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右派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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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右派丈人为了工作的方便,李晓军和王博都搬进了凤羽中学居住。王爱玲吃罢早饭就去回凤爪村干活,傍晚回学校。
李晓军很满意。虽然收入微薄,但是他却不再为吃饭发愁了。除了交生产队买口粮和零花以外,每月还能节约十几块钱。他现在开始考虑跟于腊梅订婚的事情了。
他还没有到过于腊梅家,因为一则于腊梅的妈妈表态,等他安排了工作再定下这门亲事,一则他自己身上不名一文,腰杆不硬棒,很是自卑。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当了代课教师,身上有了几块钱,精神也来了。于是他决定借一个星期天去红村于腊梅家一趟,看看她父母的态度。他想让王博夫妻带着去,可是王博夫妻天不亮就去了亲戚家。他便向同事借了一辆金鹿自行车,到凤山中学找到方云汉。
“哈哈,你晓军也真有意思,你去走丈人家,也叫我跟你一起去走丈人家吗?”方云汉开玩笑道。
“想的倒不错,你以为你是皇帝,可以妻妾成群?”杜若嗔道。
“开个玩笑罢了。”云汉后悔失言,急忙解释。“不过,我是怪晓军依赖性太强。你这婚事,要是放在人家身上,这么长时间,孩子也生了。可你像个大闺女一样,办起事来羞羞答答。我问你,你去过于腊梅家没有?”
“没有呢。我一直觉得,没有订婚,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好意思一趟趟往人家里跑?”晓军说。
“性格决定命运,这就是你的局限呀,晓军。”云汉说。
“别说了。我已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了,关键时候犹犹豫。人家闯关东的,多少都挣两个钱,可我呢,闯了几年,混了个穷光蛋。”晓军很是自鄙。
“那咱走,我陪你去就是。”云汉说,一面站了起来。
他俩各骑一辆自行车出了学校门。
经过烟酒糖茶门市部门口,他们停了下来,李晓军买了两瓶高沟大曲,一条大金鹿香烟,一斤糖块。
县城距松山有三十来华里,他们很快到了松山前。方云汉不由得想起小学时代自己逃学闯入这深山密林,在山背坡上遇到于耿士老师和在瓜棚里住宿的事,还有第二次跟黄蔚一起到山后村看于老师的情景。当年于老师离开金蝉小学的时候,方云汉才十一岁,他不明白为什么于老师突然走了。后来渐渐大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1966年底,他造反当了头头,于老师曾经找过他一次。当时是在联合司令部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于老师提出让他帮忙摘掉右派帽子。给右派翻案,这可是很可怕的事情,所以方云汉没敢答应。后来他常常为自己对老师的太冷淡后悔。打那以后,于老师再也没有找他。一晃又七八年了,他本来早应该去看看老师,可是由于说不出的原因,这么多年,他似乎已经把老师忘了。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再有感情,长时间不见面,关系也就疏远了。
他决定帮助李晓军办完事以后,顺便去山后村见一见于老师。
于是他问晓军:“你那未婚妻的家在哪一个村子?”
李晓军说她住在红村。
“这个村的名字很生僻呀,没听说过。”
“咱们到那边问问吧。”
绕过松山,首先看到的就是山后村,虽然已经十几年了,但是那一次他和黄蔚来时产生的印象还清晰地刻在脑子里。
他们在村前停下车子。方云汉问一位五十来岁的村妇道:“大娘,红村在什么地方?”
老人指指身后的山后村说:“这就是。”
“这不是山后村吗?”云汉很奇怪。
“原来叫‘山后村’,文化大革命改了,改成‘红村’了。”老人解释说。
方云汉这才恍然大悟。
老人问:“你们找谁呀?”
