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天涯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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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天涯归客太阳落山了。秋天的田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京沪线上,在距离济南几十华里的一个小站上,不太明亮的灯光照着简易的月台。一列蒸汽机带动的客车缓缓地停住了。不多的几个旅客下了车,他们拖着淡淡的影子出了小站。
这时候,从车门里面传出来几声刺耳的呵斥声:“下去!快一点!不然,火车开起来摔死你!”
有些好奇的旅客回过头去,想看一看是怎么回事。只见那凶悍的乘警,正从车上拥下一个人来。那人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住了,回头看了看乘警,欲言又止,然后无可奈何地出了车站。这时候,人们借着出站口的照明灯才看清他的面貌。
这人个儿不高。穿一身陈旧的深蓝色学生装,胳膊上已经破了好几个洞。脚登一双破布鞋。一副苍白的面孔,虽然没有胡须,但从那额上较多的皱纹和忧郁和茫然的眼神可以看出,这人显然受了些生活的磨难。他显得有些重年纪,猛一看有三十五六岁,其实也不过二十六七岁。有经验的人会看出,这是一位盲目外流、颠沛流离的青年。那时代这类人是不少的。山东人有闯东北的传统,从旧社会就是这样,谁家日子过败了,或者在家摊上官司,携家带口,或者只身一人闯到关东去混日子。解放后还是这样。有些在关东找到事干的,定居下来,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当地合法的居民;有些找不到工作、到处游荡的,便被当地收容所收容起来。文革以来,闯东北的成倍地增加了,他们当然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由于上级叫提高警惕,抓阶级斗争,所以收容所的任务加重了。这些收容所其实是变相的拘留所。那里的管理人员睁大一双阶级斗争的眼睛,盯着那些被收容的流亡者,时刻警惕着他们。他们每顿一个窝窝头,很难填饱肚子,饿得昏天黑地,想跑出来都很难。这是一种特殊的监狱。而这些人里面,大量的却是由于在当地的派性斗争中失败,不得不流亡到东北的。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由于出身不好,或者社会关系有问题,在当地混不下去才跑出来的。一句话,他们是一群劣败者,一群被社会海洋的浪头抛出来的人。
毋庸置疑,我们眼前的这位青年就是这类人,因为这种人往往分文皆无,他们想到另一个地方去,只能爬火车,在车上又往往被乘警发现。罚他们买票,他们没有钱。没有办法,乘警们便只好在他们没有到达目的地的地方将他们拥下车来。
人在社会上要生存,总要去掉一些脸面,要是过于顾及脸面,则旧社会那些妓女们就无法活在世界上了。她们宁肯忍受非人的侮辱,争得一些生存的条件。那些为了活命而不得不豁上自己的名誉的小偷也是这样。在道德跟生存需要发生严重对立的时候,他们宁肯不要道德。我们面前的这位流浪者大概就属于这类人吧?他不买车票,是因为无钱买票。
当然,我们在这里绝不是教唆那些没有妻子的人去犯**罪,教唆没有职业的女子去卖淫,教唆生活困难的人去做盗贼。我们的意思是说,生存是人们的第一要求。当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任何伟大的的道德说教都无济于事。
那么,我们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只要读过《风雨流年》的人就会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叫李晓军的,是方云汉自幼要好的朋友。他是一个学习尖子,理科很棒,也是一个很守规矩的人。作者曾经认为他具有女性的魅力。我们面前的这位流浪者就是当年的李晓军。
李晓军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走开了。他来到旷野,在苍茫的暮色中踟蹰着。这里离车站不远就是一条不太平展的南北拖拉机路,这条路一直延伸到一大片黑魆魆的玉米地里。他在一个路口徘徊了一会儿,就着天光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沿着那条路向南走去。他只有一个黄色的破饭包瘪瘪地挂在肩上,里面除了简单的餐具以外,看来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没有很重的负荷,这叫他轻松。因此他得以很快地赶路。
