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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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父与子李晓军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想怎样跟他父亲张口要路费。李之岳站在一旁,拿眼睛向厨房方向看看,然后对他的儿子说:“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语调里也透出几分关心。
“我想回凤山老家。”李晓军感到了一丝温暖,说,“可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想要点路费。”他的声音很小,只有靠近他两米远的父亲能够听到。
“路费?”李之岳吃惊地说,“你闯了这么多年东北,身上光光地回来了?”
“我在东北从来没有固定的职业,挣一点吃一点,后来在森林里杀枯树,没想到都叫人抢去了。”李晓军如实地说,他从来不会说谎。
李之岳又歪头向厨房方向望了望。恰在这时,他的后妻进了厕所。于是,他从黑制服的上衣袋里取出十元现金塞到儿子手里。李晓军明白父亲的难处,马上把钱装进衣袋。
“你计划回去怎么办?”李之岳又问道,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李晓军用沉重而带着希望的语调说:“村子里不好住,咱村里的人太坏了,我也没有得罪过他们,他们总是叫我过不去,动不动就把我当成四类分子看,说我是富农羔子,专我的政。我这次回去,是在东北听一些老乡说,现在形势好转了,咱县里方云汉从监狱里出来了。县委书记蓝玉坤正给在“一打三反”中打错了的人落实政策。我回去想找找方云汉,跟他商量一下一起找找县委书记,看看他能不能也给我落实一下政策。我其实也是受害的。如果找成功了,就进一步要求安排点工作。这几年,人家跟着左军走的,大都招了工,有的还纳了新,提了干,可是原来跟着方云汉干的,没有招工的,更没有提干的,不是逮捕就是挨斗,像我这样逃到关东的,还算是好的。“他光顾自己说,没有注意到他的父亲脸色已经变白,嘴唇也在颤动,好像得了一种什么病……
李之岳打断儿子的话,抖着双手,气愤地教训他道:“我看你是一撞南墙不回头啊。你想一想,你为什么到了这一步,还不总结一下教训吗?”
这时,厕所里传出哗哗的水声,潘玉莲从厕所里出来了。她望了望丈夫,又侧目看了看李晓军。
“你要是那一年不参加方云汉的红卫兵,还能走到这一步吗?”李之岳仿佛从妻子那里得了灵气,更加提高了嗓门说,就像站起来工作后在单位里教训他的对立面似的。“你知道,像方云汉这样的人是什么人?这是些十恶不赦的反革命。他们起来造反,是因为他们的地位不行,想通过这种手段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
李晓军抬头望着他父亲那张善于讲话的嘴。那危言耸听的话语,的确令他害怕。方云汉果真是这样的人吗?好像不是,因为他自幼跟他是好朋友,知道他的为人,他后来被逮捕完全是遭人陷害。
但是他对父亲的话未置可否。
潘玉莲接上来溅着唾沫星子说:“你爸爸说的不对吗?我们这些老革命,出生入死打下了天下,掌了权,当了国家的主人。可是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时刻想着复辟资本主义,想让我们重受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你就不想一想,这么明显的问题,你都稀里糊涂,亏你还上过高中呢!”
