出事,老婆孩子没人管,谁也保不了谁。你保卫**,可是他老人家一句话就可以掀起“一打三反”和清查“5.16”运动,把保卫他的人打成反革命,打成“5.16”分子,让他们身陷囹,甚至发配边疆农村,让他们参加劳动改造。
如今,他好不容易从监狱里出来,希望安安稳稳地当个教师,争几块钱养家糊口,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原来的同伴又找上门来了。如果当机立断,告诉他们,下决心不介入他们的活动了,那样无疑会受到大家的鄙视;如果答应他们干起来,那么凶险的结局会等待着他。
他不能再走那条路了!
可是,方云汉的最大弱点是很爱面子。面对同伴,他怎好像妻子那样说话呢?
就在这时,学校里有人来告诉,县委组织部打来了电话,叫方云汉马上去一趟。
方云汉问道:“现在就去吗?”
“是的,马上就去。”来人回答。
在座的相互看了一会儿。林飞皱皱眉头对云汉说:“这样吧,这个时候来电话,可能是形势问题。方云汉,你可要心中有数呀。上边号召补台,你如果让了步,就很难再找这样的机会了。”
其他几个人也附和着,劝方云汉不要让步,然后离开这里。
方云汉和杜若送走了那些人,回到屋里。
杜若很不安,杜妈也很担心。
“云汉,你可得有数。你想一想,你那一次是因为什么吃的亏?得很好地总结一下教训了。你不是搞政治的那种人。你心眼儿太单纯,容易轻信人家的话。可是一旦大难临头,还是自己的罪自己受,别人代替不了。”杜若望着云汉那张粗犷的并不漂亮的脸说。
“杜若,你不要想得那么多,我去看看再说。”云汉安慰杜若道。
杜妈插话道:“云汉,你也是二十七八的人了,凡事自己好好动动脑子,不要盲目。”
“你们不要担心过多。蓝玉坤是个好人,我相信他。我去了,看看他跟我说些什么,回来再跟你们商议。”
方云汉出了门,骑上插在门前的大金鹿自行车往县委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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