“找于腊梅。”李晓军回答。
老人迟疑道:“是不是个小丫头呀?就在那里,你们顺着这条南北街往北走,那棵电信杆往东是一条东西街道,在路北,第二个门就是。”
方云汉跟晓军嘀咕:“王博说腊梅的爸爸是右派,这右派是不是……”
“我现在也这么想,可能是于老师。腊梅姓于,一个村里能有两个右派吗?”李晓军说,“进去看看吧,马上就知道了。”
方云汉和李晓军按照老人的指点找到腊梅家。
首先迎上来的是腊梅,跟着出来的是腊梅的妈妈和弟弟于凌雪,最后才是于耿士。
方云汉先抢上去跟于老师握手。
“这不是方云汉吗?多少年不见了,胡子都长出来了——这是李晓军,我还能认出来。”于老师很激动,满脸是笑,但苦难和恐惧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也更加明显。
大家进屋坐下,腊梅沏茶。
李晓军将礼物放在正面的八仙桌上。
腊梅的妈妈满脸光彩,说了不少客气话,接着到厨房炒菜去了。
于老师说:“来玩就是,破费什么。”
方云汉说出去方便一下,实际去了小卖部。不一会儿便拿着两个午餐肉罐头回来了。
于老师又埋怨一通。
此时的方云汉真有点谨言慎行了,他生怕伤着于老师的心。小时候,他不知道于老师是右派,后来才侧面听说,于老师不光是右派,还是极右派。右派,这是一个跟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并列的词儿,是一顶非常可怕的帽子。然而,这些人好像都很有学问,为人也很厚道,因此尽管他们受到了严厉的专政,但永远也搞不臭。他很想借此机会好好安慰一下于老师,将自己的想法倾吐给他。

“于老师,你很好吗?”方云汉试探地问,说完又觉得自己问得很笨拙。
“好,还行,只是……”于老师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怎么回事,跟我一起打了右派的都摘帽了,可我……”
“你到现在还没有摘帽吗?”方云汉说。其实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过故作不解罢了。
“没有。”于老师很伤感的样子。
李晓军脸上显出惶恐之色。
“按说应当解决了,我们中学的好多右派老师文革前就摘掉帽子了。”云汉又说。
“我们村里管得严,他们动不动就说我不老实。”于耿士说。
“这我知道。”云汉说。
“他们一直把我当成阶级斗争的靶子,文革更厉害。这里只有一派,跟着部队走的那个徐狗子当了主任,天天找我的毛病,说地富反坏右都是你这一派的呢。”于老师虽然正在被专政,可还是心直口快,说话不拐弯。
腊梅向爸爸递了个颜色。
可于老师没有停下。“我这个人你知道,方云汉,一直好说心里话,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也就是因为这毛病才吃的亏。腊梅你也别嫌我说多了。你的婚姻问题,我没反对吧?我没想到你是跟李晓军做亲,今天才知道。李晓军,你不怕我这个右派牵连你吗?将来有个孩子当兵都当不上。”于老师开诚布公地说,也带着些许开玩笑的成分。
李晓军迟疑了一会儿,不知怎样回答好。
这时候,方云汉替晓军做了回答:“晓军非常满意,于老师考虑多了。”稍停,又补充说:“今天来才知道是你家呢。李晓军跟于老师结成了这层关系,很荣幸呀。你看晓军心里偷着笑,却装得很严肃。”
李晓军窘迫得满脸通红,耳朵都红得透亮。
这时候,于腊梅的妈妈端上两个菜来。一看大家的表情,便问丈夫:“你又在说什么?”
于耿士说:“我跟我的两个学生说我的事呢。”
“真是没数,少说两句吧!越老越……”
“大婶不要生气,在家里嘛,随便说几句没什么。”云汉缓解气氛说。
腊梅妈满面春风。“今天是个喜日子,什么孬话都不要说,大家好好喝酒.”她站在那里说,一面解下白围裙。
大家开始喝酒。李晓军酒量很小,喝酒的主要是于耿士老师和方云汉。几杯酒下肚,他们的话匣子都打开了。话题主要是当年在金蝉小学的事。于老师无所顾忌地说:“我是吃了刘晴光的亏,她男人是负责教育上的反右运动的。我只是善意地提了几点意见,她给我上纲上线,叫她男人硬给我戴上右派帽子。十七八年了,我一直像反革命一样被管制着……”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用手抹了一下眼角。
这时云汉才注意到于老师的苍老。
腊梅和弟弟凌雪都流下泪来。
腊梅妈又一次提醒丈夫少说话,但此时她的眼圈也有些发红。“别说了。相信党,相信群众,好好改造就是了。”她只好用这些重复过一千遍的套话来劝说丈夫。
方云汉无奈地安慰老师说:“您不要急,你的问题一定会解决的。怎么因为一句话的问题就戴一辈子右派帽子呢?党的政策能这样吗?”
“我也不埋怨**。我始终认为是刘晴光搞的——听说刘晴光还是你们方面的小头头呢。”于耿士说,一面注视着云汉的面部。
云汉点点头。
“云汉,我给你提个醒,你们造反派里面也不都是好人,你可得注意一点,弄不好你就叫刘晴光这样的人咬一口。”
“我也早察觉了,于老师。不能按派别来划分好人坏人,群众是好的。”云汉说。
腊梅妈对丈夫发火道:“自己的事情都管不来呢,管那么多干什么!谈点正经事吧。”
于老师也察觉到现在还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于是把话题转到腊梅和李晓军的婚事上来。他们商量决定,让腊梅和李晓军最近就订婚。
下午两点钟,云汉和李晓军离开腊梅家。一路上云汉借着酒劲儿又是吟诗,又是唱歌,一次又一次地祝贺晓军找了这么个好对象。
但是李晓军却默默无语。他当然知道于耿士老师是个好人,但是他还是怕受牵连。一想到“地富反坏右”,他心里就害怕。
果然此后不久,他的父亲和后母从济南来了一封信,信中表示,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要是晓军不听话,就跟他永远断绝关系。而这时候,李晓军已经跟于腊梅订了婚,两人接触过多次,甚至拥抱过,接吻过,只是还没有发生那种事儿。他俩的感情日益加深,李晓军已经不能凭借理性跟腊梅分开了,结婚势在必然。加上方云汉和王博夫妻的鼓励和支持,李晓军不顾父亲和后母的反对,下了跟腊梅结婚的决心。结婚的花费,除了他的姐姐帮了100元之外,别的就是王博和方云汉帮的。终于,李晓军日夜盼望的婚后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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