潘玉莲说的这些话,在文革期间,一个文盲都能背得滚瓜溜熟,何况像她这样天天听丈夫的演说呢。
但是,这类冠冕堂皇的说教,对于受过多年苦难的李晓军来说,似乎起不了多大作用。他们村里的当权者,在给他训话的时候,说的也是这类话,什么贫下中农打江山坐江山,绝不容许地主富农复辟。他们说李晓军造反目的不纯,就是想配合中学的那些牛鬼蛇神推翻**的领导。他们命令李晓军和其他四类分子,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如果乱说乱动,立即送进监狱。这类话,在他逃往东北以后听到的少些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在这里又听见了。
李之岳说李晓军走到这一步是因为跟着方云汉造反,这话让李晓军联想到文革初期他的父亲给学校的那封信。那封信可以说是李晓军厄运的起点,从此他没有一天安宁。先是学校里成立了老红卫兵,只要出身好的,不要地富子女和社会关系有问题的。后来中央号召造反,他觉得是改造锻炼自己的好机会,就跟方云汉、黄蔚等人到北京串联去了,并且在串联中发起成立了凤山红卫兵组织。后来他又参加了一系列的活动。这些活动(包括斗干部、夺权),在当时都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革命行动,是中央支持的,但是不久就被否定了。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那些挨过斗的人自然就起来算帐,把斗过他们的人当成牛鬼蛇神的代理人。方云汉就是这样的人,李晓军自然也脱不了干系,而且由于出身问题,对立面老是把他当成阶级敌人来抓,所以反革命的阴影一直跟在他身上。
李晓军对父亲的说教自然不服气,心里想,要不是你假装积极,给学校里写了那封信,说家庭成分是富农,我就算参加了造反派红卫兵,也不会受那么大挫折。于是他说:“人家主要还是抓我的出身。学校里的胡言森和赵一志动不动就说方云汉的红卫兵不纯,里面大多数人都出身不好和社会关系有问题;吴思金和陶秋花的红卫兵纯洁,都是红五类。每当他们攻击方云汉的时候都拿我当例子。我已经叫他们搞臭了。后来我退出文革,想回家过日子,不料咱村里一些掌权的人又是方云汉对立面上的。他们把我专了政。我过不下去,这才逃到东北的。”他闭了嘴,低下头去。
“照你这样说,我忠于党,忠于革命,如实地向你们学校领导说明咱家的成分,这也算错误?难道就像你一样,对党隐瞒自己的出身问题就是对的吗?你不顺利,不是因为这一点,分明是你跟着方云汉跑的缘故。你还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李之岳又教训儿子道。
“那个方云汉是个什么东西!那年他带着两个小丫头到咱们家去,把我弄了那么一顿,你以为我忘记了?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小东西长大了会犯罪。果然他进了监狱。这真是报应!”潘玉莲也脸红脖子粗地批评李晓军说。
“晓军,你不要以为那个方云汉出狱了,他就是好人了。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呢。现在表面上好像又落实政策,有一些人趁着机起来翻案。一些右派和有历史问题的人也说**把他们整错了,要求给他们平反。有的地方落实政策一风吹,把‘一打三反’整的那些人都平了反。这是暂时的,你等着看,不用几年,这些平了反的人还得该戴帽子的戴帽子,该判刑的判刑。这是**的策略。**是个战略家,他懂得欲擒故纵的道理。”李之岳在他这可怜的儿子面前又摆开了大道理。“你想一想吧,1966年他老人家发动红卫兵起来造干部的反,让各种坏人充分表现,这其实只是利用,利用造反派打击**。一旦**打倒了,九大把**开除出党,定为叛徒、内奸、工贼,时间不久他就搞了个‘一打三反’,把这伙造反派打下去了。这就跟民主革命时期一样,他先联合地主抗日,一旦抗日战争胜利了,他就来了个土改,开始打地主、分田地了。造反派红卫兵其实就是当年的地主。你年纪小,根本不懂思想。别看这一阵子又搞什么落实政策,恐怕下一步还要来个更加厉害的运动。究竟他要干什么,我这专门研究马列主义和思想的也预料不到,那只能等着看了。“李之岳对儿子的教导果然应验了。李晓军抬起头,张着嘴,用惊恐的目光望着他的父亲。这时父亲的革命家形象又叫他敬畏了。他自幼对他的父亲就是一种矛盾心理;一方面,他讨厌他,因为他跟自己的母亲离了婚,使他受了那么大罪;另一方面,也是李晓军的姐姐李驰华对他的影响,就是他对他的父亲很崇拜。这一对矛盾经常在他的脑子里打架,此胜彼败,此败彼胜。此时,李晓军又对他的父亲崇拜起来了。是呀,他分析得多么有道理,真是个战略家呀。

然而想到自己的遭遇,以及现在对落实政策形势的希望,他对李之岳的话又动摇了。“他说的很好听,也很有道理,可是这都跟我没有关系。我现在希望落实政策越深入越好,那样我就可以得到解放了,说不定还能找个临时工干干呢。”他想。
可能他的脸上又流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李之岳又来了火气:“你不用拿我的话不当回事,你等着看吧。你要是继续跟着方云汉那样的人跑,就怕这一辈子也没有出路了!”说完,转过身要走。
潘玉莲责备李晓军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气走了就好了?”