他要到哪里去?他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主意,他只知道他的家在东南方向,那里还有自己的老母。他从一位老乡那里得知,母亲现在病得很厉害,他这一次是要回到家里事奉她的。另外,他从另一位闯东北的老乡那里得知,他的好朋友方云汉现在已经平反出狱了。他对他还心存幻想,希望他能够官复原职,帮他找到一个饭碗。虽然,他知道这种希望十分渺茫,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是,他对它却挥之不去。他明白,文革中的事情就是这样,今天你控制了形势,你专了我的政,把我抓进监狱,明天就可能反过来,我把你送进监狱,我就成为一方的霸主。方云汉既然出来了,那就说明他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完全可以像已被打倒的老干部那样再一次站起来。

李晓军本来由于被陶秋花揭发为流氓,又加上出身不好,便成了斗争的对象。后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好多牛鬼蛇神得到解放,他也就跟着方云汉到北京串联去了,并且最早参加了他的凤山红卫兵,成了骨干分子。成立县革命委员会的时候又让他当上委员。虽然对立面抓他的富农出身,但李晓军自信自己是革命干部子弟,所以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然而当方云汉政治上陷入被动之后,他又成了对立面重点打击的对象。
“一打三反”的时候,李晓军逃到济南,找到他的父亲。不料受到冷遇。无奈,他便只身一人跑到东北。他在黑龙江辗转了好长时间。他在原始森林里采集蘑菇和药材,拿这些东西到集市上去卖。但是有一次他的东西被几个当地人抢走了,从此便放弃了这类生意。一位凤山老乡给他出了个点子,叫他到原始森林砍伐枯树。他拼命地干活,辛辛苦苦砍了好几个月,砍到的木材堆成一座小山。他沾沾自喜,打算卖了这些木材,获得一部分金钱,作为今后生活的基础。但是这一堆木材却被当地一群痞子以合法的名义抢走了。他们开着拖拉机来了,一面呐喊着,说要抓贼。李晓军不知是计,便扔下这一堆血汗换来的产木头,跑到森林的深处。痞子们轻而易举地占有了他的劳动。
李晓军在森林里迷了路,一连三天转不出来,差一点被狗熊吃掉了。后来好不容易转了出来。
后来他在小煤窑下过井,也检过破烂,什么都干过,但是始终没有找到长久的职业。在这种不安定的生活中,他多次被收容所抓去,受尽折磨。
不知不觉过了好几年。天涯归来,他囊中空空,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便不得不爬火车。一路比较顺利,没想到在这里被乘警拥下车来。
他就这样在拖拉机路上走着。不时地有拉庄稼的拖拉机从身边开过去,驾驶员用怀疑的目光望望他。他像一只刚刚从监狱里逃出的犯人,生怕引起怀疑,再一次被送进收容所。然而他总算幸运地逃脱了,也许是因为他们忙,也许这一带人们的阶级斗争觉悟还不算高。
可是他的肚子咕咕地响起来了。
这时田野里已经没有一个人影了,明亮的月亮从东方升起,但因为直立着的玉米秸遮住月光,路上还是黑黢黢的。李晓军摸摸自己的饭包,里面没有什么可吃的。他已经顾不得什么脸面了,不得不再一次违背道德的约束,从地里摘来几根玉米棒子。他坐在路旁的沟堰上,像一只饥饿的野兽一样猛啃起来。啃完一根又一根,终于解除了饥饿的威胁。
这时候,玉米地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侧耳听着,仔细辨别那是什么声音,但是弄不清楚。后来从地里跑出几只肥大的田鼠,看到李晓军,便沿着玉米地的边沿跑掉了。
李晓军很惭愧,仿佛他自己就是田鼠似的。他本来像他的妈妈那样,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本能的固守着传统的道德准则,从来不爱不义之财,当然也不受嗟来之食。但是长期的流浪生活,饥寒交迫的威胁,使他的观念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就是在他生命存在的边缘,他倒向了那不光彩的一边。
饥饿解除以后,他抹抹嘴站了起来,继续沿着那条拖拉机路往南行走。现在他产生了另一个念头:到济南去找他的爸爸。他估计,到他那里去,最起码可以弄到回家的路费。虽然那一次他去的时候,曾经受到他的后母的冷遇,但一切都在变化,现在后母不会再那样了吧?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轻得多了,就像驾云一样。
但是,当走到路的尽头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大河。在明亮的月光下,河水咆哮者,翻滚着浊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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