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有这样一位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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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有这样一位书记这是座落在县委大院东侧的一幢朴素的平房。平房的小院里生机盎然地开着一些金色的菊花,淡淡的花香飘过院墙,洋溢在整个县委大院里。
这是县委书记蓝玉坤的住宅。
近来蓝玉坤的妻子回了娘家,因为她的母亲有病。晚饭后,蓝书记便独自躺在安乐椅上闭目养神。近来他的心脏病加重了。尽管他采取了节食的措施,可他的身体还是很胖,血压也减不下来,经常在200多度上。他明白,如果他不注意,他的生命将危在旦夕。但是他给自己定了三句箴言:不怕鬼,不怕丢官,不怕死。不怕鬼,其实就是不怕坏人的意思。就是这三句话,成了他的精神支柱,给了他生活的力量。他时常对人说:“活一天也要像个人,要是连起码的人格没有了,活一百岁有什么用?”因此,尽管病魔缠身,蓝玉坤还是很乐观的。
他经常感到胸闷和四肢酸软,夜间不能安眠。医生劝他离职休息,他不肯接受。他只觉得有好多事情要做,岂肯按部就班地养病?
自从中央叫落实政策以来,他的工作量增加了好几倍。风山县的政治形势一直很复杂,文革中山头林立,争来斗去没个完。1970年的“一打三反”中,左军主持工作,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国民党大案”,牵连到几百人,非正常死亡几十个,弄得怨声载道。左军支一派压一派,让一派在台上做官,另一派下到地狱,并说这是对地富反坏右及其代言人实行专政。受伤害的人,或者已故者的家属,还有至今在劳改队没有出来的受害者的亲属,每天络绎不绝地找到蓝书记的门上来,要求落实政策。这样,左军惹下的祸就由蓝书记来收拾了。情况的复杂是空前的,简直让他无所措手足。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召集会议解决一些具体复杂的问题。
如果在落实政策问题上县委的主要成员是统一的,那倒还好办。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自从落实政策以来,县委内部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原任县革委第一把手的左军,新县委成立的时候,他当了副书记。“一打三反”中充当了他的马前卒的李俊臣,因为对“一打三反”的情况比较熟悉,所以县委又安排他担任落实政策办公室主任。这样左军和紧跟他的那些人,如李俊臣等内外结合,形成了一股对抗蓝玉坤的力量。
蓝玉坤希望李俊臣配合自己的工作,但是李俊臣偏偏不配合。例如半年前在释放方云汉出狱的问题上,李俊臣就极力阻挠。他仗着左军的余威,明火执仗地顶撞蓝玉坤道:“我们革命所推翻的反动派,那些地富反坏右,人还在,心不死,时刻要复辟资本主义,推翻**。这些人知道自己不行了,就另外找一些代理人。方云汉就是这些人的代言人啊。你老蓝本身是**员,革命几十年,怎么忘记了过去呢?你把方云汉放了出来,不等于放虎归山吗?这样全县人民能答应吗?”
老蓝慢悠悠地抽着大前门香烟说:“老李呀,你可不能那么说。上边既然叫我们给这些人落实政策,总是有道理的。方云汉不过就是一个中学生嘛。一个中学生,本来在好好地上学,可是中央号召闹革命,他响应中央的号召起来造反,也不能说就是反动派的代言人了。就算是反动派的代言人,也是中央叫他那么做的。现在中央叫给他这样的人落实政策,我们也不能违抗呀。你想想,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因为一次运动栽了跟头,就一辈子爬不起来,这能说得过去吗?我们在运动初期也挨过整,可还是站起来了。运动嘛,两派斗争是暂时的,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国民党跟**的关系。‘一打三反’中把一派说成是革命的,另一派说成是反动的,把人家偷偷逮捕了,押在监狱这么多年,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人民内部矛盾怎么能用专政的方法来解决呢?”
李俊臣,这位“一打三反”的骨干分子,对蓝玉坤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搬出一些更加耸人听闻的话来吓唬蓝玉坤:“老蓝,人说话总要有个阶级立场。你也是老革命了,说话可要站在革命的场上呀。立场错了,一切都错了。解放后一些中央干部,像高岗、饶恕石、彭德怀,不都是这样成了反革命的吗?”