“我,我没有……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呀。”李晓军为自己辩护道。
“你怎么想的,我都能猜出来。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以后有后悔的时候。到时候不要埋怨我跟你划清界限!”李之岳说,气得嘴唇乱哆嗦。
如果设身处地考虑,李之岳对造反派的这种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1967年造反派兴起的时候,他也被单位的一些人斗争过,而且被别过烧鸡,也曾有过九十度的大弯腰。在他眼里,造反派比地富反坏还厉害,是真正的反革命。这时候,他把他学过的的矛盾论用上了。那里面说,矛盾的双方在一定的条件下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每次挨斗的时候,他都是用这种辨证法来鼓励自己。他耐心地等待造反派垮台。果然这一天等来了,山东的主要负责人鲁庆夫倒台了,山东的各级造反派也垮了,好多头头被押上审判台。这就好像当年的肃反运动,多少人遭到镇压。李之岳觉得,他和一些挨斗的老干部的盛大节日终于来到了。那时候,他每天喝两顿酒,喝得脸红润润的。
但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又要给这些人落实政策,要来个一风吹,这些人都是反革命呀,有一些就是运动初期工作组挖出来的牛鬼蛇神。但是定神一想,觉得这又是**的新策略,还是让这些反革命进一步暴露一下,到时候全部肃清。
李晓军不言语了。
“你赶快回去吧,回家好好劳动。要老老实实,别再想三想四。”李之岳又说,语调缓和了一点。其实,他现在的心情是,只要李晓军走了,解除了这个麻烦就行了,因为他的后妻对待李晓军的态度很不好。当然,就他自己来讲,对李晓军也没有多少感情,因为自幼李晓军就不在自己身边。按照说的,“爱和恨都是实践的产物”嘛。
“可是,我还想干点工作。”李晓军不甘心,希望他的父亲发点慈悲,给他找点工作干干。
“你是越想越邪了,你想一想,现在城里人都下乡锻炼,你就不能在农村锻炼?”李之岳瞪起了眼睛。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一派的就可以招工提干,有一些还是文盲,我是个高中生,就连个临时工都找不到了,还得在农村里挨专政?”李晓军委屈得要哭了。
“那一派?人家那一派是坚持**革命路线的;你们呢,你们跟牛鬼蛇神混在一起,跟无产阶级专政顶着,人家当然不可能用你。”李之岳严肃地说。“就像国民党和**,国民党里面的人,文化程度再高,本事再大,**也不能用他们;**这方面的人,本事再小,就算文盲,照样得用。这是阶级路线问题。咱县的左军,就是一个旗帜鲜明的老革命。他对你们这些造反派不用是对的。要是用了你们,那就是阶级路线问题了。”这位马列专家简直口若悬河,无论跟谁讲话都是滔滔不绝。
李晓军失望了。他望着他的父亲,看着他那训人的气势,听着他那似乎有理却很难叫人接受的话语,心里说不出地难过。这不是他的爸爸,这不是他所崇拜的那个革命的父亲!这是谁?他联想到凤山县那些整人的家伙,哪一个不是这种腔调?多少年来,这样的话几乎把他的耳朵磨出碱来,他村里那个小名叫“土改”的家伙在给他训话的时候就说过类似的话。
“你还不上班吗?你以为你就像造反派那样,不上班,造反就造出工资来了?”潘玉莲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她的脖子鼓得通红,连也涨红了。
李之岳立刻收敛了那张马列主义理论家的面孔,可怜兮兮地答应着,往门口转过身子去;然后又回过头来,对着他的亲儿子厉声说:“你还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抓紧回去!”
李晓军再也坐不住了,便猛站了起来,一改他那老成的样子,气呼呼地说:“好吧,我这就走,我是反革命,我不会让反革命的气味薰了你们一家!给你们!”一边说,一边扔下他父亲给他的十元钱,抢先出了门,下了楼,来到院子,又冲出大门,奔向马路的人行道。
他匆匆忙忙地往北走去。
他又一次感到很茫然。他有些后悔,一时性起,扔下了父亲给的路费,他将怎样才能回到老家?回不了老家,他又怎样生活?会不会再一次进收容所?他现在心中一点数也没有,只觉得自己的前路非常渺远。他觉得他不是走进一个繁华的城市,而是走进了夜色茫茫的旷野。在这里会再一次遇到各种威胁——饥饿,野兽的袭击,强盗的拦截……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徘徊着,不知到哪里去。
“李晓军!”这时忽然有个粗狂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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