蓝玉坤回答得很干脆:“正是站在革命的立场上,我才说这话的。落实政策就要最大限度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消极因素变为积极因素。像方云汉这样的青年,父母都是**员,本质上没有什么问题。至于他的岳父是国民党起义军人,那仅仅是个社会关系问题。再说对待起义军人上边是有政策的。历来两军交战,不杀俘虏,人家是起义过来的,我们却把人家逮捕了,让人家死在监狱里,这本身就很不对。我们给他和他的一家平了反,这是应该的。方云汉的问题,已经证明所谓玉山暴动纯粹是无稽之谈,没有任何根据。左军严重违背党的政策,准备把他处死。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他竟然当成儿戏。幸亏还有主持正义的,不然要有多少人冤死在错误的判决之下呀。权力在自己手里,凭着自己的好恶,随便签字逮人,杀人,这是**的干部应该干的吗?一个国民党大案,牵扯几百人,整死那么多,这些老同志为**做了多少好事呀,可是来到运动上,我们就什么也不讲了。搞唯心主义,随便怀疑,哪有那么多国民党呀。老李呀,我们都是**的老干部了,我们经历过不少事情。土改的时候出现过左的现象,有的村子里,不经过审判,负责的一句话就处死一个人。幸亏纠正得早,不然要冤死多少人呀。人不是草,头掉了不可能再长出来。我们必须讲究政策,不能像过去的土匪那样随便乱来。释放不释放方云汉不是你和我说了算的,是党的政策说了算的。”

篮玉坤的话再有道理,也没有说服李俊臣。李俊臣是派上的人,仗着自己有一部分派性十足的人作基础,根本不把蓝玉坤放在眼里。“那就等着瞧吧,看看到底是你的对还是我的对!”他竖起了眉毛。
李俊臣没能阻止政策的落实。蓝玉坤坚决地执行中央的政策,给那些在“一打三反”中受害的人平了反。那些被打成国民党的人又成了**了,那些因为文革问题被关押判刑的,他也把他们一个个释放了。有结论的他就给发一个平反书,用以推翻原来的结论,没有结论的,他就派人上门赔礼道歉。这样大刀阔斧地做,很快就解决了一大批冤假错案。蓝玉坤受到了广大干部群众的欢迎。当年斗过他、夺过他的权的造反派也都说他是一位真正的革命干部。这使得李俊臣简直不能忍受了。他暗地里发动了他派上的人造蓝书记的舆论,说蓝玉坤也成了地富反坏牛鬼蛇神的代理人,成了国民党的代理人,很可能也是国民党的特务。于是攻击他的大字报时常出现,当面找他麻烦的也有。李俊臣对蓝玉坤明争暗斗,软硬兼施。有一次他找到蓝玉坤,装作好心的样子对他说:“蓝书记呀,不是我故意跟你争论。你别忘了,1967年方云汉是怎样夺了你的权的,又是怎样斗争你的。几千人的大会呀,叫你这堂堂的县委书记来检讨。你的面子还有吗?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才几年的功夫,你怎么就忘了呢?你现在把方云汉解放出来,把他代理的那些有问题的人都解放了,难道要叫他们这些冻僵了的蛇苏醒过来再咬死咱们吗?”说着,李俊臣就像娘儿们一样动了情,流下几滴眼泪来。
可是蓝玉坤不为所动,反而说:“老李呀,你的心是好的,可是,你的看法不对。方云汉运动初期起来造反,那是**叫造的,我们不能全怪在一个穷学生身上。再说,我们这些老干部就十全十美了吗?我们身上就没有一点官僚主义了?虽然不能说我们就是走资派,可也不能说我们都是正确的。人家把咱批一下,出出气也就算了。这不中央又叫咱们站起来了吗?要是对群众老是耿耿于怀,那就不对了。我们还是放下包袱开动机器为好,不要再计较那些旧仇宿怨了。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呀。”
李俊臣见说服不了他,也就不再劝说。他跟蓝玉坤的观点相差太远了,他始终认为这次落实政策又是让牛鬼蛇神翻天。
于是他暗地里向他派上的人说,蓝玉坤心脏病很厉害,快死了。
然而蓝书记不但没死,还提出“三不主义”来,这实在叫李俊臣大失所望。
蓝玉坤躺在安乐椅上打了个盹儿,然后坐直身子,点上一支大前门香烟抽起来。一边抽,一边在考虑还有哪些遗漏的案件。他惦记着那些受害者的家属。一人受害,全家遭殃啊。
外面的太阳大概落下去了,暝色悄悄地钻到屋里来。他懒洋洋地站起来,拉开电灯,屋内一下子亮堂了。他从书桌上取下一份《人民日报》,坐在靠背椅上阅读。
墙上的挂钟敲了八下,钟声拥进一位细高条儿的女子来。
她穿一件猩红的春秋衫,面色洁白,就像用月光洗过一样。她的举动大方而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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